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二人从酒楼出来，外头天色已全然暗下来了。
初春的夜晚，寒意尚未完全褪去，但城中最大的夜肆却是一片火树银花、人声鼎沸的热闹景象。
长街两侧，店铺鳞次栉比，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各色灯笼悬挂，连成一条长长的暖黄色光线，弯弯曲曲蔓延整条长街。
王记刚出笼的包子冒着腾腾热气，烤肉在铁板上滋滋作响，其油香气与糖炒栗子的香甜混为一体，氤氲缭绕，在空中缓缓上升，最终消失在夜幕中。
大虞民风开放，尤其是京都，包容性极强。就算有人大白天睡在路中央也不足为奇，兴许还能遇见个好心人替他捏捏被角。纪不楼从铺子里出来时，瞧见的就是一副神奇的画面。
鹿怀舒换回了女子装扮，一袭藕粉襦裙，外配月白色披风，气质出尘、清新脱俗。一双眉眼在灯光的映射下，颇显温婉恬静。
此时她正大咧咧地坐在阶边，眉飞色舞不知在说些什么，数十个乞丐小孩围着她，一个个头发乱糟糟似鸟窝，身上散发着怪味，正在分吃几个包子。
小孩们几乎都没穿鞋，脚底板黑黢黢的，脚上生出几道冻疮，有的淌着血，有的化了脓。鼻涕颤巍巍地耷拉着，他们时不时吸吸鼻子，不让它掉下来。
鹿怀舒的神色实在太过于飞扬，纪不楼情不自禁走得近了些，想看清她到底在做什么。
“你们看，这就是条普通的帕子吧。”鹿怀舒双指提溜着条帕子，四角对着孩子们抖了抖，又前后翻了翻手掌，“我手上也什么都没有哦。”
纪不楼双手抱臂，斜倚在柱子上，认真地看着。
孩子们瞪大眼睛，来来回回确认了好几遍，终于郑重地点点头。
鹿怀舒笑笑，举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别眨眼，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了。”
闻言，孩子们皆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鹿怀舒的手。
鹿怀舒的戏法已经骗了他们好几次了，无论他们如何专注，都找不出丝毫破绽来。甚至有小孩怀疑鹿怀舒是天上来的神仙，法力无边，在天庭呆得无聊，特意下凡找乐子的。
“来吧，跟着我念咒语。”鹿怀舒把帕子平铺在左手掌心，右手虚虚盖在上面，一字一句，像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天灵灵，地灵灵。”
孩子们声音细弱，参差不齐地跟着念。
“光头强，大坏蛋，偷吃白雪公主红苹果。”
纪不楼在旁边，也跟着默念出声。及至一句咒语念完方才反应过来，他愣了一瞬，垂眸，不可置信地摇摇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那边鹿怀舒仍在继续。她稍低头对着帕子吹了口气，红唇轻启，念出最后一句话：“高锰酸钾制氧气。”
“气”字尾音落下的瞬间，鹿怀舒右手猛地抬起——只见原本平坦的帕子中央，竟凭空鼓起一个饱满的圆弧，一股温暖香甜猛地散开，热烘烘地熨帖着微凉的晚风。
孩子们“哇”地惊呼出声，小脑袋全都凑了过来。纪不楼也站直了身体。
鹿怀舒不慌不忙，指尖掂起帕子两角，轻轻一抖。只听得“哗啦”一声响，一颗颗油光铮亮的糖炒栗子从帕子里倾斜而出，落入她早就准备好的空纸袋中，瞬间堆成一座冒着热气的小山。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小孩子们围着鹿怀舒，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崇拜。
离鹿怀舒最近的小男孩见状，挣扎犹豫半晌，一把拽下自己脖子上的草环，忍痛割爱递给鹿怀舒。
