广景元年,乱世,诡祟妖祸频生。
*
沙沙——
深夜野林,密雨如织,初春寒气浸骨。
山路崎岖泥泞,暗青树林枯枝遮掩下,一点微弱暖黄透出。一辆破旧骡车缓缓出现在林间尽头,车檐下老风灯被雨水鞭打得来回吱悠作响,忽明忽暗。
王二驾着车此时浑身湿透,冻得牙关直打颤,双手几乎拿不住缰绳,蓑笠吸饱了雨水仿佛一座冷硬铁山,将他牢牢压住。
尽管如此,王二仍然刻意与身后能避雨的车厢保持距离。
或者说,是不敢靠近里面的“人”。
那时他心急在天黑前翻过山头赶到云来城,不想在山路口被一位少年郎拦住。
少年自槐树荫蔽处走来,红衣墨发,腰缀一粒雪色绒球,不过十八岁数。
细看下,来人面容清俊苍白,眉淡睫长,却被树影幽深衬出几分秾丽,像似漫天火烧霞垂落下的一缕。
王二差点看呆。
直到少年从小绒球中掏出三块色泽斑驳的灵石,睁着小鹿般的眼眸恳请王二捎他一程,王二才回过神来。
老祖宗有言:入夜行车不载人,山中有声莫听闻。
王二常年跑商,深谙此道,可看着少年病弱清瘦的身躯,再被那人一笑晃了眼,便答应让他上了车。
然而自从载了这位少年郎开始。
怪事就来了。
先是一进山便暴雨如注,比自己老爹死的那天下的雨还大。
再是这少年郎上了车后,周边温度每况愈下,冷得他直哆嗦。车厢内除了咳嗽声,还总传来窸窸窣窣的古怪声响,像有什么动物在啃食,叫人听了毛骨悚然。
三是骡车已经在山里走了将近四个时辰,按往常早该到出口了。
眼下道路漫长无际,风灯照不到的四周尽是深黑,只剩下骡蹄踏过水花和车轱辘碾过泥泞的响动,在雨声中交织回荡。
现在王二悔不当初,真是应了出门前卜的那一卦——
大凶!
正发愁时,前方忽然出现一处陌生岔路,边上泥石野草蓬乱交错,蛮横生长。
王二“吁”的一声勒住缰绳,骡车在路口停下。
“咳咳……王哥,怎么了?”车厢内的人注意到动静。
“无事无事,雨大遮眼,路有些难认。哎郎君怎么出来了……”王二回头望去。
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撩开车门布帷,车内人探出身。
昏黄风灯映照下,少年苍白面容染上暖色,五官似乎比早前看的要更艳一些,漆黑的眸珠露在火光下,似透着一抹浅亮血色,摄人心魂。
王二心下一跳,骤然想起老祖宗说过的另一言——
样貌妍异者,非仙即鬼。
此时的路无忧并没有注意到王二的心思。
他早在车内就怀疑王二绕了半天路,是在暗示自己加钱,可他全副身家统共不过三块下品灵石,再多也没有了。
路无忧原本打算出来与王二理论一番,谁知道一抬头就见到王二黑得发亮的印堂。
再看周围,哦嚯。
见路无忧挑起眉毛,王二顿时搂紧了蓑衣,目露惊恐:“再给我点时间,定能把郎君按时送到,求您不要吃我,啊不是,我是说请您息怒……”
路无忧:?
雨不知什么时候变小了,朦胧人声从前方左道飘来。
“王二哥——”
“张狗子?”王二听见熟人的声音,忙不迭地回应,又回头朝路无忧解释:“那是先我一步出发的商队兄弟。”
路无忧看向声源处,透过茫茫雨幕,有人影提着灯朝两人挥手靠近,火光氤氲,散发着让人安定的温暖。
“王二哥你走错路了,那边不是去云来城的方向,大伙儿都在这呢。”那人继续挥着手,音调穿过雨声有些失真。
听到商队在前方,王二眼神亮了下,暗自庆幸,汇合后就不必再与少年郎单独相处。
“好嘞,就来。”
路无忧面无表情地看着被虫魅蛊惑的王二准备驱车踏上死路,眉头皱了皱,终于装不下去,抬手狠狠拍了王二后脑勺一巴掌。
路无忧的手冰冷刺骨,王二被冻得浑身打了个激灵,眼耳脑瞬间清醒——
前方哪有人影灯火,哪有岔道,只有一片因连夜暴雨冲塌形成的深壑巨坑!
仔细一看,坑中竟掩埋着数具马车货物残骸,雨水冲刷之下,半张青白人脸从淤泥中露出,死不瞑目,正是张狗子!
