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二十一年,京都,朱雀大街。
料峭春寒犹在,长街两侧却人潮涌动,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尽头。
全副重甲的士兵执戟肃立,将围观的百姓牢牢隔开,只用了片刻,便清理出了一条直通诏狱的宽阔大道。
刺骨的冷风席卷而过,裹挟着化不开的血腥气,沉沉压在所有人心头。
一时间,千百道目光惊惧交加地投向大开的城门。
视线汇集处,一匹通体玄黑,四蹄踏雪的乌云驹,踏着沉稳的蹄音,缓缓行来。
宸王萧闲,五年前替太子前往敌国为质,却在定州以少胜多出其不意大败敌军,以雷霆之势扭转了乾坤。
不久前,更是生擒了西戎新帝的胞弟睿王,携着赫赫战功,风光归京。
众人皆知他此番回京必然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孰料不过才第一日,他就干了件惊世骇俗的大事。
就在乌云驹的身后,一根浸透暗红血渍,狰狞虬结的牛筋索正拖拽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男人不断前进。
那人的躯体反复在粗粝石板上翻滚摩擦,筋断骨折之声闷响不绝于耳。
不多时,一道粘稠刺目的猩红长痕便蜿蜒铺展开来。
有好事者大着胆子伸颈细看,立刻便认出此人正是五年前向太子献上“狸猫换太子”计策的东宫幕僚徐遮。
当日萧闲离京之时,唯一提出的要求便是让徐遮跟随他一同前去。
只是后来听说徐遮在军中被他委以重用,大家都以为二人早已冰释前嫌,谁承想,萧闲一朝回京,竟然第一个拿徐遮开刀。
直到进了诏狱,萧闲终于勒马。
徐遮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浑浊的眼睛里却依旧充满了恐惧和哀求。
他的喉咙里不断发出“嗬嗬”的呜咽,用尽残存的力气拼命地挣扎着,像是想要向马上的人磕头求饶。
萧闲回身,微微低眸,施舍般的瞥了他一眼。
血色织金大氅随意垂落,却愈发衬的他身姿峻拔孤绝,矜贵不凡。
只是那目光没有丝毫温度,只像是在看一块肮脏的抹布,一具早已死透的尸体。
浓密如鸦羽的长睫在他冷白的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更添几分莫测的森然。
“徐先生,”萧闲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落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如金玉相击,凉薄而冰冷。
“五年定州风霜,可曾让你忘却,孤离京时唯一所求?”
徐遮浑身剧震,绝望地闭上了眼,涕泪横流。
萧闲唇角勾起一抹极浅,极冷的弧度,那笑意非但未达眼底,甚至让周遭温度骤降。
他不再看徐遮,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腰间佩剑的剑柄。
剑古朴无华,剑鞘上却缠绕着一缕猩红如血的剑穗,与他通身的沉寂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
“孤说过,”他的声音陡然冷肃,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瞬间撕裂了死寂,“要你,陪孤,同赴地狱。”
话音刚落,数名诏狱刑官如鬼魅般趋前,麻利解开索套,将地上那团不成形的“东西”拖入那森然门洞。
萧闲依旧端坐马上,冷眼旁观不染纤尘,与周遭血腥格格不入。
他略抬下颌,语气淡然,却如刀锋碾过案板上的鱼肉。
“好生伺候着,定州诸般‘厚待’,请徐先生一一领受。”
“谨遵王命!”刑官首领躬身应诺。
巨门缓缓闭合,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也隔绝了门内徐遮那嘶哑不成调的,濒死的绝望哀嚎。
半个时辰后,诏狱深处。
炽热腥臭的气息粘稠欲滴,熏人作呕。
徐遮赤身被缚于刑架,浑身上下早已找不出半块完整的皮肉。
然而一旁的酷吏却半分都不敢松懈,又是一桶盐水兜头泼下,紧接着便是灼红的烙铁。
徐遮意识模糊,剧痛间隙,恍惚回到五年前的东宫。
彼时萧闲还是只任人宰割的羔羊,听到要替太子为质的噩耗时也只知道抱着柱子哭。
“七殿下,你出身微贱,能养在皇后膝下,享皇子尊荣,皆是太子殿下念及手足之情,仁厚无双,这份天大的恩情,难道不该肝脑涂地以报吗?”
他步步紧逼,三言两句间便已然图穷现匕。
“你以为,你当真有选择的余地吗?”
太子萧祐假意呵斥,转头温言宽慰:“皇弟安心,你贵为皇子,西戎蛮夷自是不敢伤你分毫,只需隐忍几日,待时机成熟,皇兄一定会接你回来。”
字字句句冠冕堂皇,眼底没有半分伤痛怜悯,只有重生预知一切后逃过一劫的庆幸。
而那时的萧闲甚至还寻过死,懦弱得令人生厌。
“呵……呵呵……”
刑架上的徐遮发出渗人的惨笑:“废物?我才是……有眼无珠的废物啊……呃啊!”
烙铁再次落下,将他的未尽之言尽数化作凄厉的惨叫。
谁能料到,弃子入死局,归来竟成了索命阎罗。
“殿下……饶……饶狗命……”徐遮的意识已经濒临崩散,只余本能乞怜,“老奴瞎了眼……求……念在……曾教……”
“教?”