他边回想曾经听过的几个大人的交谈，边鹦鹉学舌般，拍着胸脯仗义道：“姐姐，以后你就是我们的老大了！只要老大吩咐，我们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此言立即赢得了其他人的赞同。
“对，老大！”
“老大有事只管吩咐我们就行！”
鹿怀舒汗颜，她领着这么一群小朋友要去作甚，攻打丐帮吗？
她脑子里不禁畅想起自己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披件红披风，头顶插三根羽毛，在丐帮中呼风唤雨的模样。
好像还不错？
余光看见纪不楼的身影，鹿怀舒轻咳几声，顺手将栗子递给上任老大：“好啊，老大现在命令你们——把栗子分完，然后巡逻保卫京城。”
孩子们一哄而散，脚上追着糖炒栗子，嘴里喊着“保卫京城”离开了。
鹿怀舒起身，掸了掸身后的泥土，忽地对着纪不楼的方向一扬手。
纪不楼下意识伸手接住，拿到眼前一看，竟是几个糖炒栗子。
鹿怀舒道：“就剩几个了，纪大人见谅。”
“无碍。”纪不楼想了想，道，“多谢老大。
鹿怀舒没说话，只是默默翻了个白眼。
告别了鹿怀舒的小弟，二人继续向前走。
夜肆上人逐渐多起来，今夜有几个变戏法的外地人来了京城，就在南边摆摊，因此异常热闹，所有人都往那边挤。鹿怀舒出来疯了一日，身心俱疲，实在不愿前去凑热闹。
于是纪不楼便在前头引路，拉着鹿怀舒逆流而上。
行至廊桥，桥上右侧支着个卖泥人的摊子。摊上泥人密密麻麻，好不热闹。
有拄着拐杖、胡子长长的老寿星，有衣带飘飘、拈花微笑的白衣仙女，亦有虎头虎脑、抱着鲤鱼的胖娃娃，连同那吹胡子瞪眼的黑脸将军，济济一堂，仿佛个微缩的红尘世界。
摊主是个中年人，正全神贯注地雕刻着手里的泥人。
瞧见客人，摊主放下手里的工具，热情吆喝道：“小姐公子看看？”
鹿怀舒上前，饶有兴致地挑挑拣拣。
别看小摊简陋，做出来的泥人却精致至极。泥人的头发并不是一股脑乱糊上去的，而是用刀一根根刻出来的，栩栩如生，甚至连仙女衣裳上的珍珠也清晰可见。
鹿怀舒选了两个自己喜欢的，边掏银子边顺口问道：“您旁边支的桌子是做什么的呀？”
摊主笑笑，解释道：“是供客人自己捏的。”
“居然还可以自己动手！”鹿怀舒眼睛蓦地亮了，不由地跃跃欲试。想当年，她的手工作业可是得过班级一等奖呢！太久没练，也不知手生了没。
摊主今夜没怎么开张，好不容易遇见个有兴趣的客人，难免多说几句：“泥人虽非名贵物件，但到底是自己亲手捏的不是？”
“帕子太薄，承不住满腔情谊；绫罗珠宝太贵，我们不过平头百姓，有几个送得起的？泥人就正正合适。”
“送谁都好。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谁又说得准，自己能陪身边人多少年呢？”摊主说着将手中刚做好的泥人递给鹿怀舒，
“见物如见人，总归是个念想。”
鹿怀舒心中微微一动。
是啊，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谁又说得准自己能陪身边人多少年呢？
就像半年前，整日和老瞎子吵嘴拌舌的鹿怀舒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居然会一睁眼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此生也不知还有没有回家的可能。
问了摊主，说捏泥人不难，只需一点耐心即可。鹿怀舒爽快付了钱，拉着纪不楼坐在桌边。
鹿怀舒拿起刻刀愣了半晌也没下手。她来大虞这么久，似乎并没有知心的人。鹿怀舒甚至觉得，就算她明天忽然间从大虞消失了，也不会有人为她落一滴泪。
不对。鹿怀舒愣了一下，缓慢转身，望向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男人。
纪不楼······会吗？
半个时辰后。
纪不楼举着八根血淋淋的手指，将手中泥人递到鹿怀舒眼前：“捏好了。”
廊桥上灯光幽暗，鹿怀舒粗略扫过一眼，没明白是个什么东西。她凑近了些，踮起脚尖，好奇道：“哦好像是个人，纪大人捏的是谁？”
