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璨和崔珏被困住废墟里，头顶是倒塌的墙壁和破碎的砖瓦，脚下是大地被撕扯开的骇人裂缝，这个阴暗狭窄的角落似乎隔绝于天地之外。
“真是晦气，今天出门之前怎么没算一卦呢，居然栽在这个倒霉地方。”
尝试推开倒塌的土墙未果，张璨侧躺着喘气，一边还不忘使唤崔珏：“我不管你姓什么，咱们先出去再打，快来帮我把这些倒霉玩意儿推开！”
崔珏冷着脸不说话，突然靠近他，在他身上摸着什么东西，张璨挣扎着推开他：“你他娘的乱摸什么，想投怀送抱也不是这个时候，快住手！”
“你把玉玺藏在哪儿了？”
“什么狗屁玉玺，我不知道。”张璨想抓住他的手不让他乱动，却被他抽了回去。
“传国玉玺在你那里吧，别跟我装傻。”
张璨反应过来，突然阴恻恻地笑了一下：“原来你跟在本将军身边是为了这个，崔珏，你小子真是挺会装的，本将军只知道你身份有假，都没想到你是大名鼎鼎的清河崔氏出身啊。”
怪不得身上一堆臭毛病，又挑食又要天天洗澡，一看就是贵族子弟的不良积习，惯的他。
“哼，果然在你这里，你藏着传国玉玺，赵王石勒知道吗？”崔珏按着他的肩膀逼近：“看不出来，张将军还有天下之志，我也小看你了。”
“这皇帝谁当不是当，凭什么就不能是本将军？”张璨倒是一点儿没遮掩，讽刺道：“我看你们那个汉人皇帝也不怎么样，他们家不是靠着欺负孤儿寡母才夺的天下吗，本将军一兵一卒都是自己积攒来的，靠的是堂堂正正的本事。”
石勒刚开始就是让他当个光杆司令，什么人马粮草都没有，他自己积累起来的军队，凭什么要受制于他人，真是笑话。
“管你怎么说，我与你本就势不两立。”
“势不两立？”张璨别有意味地撇了一眼他的嘴角，崔珏脸色一变，立马退后了两步，头却磕到了凸出来的丝瓦，一下子坐倒下来。
昨天小高先生……不，小崔先生还被关在将军营帐里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来了脾气，怎么都不愿意吃饭。
可能是被那个投降的寿春城守卫打击到了，小崔先生心情十分差劲。
跟在张璨身边也有一年了，崔珏清楚他的脾气，也明白如果自己去讨好他的话，或许能拖延一些时间，甚至有机会逃出去。但是他却怎么都挤不出一个谄媚或者奉承的笑容，甚至看上去更像是需要别人来哄的样子。
“先生是想绝食而死吗？这种死法可是最痛苦的。”
崔珏双手被捆住，本来是小兵来给他喂饭，但小崔先生一脸宁死不屈的样子，怎么也不愿意张口。
“倔成这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将军真的冤枉你了。”张璨一脸“老子还治不好你”的样子，把小兵挥退下去，直接亲自下场来喂他。
“将军何必如此，我这个叛徒死了，不正好合你的心意吗？”
“嘿，给你吃的你还不愿意了，怎么，嫌脏啊？”张璨哼了一声，“死了还有什么劲儿，你活着本将军才能慢慢折磨你。”
崔珏转过头不愿意理他。
“我就不信我还管不了你了。”张璨脾气一上来，一手把他扳过来，拿着碗硬往他嘴上怼，崔珏死死闭着嘴巴，一碗粥洒了一半。
对于这种浪费粮食的行为，张将军一向分外憎恶，他脾气一上来，直接把粥喝了，贴着嘴渡到小崔先生口中。崔珏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十分荒谬地咽下了那口粥之后才反应过来，拼命地想要吐出来。
“懂了吧，是好好吃饭，还是让本将军帮你好好吃饭？”张璨猫戏老鼠似的看着他，丝毫没有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
崔珏沉默了一下，松口道：“我吃，你把我放开吧，我自己吃。我跑不掉的，大不了吃完你再把我捆上。”
“这才对，乖乖听本将军的话，说不定本将军还能网开一面。”张璨抹了一下嘴角，抽出刀果断地砍断了他手上的麻绳：“快吃吧，你应该感谢本将军的大恩大德，不要老想着和我作对。”
这个胡人肯定是疯了。
崔珏味同嚼蜡地吃着饭，眼睛看向案台上的剥好的橘子，突然沉沉叹了一口气，或许自己也疯了吧。
阳光顺着砖瓦的裂缝照在崔珏脸上，他用手遮了一下刺目的光线，轻叹道：“没想到我会和你一起死在这里，真是造化弄人。”
“呸，什么死不死的，你不想活了，本将军还想活着呢。”张璨往地上啐了一口，命令道：“快帮本将军一起推，别给老子卖弱。”
崔珏没在意他的粗俗，两人一起把那土墙往上抬，但似乎上面还压着不少东西，两人合力也抬不动，倒是累得直喘气。
