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碳?”路熹茗攥着刀把的手捏得更紧了,她自然不认可沈渺的说法,“怎么,搭个圆球,里面放点酒就能防止地下城碳化了?”
“你怎知那是酒?”沈渺诧异地问路熹茗。冰冷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竟真的毫不在意,连呼吸都平稳如常。
“那味道浓烈,隔着几十米都能闻见。既然那酒坛子也不大,酒量也不多,即使砸了它,对地下城的人来说,也只是下了场雨罢了,”路熹茗依旧有意无意地套着他的话,“或许还能趁乱再带着所有人跑出来,再向世人揭发你们的所作所为。”
言毕,她真的收回了刀,像是笃定自己的计划切实可行一般,坚定地转身向门外走去。
在她踏出第三步之时,沈渺大声叫住了她:“你这么想知道那个数字,我告诉你便是,本来也不该是什么秘密。五万,如果超过五万人,那么地下城将永远无法再得见天日。”
“五万?”路熹茗站住了,显然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怒喝道,“那么小的地方,怎么容纳五万人?你们疯了?”
“地若不够,那可以向下挖去,再挖深些,总是能容纳更多的人的。”
“你们别把人当傻子,能向下挖,自然也能向上挖,向左向右挖,只要有工具,那么他们都能靠着双手挖出一条路来,迟早可以重获自由。”
“你错了,所有人都只有向下一条路。那城的四壁都是金属编织的电网,只有他们脚踏着的土地是不受限的。”
路熹茗觉得眼前的人简直不可理喻,疯癫一词已经无法用来形容他了,这显然又是一个想要成神的人。但倘若在某个世界的某处真有神存在,那个神应该不会像他这么依赖外界条件、依赖别人,只要条件不允许,或者没有“人”在其身边,就办不成事。
她气愤到声音都在颤抖:“你们……你们现在搜刮了多少人进去?”
“不到一万人。”
“还要再带人到地下城去吗?”
“即使我们不带更多的人进地下城,只要他们生存无忧,过不了多久,那里就会超过五万人的。”
“那些还留在地上的人呢?你们打算怎么对待他们?”
“一部分带去塔国,一部分留给长老会处理,还有一部分留在山谷里,我们需要他们输送能源,冶炼金属,建立新的市镇。”
“而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有一部分同胞消失在了地底,对吗?”
沈渺沉思片刻,点了点头。他本来就没什么神采的眼睛此刻更暗淡了。路熹茗不知道他此时正抱有何种心情,是遗憾,是后悔,还是自责?又或者都不是,他只是在惋惜自己的作品没办法做得更大些,好容纳更多人。
当然,这些情绪和他所做过的、即将做的,以及不可撼动的信念之间并不冲突,路熹茗知道的是,她无法靠着三言两语就改变对方的思想,更别提让他主动将地下城的门打开了。
“你也会消失在地底的,”她说,“从此以后,你只能活在你给自己编织的网里了。你或许觉得无所谓,我不会评判你的想法,但其余的人呢?他们难道生来就是为了成为你们的燃料才那么辛苦得活着吗?他们难道就是因为有自己的期待、自己的想法,就活该被你利用?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所有人都停不下思考,包括你也是,你不应该剥削他们敢想敢做的权利。”
“我当然是,谁说我没有利用自己?你敢说你从来不会利用身边的任何人吗?”沈渺缓缓回道,“但谁利用,又该怎么利用,有什么本质区别吗?在地下城,他们至少不会被人利用,只是被那套装置和器械利用,而那样的世界才是最稳定和长久的,他们自己也会得到源源不断的能量,不会挨饿受冻。”
“稳定个屁!这城里一半的人记不得自己的曾经,但至少还有一半的人能记得!他们一定一定会产生冲突的!”
“这些差异,包括能不能记得他们的过去,渐渐都会失去它们的意义,所有人都会在地下城里有一个新的开始,拥有他们新的定位,”沈渺解释道,“而你如今生活的世界,难道真比地下城高贵?一部分人生下来就是特权阶级,一部分人却因出身必然要忍受几年到几十年的饥寒。但归根结底,不管是口含金汤匙还是出生于草庐之中,也都是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富家子弟和权贵若是想要丢弃那金汤勺,怕是也不容易。更何况,每个晶芯的命运早就被他们的能力与天赋绑死,与其每日与自己不爱但又不得不去做的行当打交道,倒不如在我们的地下城里,真正地重新开始。”
“做你的梦去吧!”路熹茗实在没忍住咒骂。
“你或许不知道,连做梦都是能产生能量的。”沈渺忽然阴森森地笑了。路熹茗没耐心再听他胡言乱语,一巴掌拍过去,劈碎了他面前的桌子。
他第一次真正见识到路熹茗的力量,笑容僵在了脸上。路熹茗苦笑着看了一眼那木头碎屑,心想自己什么事都没做好,只剩下一身蛮力,好不讽刺。
“我给你个机会,如果你还想要这双手,就把我的话带给塔国人,”她来到他的面前,稍一用力就把他的右胳膊掰脱臼了,“维护地下城应该还是需要手的吧?”
