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地斧推门而入之时,宋铮刚给手中的“崔怜儿”装上四肢。随着“咣当”一声响,宋铮下意识将手中的皮影人物背到身后,皱眉看向来人。
一只粗糙大手伸到宋铮身前,“在藏什么?拿出来。”
“赵兄,进女子的房间是不是应该先打个招呼?”宋铮微笑着与他对视,手却依旧严严实实藏在身后。
赵地斧并不理会她的插科打诨,脸色阴沉沉的,“拿出来,别让我再说第三遍。”
他的状态好不对劲。宋铮悄悄打量着,之前赵地斧虽说也是阴晴不定,有些凶残。可总的来说却也算不上穷凶极恶。
今夜怎么像是被摸了屁股的老虎一样凶。
好女不跟男斗,眼看情势不妙,宋铮飞速献上身后的皮影,解释道:“是怜儿小姐的容器,在下只是担心被污秽之人冲撞到。”
赵地斧此时并没有心思追究她的阴阳怪气。粗壮的手指小心翼翼夹起这片薄如蝉翼的皮影,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
宋铮悄悄打量着他的神色,只见这位魁梧大汉神情痛惜,虎目含泪,似是对这张皮影代表的人极其愧疚,又像是在透过皮影心疼另一位他有所亏欠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大汉的手臂开始发抖,连带着两指之间的皮影都开始微微颤抖,他才如梦初醒般捧着这张“婴儿”将其安置在手边的梳妆台上。
赵地斧皱眉盯着这四尺见方的梳妆台看了两眼,又左右打量着这间屋子,“桌子呢?”
宋铮欲言又止:“那什么……嗯……我伙计说他借去用用。”
听宋铮提到“伙计”,赵地斧脸上再次恢复了刚进屋时的阴霾:“伙计?宋姑娘真是有一位好伙计!”
宋铮心里一个咯噔,这大少爷不会是犯啥事让这位山贼头头抓了个正着吧?
“在下那伙计……做了什么?”
“宋姑娘这位伙计可真是有本事啊!”赵地斧笑得咬牙切齿,“能够躲过我百八十个弟兄的耳目偷溜下山,不但偷我弟兄的钱去酒楼饱餐一顿,还敢大肆传播谣言!”
“宋姑娘,您说这伙计是听了谁的指使呢?”
宋铮也想知道他是听了谁的指使!
有这本事早说啊,他们还用得着跟这苦哈哈打工吗?直接远走高飞不好么!
......哦,人家是想自己远走高飞,摆脱她这个碍事的师傅。
宋铮脸色一垮,顿时失去精气神,“在下哪里知道这些?赵兄不妨将人抓回来严刑拷打一番,报仇又解气。”
“看来宋姑娘果真不知情。”赵地斧点点头,起身就走,“人已经抓回来了,本寨主这就去严刑逼供,势必要问出个真正的幕后主使!”
“等等!”宋铮颤巍巍地抓住赵地斧的袖子,“您说……人抓回来了?”
“那是自然。泰宁县城内,无人可以逃脱我黑风寨的追捕。那小子竟在酒楼编排本寨主宰杀耕牛,引起群情激愤逼迫县令将本寨主抓捕归案。呵!黄口小儿!”
宋铮心道他也没冤枉你。
但一条人命在人家手里握着,最好还是不要火上浇油为好。
赵地斧低头看向宋铮抓住他衣角的手,语气玩味:“宋姑娘这般,可是舍不得你那伙计?”
“那哪能呢!”宋铮松开手,一脸惋惜,“没想到他竟是这样一个不识好歹忘恩负义的人,在下之前可真是看错他了!只是……近期便是招魂的好日子,这招魂技法,只凭在下一人,怕是无法继续。”
“你在威胁我。”这甚至不是疑问句。赵地斧声音冷冽,分明是动了杀意。
捞捞阿玖是出于情分,这杀意都快漫到自己脸上了,宋铮立马收回在作死边缘试探的脚趾,“没有没有!只是招魂时间可能会比预期晚那么两天,那位叛徒随便您怎么处置,您高兴就好。”
赵地斧:……
宋铮嘴脸转变过快,赵地斧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最终冷冷一笑,甩袖离去。
大开的房门带来一阵冷风,宋铮独自站在房中央,若有所思。
当初宋铮答应这位山贼首领第十二日举办招魂仪式,虽说后面因为阿玖的事情又提出仪式可能会晚两天。但还是不出她所料,第十二日傍晚,宋铮刚用过晚膳便被小锤一把抱起,以风的速度很快抵达她第一次表演皮影戏的空地。
赵地斧戴着熟悉的厚实毡帽,两手抱胸靠在椅子上,神色间是掩不住的疲惫。
对上他的眼神,宋铮试探道:“没……没伙计?”