王二被吓得从车上摔下来,眼睛瞪如铜铃:“这这这!!!”
“呼——”
风灯倏地熄灭。
四周陷入一片漆黑,只剩淅沥雨声,地上王二张望着四周惊疑不定,骡子焦躁地来回跺蹄。
兀地,林间响起嬉笑声,此起彼伏。
“嘻嘻嘻……”
“有好酒,有好菜,还差谁的好肥肉。”
“你一口,我一口,血肉灌喉咙。”
……
无数黑魆魆人影贴附在林木间,时隐时现。
笑声尖锐怪诞,听得王二寒毛直竖。
“咳咳……这小调真难听,什么你一口我一口的,不嫌腻歪啊。”
雨势戛然而止,鬼影们顿了一下,模糊的五官看向评价者。
路无忧此刻像个闲散王孙少爷看戏般,正懒散地坐在车辕上,背靠车门,一条腿随意曲起,右手搭在上面,打趣时眼角微微挑起,与早前谦逊模样截然不同。
“我当是什么,不过是学人说话的小虫魅。”
王二愣住:“虫魅?那是什么东西?”
路无忧认真的想了想,道:“啊,就是蜚蠊知了应声虫这些,也不是什么东西。”
王二:“……”
“找死——”
一只身形巨大的鬼影听不下去,猛然蹿起,直扑骡车——它人首虫身,鞘翅黝黑油亮,五官潦草敷衍,口中密齿蠕动,毒涎横流,胸中吸引猎物的幽蓝色荧光大盛,正发出尖锐蜂鸣。
其余虫魅也不再遮掩,随着首领一同蹿出,大大小小,手足密密麻麻,共鸣如潮。
“啊啊啊!”王二惊恐欲逃,奈何腿软瘫地,只能发出少女般尖叫。
“说它两句怎么还急眼了呢。”路无忧露出无辜的表情。
“少年郎你别再惹它们了啊啊啊!!!”王二抱头崩溃。
路无忧面对如潮虫群,丝毫不慌:“不过是踢到一团棉花罢。”
巨虫口器大张,眼见逼近骡车。
一道银白自路无忧左袖中闪出,以雷霆流光之势,从巨虫口中贯入,瞬息间穿透整副身躯而出,带出一丝极细血线。
巨虫在半空中骤然僵住,下一刻,身体沿着血线被利落地一分为二,两半虫躯失去了支撑,发出沉重的闷响,跌落泥泞,溅起一圈混浊水花。
那道银白回到路无忧手中,这时王二才看清,那是一柄尖刺,通体骨白莹润,约一臂长,从柄至尖逐渐收窄,锋利如针,滴血不沾。
其余虫魅见状,惊恐万状,纷纷逃窜,溃不成军。
路无忧正想用骨刺继续追杀,腰间那颗小儿拳头大小的毛球却蹦跶了起来。
他无奈叹了口气,解开毛球。
几乎是解开的同时,毛球自己蹦至半空,瞬间化作一头足有半丈高的雪色凶兽,似犬似狼,犬齿森利。
银狼四蹄生风,追着余下虫魅到处撒欢,未毕,狼嘴一张,小虫魅连同地上巨虫尸体,散作点点荧光,尽数被它吸入腹中。
银狼跑了几圈,眼见即将没入林间深处。
路无忧急忙喊停:“舔月,回来。”
银狼舔了舔嘴巴,像是还没玩够,但仍乖乖地回到骡车,砰的一声缩成一个巴掌大的雪白小狗跳入路无忧的怀中。
王二抱着老骡子在旁边大气不敢出,生怕路无忧又变出什么。
路无忧摸了摸舔月的小肚子,又捋了一把蓬松的狗毛。
作为路无忧的阴灵,舔月具备吸收精怪祟物,转化成自身修为的功能。
等它消化完虫魅,只要不遇到什么大妖大邪,也能为路无忧护法一段时间。
回想起刚才,路无忧微微皱眉。
平时藏在林间捉弄行商的山中小虫,如今受到死去行商怨愤侵染,开始祟化,拥有几分诡祟能力,也敢搬弄雨云,蛊惑行人,尝血啖肉。
这年头世道纷乱,天地间灵气阴气如同脱缰的野马,四处奔涌,无序爆发。各地修真人才辈出的同时,妖鬼精怪也越发多和难缠起来,当中尤其诡祟最令人头疼。
诡祟,是天地轮回间贪欲、愚昧、愤怒等妄念所孕育之恶业邪物,又以妄念为食。
一旦成形,后果不堪设想。
路无忧摸了半天舔月,想起还有王二这号人物。
他抬头幽幽道:“王哥,你也该上路了。”
王二闻言大骇,以为自己也要葬身狼口,脑海中迅速闪过八十老母的面容,心中不禁哀嚎:娘亲,儿子今晚就要去西天远航了。
好在路无忧说的是出发去云来城。
骡车继续上路。
王二看不到的车厢内,满是刨花木屑,车门上还有小狗牙齿印,坑坑洼洼。
路无忧捏了捏舔月的粉垫小爪子,警告了它一番:“别再啃挠车厢了,挠坏了赔不起!”