“你到底把玉玺藏到哪了？”崔珏侧身看他，“一点风声也不露，没看出来将军还有藏东西的天赋。”
“放心，肯定不会让你小子找到。”
抬了半天也抬不动，天气又热，张璨脸上都是汗，他泄气地撒手：“什么玩意儿，老子不干了。”
崔珏也默默撤了力气，倚靠在身后的断壁上。
“你到底有几个名字，上面的那个谁怎么还叫你叔和，你莫不是还瞒了本将军什么？”
“那是我的字，我们汉人不仅有姓有名，成年之后还会起字。”崔珏熟稔地解释，差点忘了自己已经不是负责教他的那个小高先生：“就像诸葛亮字孔明，将军不知道吗？”
“真是麻烦，这么多东西，谁记得住。”
崔珏自动忽视他的酸话，自顾自地说道：“我在家里排行第三，按照伯仲叔季的次序，就取了叔和为字。”
“你也是排第三？还挺巧。”
“巧吗？”崔珏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笑问道：“将军知道查我的身份，就没有想到，我也会查你吗？张三其实是你哥哥吧，当年他为了救你，代替你跑到敌人那边当人质，你们是双生子，故而无人发现。”
“先生没听说过，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吗？”张璨脸色一变，掐住他的下巴，逼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也就这些了。不过我倒是很好奇，当年你哥哥一向以勇猛著称，但是听说他弟弟胆小怕事，连杀鸡都不敢。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将军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要不是知道真相，怕真是要被这家伙蒙混过去。恐怕是这些年一直在模仿着兄长，模仿到自己也相信了。
“用得着你管？”张璨放开他，眼底一片阴翳：“你这种人没经历过绝境，当然也不知道人能有多大潜能。”
“张四？”
张璨下意识地转头看他，才反应过来这家伙在戏弄自己，不由得恼羞成怒，一拳就挥了上去：“你小子是不是皮痒了，不准叫我张四。”
这个称呼简直过于久远，那个时候他身前还有兄长的荫庇，而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了。
崔珏轻轻松松躲开了他，张将军一拳打到空气里，分外恼怒，直接和他赤手空拳搏斗起来。不过比起地震之前，两个人都没有认真的意思，倒像是在玩闹一般。
打着打着，张璨怀里突然掉出一本书——说是书其实也算不上，看上去只是用米浆堪堪把纸张黏在一起的小册子。
封面上是竖排的“说文解字”四个大字，底下列着两个人名，一个是与“说文解字”相同字体的“高珏”，一个是歪歪扭扭、与整体风格十分不搭的“张璨”。
这小册子像是被翻了很多遍，本来就不结实的书页也有脱落的趋势，边边角角都翘了起来。
说起来，自从来到寿春，这本高氏《说文解字》已经很久没更新过了。崔珏上一次一口气写了十几页，够张璨学上几个月。到自己被发现是间谍之前，还有几个字没学完，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还在封面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崔珏顿了一下，弯腰把那本小册子捡起来，抚摸着书页道：“将军这次没有把‘璨’写错，做得很好。”
想当初学写这个字的时候，他拆开讲反复讲，但这个脑袋里都是稻草的家伙怎么都记不住，只有那个“米”没有写错过，崔珏简直要被这个学生愁死，偏偏还不能打不能骂。要是他学写字的时候也是这样，早就被家里的长辈训斥不知道多少遍了。
“本将军想做的事情，就没有不成的。”张璨的脸上可疑地红了一下，但在这昏暗的角落里未被发觉。他的语气仍旧倨傲到不可一世，但更像是遮掩被撞破后的尴尬。
崔珏倒是没有嘲笑他，借着砖缝里透出的光线，仔细地看着这本册子，一笔一画都承载着过去一年的点点滴滴。在准备深入敌营成为间谍之前，他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眷恋这段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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