身旁突然被推过来一个人,她转头一看,正是消失多天的阿玖。
阿玖身上整洁,脸色不显苍白,想必并没有遭受什么非人的虐待。宋铮微松口气,却见他猛地侧过身体,一副非常不想看到她的样子。
很好,没事找事,绝交吧。
宋铮同样转过身,并向远离阿玖的方向迈了两大步,同样一副誓要与阿玖划清界限的模样。
赵地斧眉头紧蹙,忍不住开口道:“宋姑娘,今日过后是死是活,全系于你们之手。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寨主放心,在下晓得。”宋铮面向赵地斧拱手,提醒道,“只是若想招魂成功,还差最关键的一步。”
赵地斧颔首起身,沉默着向远处一间屋子迈去。
“赵兄稍等!”宋铮小跑两步追上他,解释道,“在下需要一同前往。在下的身体会暂时容纳灵魂,所以需要带容器一起与牌位产生联系。”
赵地斧冷笑一声,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倒也没让人拦她。
两人一同迈进祠堂,这里烛火通明,供奉的牌位却意外的少。一眼看过去,也就零零散散十几个。
赵地斧在墙角顿住脚步,宋铮这才看到那里竟摆放着一个小小的神龛。
“她今年应当十二岁。”赵地斧蹲下身,为神龛摆弄着方向,“她出生的时候,她母亲高兴极了,发誓要将世上一切美好之物都给她。喜悦冲昏了初为人母的脑袋,让她忽略掉那个畜生的强颜欢笑。”
宋铮没作声,静静履行着一位倾听者的职责。
“她可以下意识忽略掉那窝畜生的冷眼相待,可她的女儿不会。出生不过三天,便高烧不止,气息奄奄。那窝畜生自诩身份高贵,却连个郎中都懒得请。她再三恳求,换来的不过是一句‘先吃饭’。可笑!”
赵地斧站起身,面对墙壁狠狠挥出一拳,面上却丝毫不露痛苦之色,“刚生产完四天的女子,怀抱幼儿冲去医馆低声下气恳请郎中医治难道就是那些所谓官僚贵族的‘体面’?而这一切,却仅仅只是因为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不过是个女孩?”
宋铮闭了闭眼,一股冷意沿脊背而上,几乎要沁入到骨子里。
“你说,曾经名动泰宁的商业奇才,却因身无分文,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在自己臂弯咽气时,她在想什么?”
没有回答,赵地斧似乎也根本不想听到什么回答,自顾咧嘴一笑:“真有意思。曾经冷眼旁观放任一个明明可以救回来的女儿去死,如今却对一个本就留不住的男孩竭尽全力,不惜倾家荡产。”
还有一个男孩?
宋铮猛地抬头,动了动嘴唇,可对上他的神情,又让人不忍心追问下一个问题。
这位五大三粗的汉子口中冷嘲热讽,面上却是全然的疼惜与爱怜。只是嘲讽和爱怜全是朝向不同之人罢了。
白色蜡烛落下烛泪,却惊醒某位山贼首领。
赵地斧垂眸再次扫过那个小巧的神龛,转身看向宋铮,“宋姑娘现在知道她的故事了,可以完成一场完美的招魂仪式了吗?”
宋铮抬头与他对上视线,某种心照不宣于空气中缓缓漂浮。她深吸一口气,在香火缭绕间缓缓点头,作出静默的承诺。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祠堂,原本赵地斧所坐的太师椅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另一位女子。
“阿姐。”赵地斧匆匆上前,接过远处一位山贼手中的大麾仔细给女子盖上,“阿姐来的好早。”
女子身躯孱弱,面容苍白,神情隐隐透着股悲苦之意,“为何今天唤我来此?”
“愚弟近来偶遇一神女,说是小怜儿有话要带给阿姐。事关阴阳两地,愚弟自是不敢耽搁,连忙请阿姐前来沟通。”
“当真?小怜儿说什么?!”
赵地斧拍拍她的后背,看向宋铮,“神女,可否联系上小怜儿,请她与母亲说说体己话?”
对上赵地斧的眼神,宋铮了然点头,闪身回幕布之后。
阿玖静悄悄站在原地,试探性递给她“崔怜儿”人物皮影。
宋铮现在看到他就来气,不过要事为重。她接过皮影调整好角度,无声清咳两声,猛地提高嗓子,顿时蹦出来一声尖锐的“哇——”
婴儿啼哭声响起的猝不及防,太师椅上的女子猛然起身,直直盯住那块白色幕布。
白色幕布上一位被布包裹的小婴儿咯咯笑了两声,一个翻身突然变长了一截,沿着幕布底下的边缘爬行。
一边爬婴儿一边长大,从爬行到自己坐起来,再到挣扎着努力站起来。
那个小小人儿挣扎得实在太过费力,赵天亭双眸含泪,忍不住快走两步,想要抓住她的手,想要扶着她站起来,想要抱住她夸赞她你真棒你真厉害!
赵地斧同样虎目含泪,却不忘拦住直直向前冲的赵天亭。
“你让开!我要去抱我的小怜儿!”
赵地斧死死抱住她,涕泪横流:“不!你过去她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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