舔月圆润的豆眼露出无辜,委屈地呜呜了几声,要不是饿了小半个月,它才不会这样呢。
路无忧作为一个堪比金丹修士的鬼修,穷酸成这样,也是很罕见。
这还得从他身上的反噬开始说起。
路无忧原靠吸收阴气修炼,可自从多年前死遁重塑肉身后,无端得了个奇怪的反噬副作用。这反噬发作起来,堪比剥皮挖骨,万针穿心,得靠吞噬诡祟缓解。
路无忧就这样踏上了一边吞诡祟一边找根除反噬办法的路上。
虽逢乱世,不愁找不到诡祟,但找到了能不能打赢,又是另一说法。
好在吃不到诡祟的时候,能靠净灵丹压制一二分。
但这净灵丹,它贵啊!这丹还只有大城里的药阁才售卖!
入不敷出,不穷就怪了。
路无忧手里净灵丹早已所剩无几,他本想着御空前往最近的云来城传送阵,转到别处大城购药。至于药钱,等去到了再想办法。
不料半路上反噬发作,修为感知受限,路无忧只好将自己伪装成一朵人畜无害的小白花,让路过的行商捎自己一程。
没想到这一路一波三折,花了钱还要倒贴替人消灾。
所幸接下来无惊无险,天光微亮,骡车稳稳当当驶入了云来城。
*
清晨,云来城传送码头上,人声鼎沸。
庞大的水行龟悠然停卧在岸边,青褐背甲上驮着一座恢宏大气的灵楼。龟甲宽大坚实,上覆一层浅青色水草,上面朱楼碧瓦,楼阁亭台错落有致。
岸上往来的车马杂役如蚁□□织,进行着最后的检查与装载,确保数百人接下来的出行补给无误。
沧元大陆按东、南、西、北、中的地理位置,共分五州,各州占地辽阔。
两州大城间距之广,即便是能够撕裂空间的修士也要不眠不休花费半年,更不提其中消耗的精力修为。
因此仙盟在各州城池间设立了传送阵道,方便修士宗门乘坐通行工具互通往来。
云来城虽为小城,但位于东州边境,与南州以碧江相连,是重要传送城池。
今日码头停泊的灵船不多,显得灵楼尤为突出。
路无忧下了骡车,朝路人打听,那是本地门派云来器宗出行工具,云来器宗将前往若阳城参加秘境。
若阳城一方大城,必定售卖净灵丹。
目的地相同,这样白嫖的机会,自然不能错过!
灵楼入口处,一位身形精瘦的青袍执事正在核对人员。
此时路无忧已换了一副面皮,身着浅褐色道服,化身为普通杂役,舔月也变回了毛球挂坠,一人一球混在入楼队伍末尾。
路无忧暗中祷告:希望门口的执事眼瞎耳聋,好让自己蒙混过关。
执事目光锐利,显然对名单上的每个名字和面孔都极为熟悉。队伍前进速度很快,眼看着就快到自己,路无忧也有些紧张。
被逮住了是小事,但因此码头戒严,他想再混进来就有些麻烦了。
忽然底下码头上传来一阵喧闹,两名脚夫不小心把货物打翻,正吵吵嚷嚷。
执事眉头一皱,只粗粗地扫了一眼剩下几人,便挥手让他们尽快入楼。
路无忧混在其中,刚松一口气,准备赶紧走人。
“等等。”执事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下来。
“你——倒是有些面生,叫什么名?”
“回执事,小的是新来的外门杂役,药壮阳。”
执事听到这名字沉默了几秒,一看名册上确实有其人,再看门槛上查验诡祟的勘铃也没有响动。
罢了,他摆手让路无忧通行,随即飞身赶往出事地方处理货物——今日贵客前来,万万不能出差池!
最大差池——路无忧,顺利混入楼内。
至于真正的药壮阳,还躺在码头某个角落里。
随着朝阳升起,载有数百人的水行龟长鸣一声,划破波涛,泛起粼粼波光,在传送阵法加速下,往南游去。
*
灵楼共有五层,由下往上级别越高,每层均设置了精巧的空间阵法,使得内部空间比外部所见要大上数倍,格局形同豪华客栈。
一楼为回字形结构,此时正中大厅聚集了不少外门弟子,路无混在其中,假装端茶递水,实则观察着周围。
“不知是我错觉,怎么感觉码头灵船比往日少了许多?”