沈渺痛得脸色发白,脖子青筋爆起,却忍着没有发出任何痛苦的声音。路熹茗见他努力佯装从容不迫的模样,心中差点产生些恻隐之情。
“或者,我可以把你送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你饿不死,但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相比于死亡,沈渺好似确实更害怕被冷落,更害怕从此陷入真正的黑暗之中,他忙不迭问她:“你要我对他们说什么?”
“很简单,地下城不准超过两万人,否则我就把塔国给灭了。我说到做到,刚刚你也看到了,我有那样的能力。我不管你用的什么理由和塔国人协商,只要让我知道地下城超过两万人,我就立刻让塔国人生不如死。另外,地下城必须保持人口流动,并保持和外界的沟通。第三,交出地下河和原寒照境内河流的控制权……“
沈渺只听她说了一半,便打断了她:“秦姑娘,你这些要求,可一点都不简单。光是让他们交出寒照河流的控制权,就是头一桩难事。”
他面色镇静,声音却像漏了气的皮球,“嘶嘶”地隐秘地吸着气。
“为何?”路熹茗问。
“为保河道清洁,不被寻常人污染,只有最清澈的水才能酿出最好的酒。”
路熹茗觉得在生死面前提到酒精简直荒唐至极,遂冷笑着问:“你们这酒到底用来做什么?是为了奖励表现好的人、让人站在上面牛饮的吗?”
“非也。姑娘你有风神兽,那自然也知晓雷神兽。”
“银猎?原来是被你们抓去了。”
“它不过是偶然间被寒照人酿出的人间至味吸引,追随着来到风原谷,又追随着来到地下城罢了。而只有它在装置里,人们才不会被自己因杂乱思绪产生的电所伤,因它自会吸收中和一切正面的负面的产物。而那匹马娇气的很,只喝寒清河水酿的酒,只有那河水能让它沉醉,但又能清醒着沉醉,醉了又醒,醒了继续醉,如此一来它才不会也不愿逃离那里。如果让普通人污染了那水,酒又该怎么酿?”
“你以为污染水流的是普通人?普通人才会产生多少的污物?即使每天在河流旁用皂粉洗衣服,洗上个几千年,河水都会像从前那样清澈,”路熹茗摇摇头,“但你们一旦开始冶炼金属、建立厂房、输送能源,那么河水就会在一年间变臭。”
“我们还有地下河……”
这回换路熹茗插嘴了:“水都是联通的,你怎会以为你们的地下河就能独善其身了?况且,你听我说了吧,我要你们交出地下河的控制权,还给人们,你当我在开玩笑?我还没说完,你们还需要派人来给山下的人医治,建造药田和暖棚,帮着百姓种地开垦。如果三日内,山下的人得不到医治,塔国边境的军营就会被我淹掉一半,就用他们混了无数泥沙的河水,让他们陷在泥潭里。”
沈渺盯着她“看”了好久,最后竟然笑了,也不知是不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他问:“你为何不同我去地下城,当面同掌事人说?你为何又不直接让他们放人?”
“自投罗网的事情我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去做的,”路熹茗淡淡地回答他,“我让他们放人,他们只会当笑话,况且你不是提到过,塔国人是真的会找借口发起战争的。”
“我看你是不敢提那样的要求吧。”
“你不用激我,我从来不认为我胆子大。”
“那你让我带着些消息回去,真不打算让我活着了?亏我还救了你。”
路熹茗走到他旁边,沈渺竟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待着她的下一次“动用私刑”。
但如果不是因为这地下城的水实在太深,其实她也不愿意动用私刑的。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伸出手来抽出沈渺身后书架上的纸和笔,找了张没碎的桌子,自顾自写了起来。
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袭来,沈渺慢慢睁开了眼睛。
“你死了,谁来维护地下城?”路熹茗察觉到他的动作,边写边抬头瞄了他一眼,“我想了想,你也别空口带信了,我给你写下来,你带着纸下去,总好过信口开河。到时候,你就说自己被人威胁了。”
“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
“随便你。”路熹茗懒得抬头,继续全神贯注在遣词造句上。而沈渺竟也不打算逃,只是在一边默默地咬着牙尝试把脱臼的胳膊接回去。
“等我写完,我自会给你接回去的。”路熹茗对他说。沈渺听到后,放弃了折腾,看向了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墙上的钟分针又走完了四分之一圈,路熹茗终于把信写好。本来她并不打算署名的,但没有来头的信很难不让塔国人认为是长老会在捣鬼,念及此,她又打开了折好的纸。她提笔刚打算写上一个“秦”,内心深处某个奇异的声音便在呼唤她直面自己。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颤抖着手写下了“紫璐”二字——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写完后,她甚至觉得心脏外围那被水泥封住的壳竟缓缓脱落里一层下来。
她又试图在这二字前写上地点,思考了半天,“岷川”的“岷”字中“山”都落笔了,最终还是划掉了那个“山”,落下“白堡”两个字。
重新折上纸时,她心里想的是:“让这个不存在的地方、和大家都不会认为存在的人背锅,至少比让对方瞎猜是不是环亚做的,最后真的一言不合就开打来得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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