“你。”似是担心鹿怀舒没听清，纪不楼说完郑重其事地重复道，“是你。”
鹿怀舒怔然抬头，不小心撞进纪不楼琥珀色的瞳孔里，一时之间忘了呼吸，也忘了回话。
纪不楼的眼睛生得很漂亮，这不是鹿怀舒第一次知道，但却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
眼窝深邃，睫毛细长，此刻正在微微颤抖，眼尾上挑，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鹿怀舒突然想起句文绉绉的话：他眼里似盛着一汪秋水。
没错，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盯着看久了，难免产生种“我是他珍重的、想靠近却不敢靠近的月光”的感觉。
只可惜纪不楼平日里总冷着脸，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眼睛。
鹿怀舒避开纪不楼略显炽热的目光，接过他递来的泥人，低头观察了半晌，突然拿起来放在自己脸侧，唤道：“纪大人。”
纪不楼摸了摸鼻尖，偏头开始专心致志研究起桥边扶手上的裂纹来。
鹿怀舒登时气笑了。
她皮笑肉不笑道：“我鹿怀舒虽算不上倾国倾城、沉鱼落雁，但最起码也是五官端正、小家碧玉吧。请问您捏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纪不楼一噎，觉得很有必要为自己辩解一番。他就着鹿怀舒的手，道：“眼睛、鼻子、嘴巴。”
“哇。”鹿怀舒惊奇地拍掌，举起大拇指，由衷赞叹道，“纪大人好生厉害，居然一个不少呢。”
“只是我一事不明，还望纪大人能为我解惑。”鹿怀舒手指落在两只眼睛的正中间：“我的鼻子为何在这儿？”
纪不楼：“······”
纪不楼不说话了。
“哼。”鹿怀舒傲娇地一扬头，撸起袖子摩拳擦掌，冲纪不楼眨眨眼，臭屁道，“纪大人可看好了，我今日斗胆给您露一手，让您看看什么叫巧夺天工、栩栩如生、老天爷追着喂饭吃！”
半个时辰后。
鹿怀舒吸吸鼻子，血淋淋的十根手指颤巍巍地捧着自己的杰作。
纪不楼诡异地沉默须臾。
他小心观察鹿怀舒神色，拇指摩挲着玉扳指，试探性问道：“你捏的——是只狗？”
不对，如果是狗的话，那这只狗为何没有尾巴？
“什么呀！”鹿怀舒跳脚，“是人！瞧不出来吗？！”
“大人的泥人是照着我的模样捏的，礼尚往来，我的泥人是照着大人捏的。”
她边说，还边学先前纪不楼的样子指到：“眼睛、鼻子、嘴巴。”
纪不楼：“嗯，你数数几只眼睛。”
“一只、两只······三只。”
鹿怀舒叹了口气，生无可恋地补完后半句：“四只。”
纪不楼不语，只是揶揄地看着鹿怀舒。
“我发誓，我真的没有故意报复。”似是怕纪不楼不信，鹿怀舒赶忙举起四根手指放在额边，“真的。”
天地良心啊，她千算万算没算到捏泥人居然如此之难！脑海中倏然浮现自己方才在纪不楼跟前耀武扬威的嚣张模样，鹿怀舒顿觉牙疼。
好想穿越回去把自己打一顿啊。
出乎意料的是，纪不楼什么也没说。
他伸手，从鹿怀舒手中强硬地拽过那个稀奇古怪的泥人，手指在上面摩挲了几下。纪不楼低着头，鹿怀舒看不清他的神情，却直觉此刻纪不楼的心情并不差。
只见纪不楼如视珍宝般把泥人揣进袖子里，越过鹿怀舒，自然地拎起她放在地上的大包小包。
“走吧，送你回府。”纪不楼顿了顿，嗓音不知为何有些哑，“老大。”
国庆快乐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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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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