三五个蓝袍弟子凑在一块唠嗑。
“不是,兄弟你也闭关太久了吧,最近灵船事故频发,闹得沸沸扬扬,谁还敢坐船,几个传送城点都在着急排查原因呢!”其中一个弟子露出八卦的样子。
“好几艘灵船在启航的时候好好的,可等到了终点,只到了一艘空船,船内腥臭冲天,不知发生了什么,上面几百人连同随船长老都不在了!”
“!”
“我在仙盟的表兄让我此行多加小心!说是……”另一个短粗眉弟子左右看了看,再掩着嘴巴小声道:“那几艘船的人是在途中叫诡祟给吞了!”
昨晚山里虫魅,连最低级的诡祟脚趾头都够不上。
这诡祟吞了这么多人,要是被它盯上了,以自己现在这个废物点心的状态,怕是有些难办了。
路无忧听到这里,顿感头疼。
“不过咱们也不用担心,咱们的灵楼比灵船安全多了,更何况仙盟委托了西州玄禅宗精英弟子给各宗门护航。”短粗眉接着说。
“玄禅宗?!那可是一品仙宗啊!”其中有人惊呼。
沧元大陆广袤无垠,世家门派多如繁星,能称得上一品仙宗就只有七个。
短粗眉点了点头:“我表兄还说了这次带队除祟的是玄禅宗佛子。”
“莫不是那个沧元榜榜首……祁澜?!”
“不错,而且有他在,这次诡祟必定手到擒来。”
“这是为何,李兄快与大伙说说!”
短粗眉见众人求知欲满满地盯着自己,顿时得意起来,胖掌一挥,说书范就上来了。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佛子祁澜,尊号寂空,曾为素人十九载,然而一朝闻道,仅用一年便觉醒金刚佛骨,尚不足百岁时,已问鼎元婴。”
“嚯!金刚佛骨又是何物?”
“那可是诛杀妖魔鬼怪的神兵利器,便是多少诡祟,皆难逃一死。”
……
路无忧想起曾在一次祟乱中遥遥观望过那人。
城楼火海狰狞翻涌,映红半边夜空,那人浮空而立,雪色僧袍染了火光,贴着身体猎猎翻飞,勾勒出健硕分明的峻拔躯体。青年腕上佛珠剔透耀眼,单手轻轻一抬,便将狂躁诡祟困在咒法樊笼。
火舌热浪,恶鬼嘶嚎,未曾融他眉目冷淡半分。
仅他一人,抬手诵经间,一城鬼邪尽数灰飞烟灭。
男人成熟张力蓬勃而出,和自己相识的时候很不一样。
多年前两人相遇相识时,祁澜只是个单薄瘦削的凡人小子,也不曾名动天下。
路无忧舍弃肉身死遁时,他会用尽力气死死地抱着他的尸体,眼底血色比两人身上穿的新郎服还要红。
……
“听闻尊者入宗前有过一位白月光道侣,不知真假。”话题开始跑偏。
路无忧来了点精神,竖起小耳朵。
难不成祁澜还忘不了自己?可他不是说要是自己死了,就找个更好的道侣?
“嗯,确有此事,据说是南州碧霄宗的一名剑修。”
“霁月清风,很是温柔善良。”短粗眉又补充道。
无名鬼修本人——路无忧:。
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路无忧垂眸,鬼道人人喊打,两人从一开始就注定殊途,更何况当时那样的诀别,祁澜应该也不愿再与自己有纠葛。
另寻他欢,这样也好。
云来器宗不过一个小城宗门,想必也轮不到尊贵的佛子来这护航。
*
与此同时,四楼宽阔阁台上,江风清朗,遥望水天一色。
云来器宗掌门云炼,约莫五六十岁,头束金冠,锦衣玉袍,神色比往日更为严肃慎重。此刻他正携一众精英弟子,迎接前来之人。
四名白衣佛僧双手合十,踏空而至,落地无声,僧袍随风摇曳。
三名面容身形相同的小佛修,步伐一致,跟在一名高大佛修身后,颈带佛珠,额点朱砂,垂眸低眉,面容姿态庄严平和。
为首者一袭雪色僧袍,袈裟上绣浅金咒文,身姿仿若极峰上覆雪的青松。
他手中佛珠莹润剔透,脸上神色极淡,五官却透着肃然凌厉之气。
云炼躬身作揖行礼,身后弟子跪拜一地。
“此次出行,有劳寂空尊者。”
贴贴前来看文的小天使!
第一次写文,紧脏.jpg(搓搓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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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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