宛如昆山玉碎的声音却似自九幽传来,让一众见惯了血腥的酷吏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萧闲立于门侧阴影,玄袍几乎与暗色融为一体。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毫无波澜,漆黑的深眸也只是静静凝视那团蠕动烂肉。
“先生教孤隐忍认命,要像犬兽摇尾博贵人心欢,”语调不徐不疾,却如利刃凿入残识,“可惜孤天资愚钝,学的不甚明白,不如先生以身试法,再好好教一教孤?”
“不……杀了我……求你……杀了我……啊!”
断续的哀嚎越来越低,直到那双浑浊的眼眸也开始涣散。
“住手!”
与此同时,一道出乎意料的嗓音骤然响起。
刑房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一道清瘦颀长的月色身影闯了进来。
来人白袍素雅,身姿挺拔如深林修竹,面容清俊温润,正是翰林学士,萧闲少时西席——宋誉。
只可惜,这位素有玉山郎美称的清流名士此刻温雅尽碎,满脸都是惊骇与不敢置信。
猝不及防的看到刑架上的的血肉时,宋誉瞳孔骤缩,喉间腥甜瞬间翻涌而起。
“呕!”
他慌乱的扶住冰冷石壁,控制不住的剧烈干呕。
寥寥几息的功夫,那张素净的脸就褪尽了血色。
诏狱浓烈血腥与眼前惨状显然是远远超出了这位素来端坐名堂的文弱雅士的承受范围,让他整个人的身形摇摇欲坠,几欲昏厥。
好在,一只骨节分明,戴着墨玉扳指的手,贴心的递过来一方素白绢帕。
宋誉呕得天旋地转,下意识的接了过来。
帕上传来的雪松冷香让他心神稍等,攒了点气力抬起蒙雾的双眸,望向手的主人。
不知何时,萧闲已经近在咫尺。
他神色寂然,递帕动作从容矜贵,似施舍,更似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其实看清来人刹那,萧闲心底便掠过一丝极淡的嗤笑。
他闹出这般泼天动静,血染长街,直入诏狱施以极刑,本就是要敲山震虎,看看这京都各方,尤其是他那位“好皇兄”作何反应。
没曾想,第一个撞进这修罗场的,竟是宋誉。
他着实有些好奇,萧祐此举是妄图唤醒他心底那点早已被地狱熔岩焚尽的孺慕之情?
还是盼着宋誉能用那套圣贤道理,将他这头归来的凶兽重新套上枷锁?
萧祐啊萧祐,重生一世,竟还做着这等天真可笑的春秋大梦,实在是,无趣得紧。
暗室内灯花剥落,烛光又短了一寸。
宋誉被他深不见底的眸光逼的有些窒息,下意识的想要躲闪,目光却被他腰间的剑穗再次吸引。
那是离京前夜,他亲手为他系上的。
他将那截剑穗随身佩戴,是不是代表,他还是有几分顾念旧情呢?
“闲……闲儿?”
宋誉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丝渺茫希冀,试图从那冰冷煞神的面具下寻回当年寡言腼腆,会跟在他身后轻唤“先生”的少年。
萧闲却并未回应这久违的称呼。
他的目光扫过宋誉薄红的眼尾与染污的帕子,神色深沉如古井,不见波澜。
宋誉的心再次坠了下去。
他强抑翻腾脏腑,扶着石壁站稳,任凭素色的衣袖染上脏污,不愿再露出半分狼狈之色。
久别重逢,他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下看到萧闲。
更没想到昔日习惯躲在他身后的少年居然早已褪去青涩,悄无声息成长成强大沉稳的男人。
只是故人相望,却再也寻不到旧时的半分残影。
起初在东宫听闻他居然用如此血腥手段对待徐遮时他是不敢置信的,如今亲眼所见却再也容不得他为他抵赖推诿。
可是,明明质问的话梗在喉间,脱口而出时,却是那般的孱弱无力。
“你……何以至此?”
寥寥几字重若千钧,是教养束缚下的痛心诘问,亦是深觉璞玉堕渊的彻骨悲凉。
听罢此言,萧闲唇角极轻地牵起一个弧度,淡得近乎虚无,带着洞悉一切的凉薄。
“先生问孤,何以至此?”
他声音平静无波,向前一步,靴底踏在粘稠血泊,从容不迫。
“那先生可还记得,” 他微微倾身,冷冽气息混着血腥将宋誉笼罩,眼眸如深渊翻涌,“五年前的孤,是何处境?”
“大梁满朝肱骨之臣,却要推一个稚子小儿前去受辱赴死,那时候,有谁为孤说过一句话呢?”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他人闲事一般。
“先生莫要忘了,孤可不是金尊玉贵的太子,在去往定州的路上,便是阉人都可以随便欺辱凌辱,那时候,能有一碗馊饭果腹都是莫大的恩赐。”
虽然那阉人当日便被他剜了双目,一刀一刀片成了骨架。
“又有谁人不知,当西戎人发现被欺骗戏耍之后,孤又会有何下场?”
“先生高坐明堂,想必不曾体会过被人扔进狼群,任由野兽啃食等死的滋味吧。”
当然,那些杂毛畜生都被他当场杀了个干净,以至于他后来他活捉西戎主帅的时候找不到饿狼报复,只能找了只吊睛白额虎凑合,属实让他死的痛快了些。
“先生可试过,每天不知道是被鞭子还是烙铁唤醒,亦或是被吊在城门上,被冰水浇身,眼睁睁看着皮肉冻裂坏死的感觉?”
这些他都没有试过,只是在那位被他生擒的睿王殿下身上见识过罢了。
宋誉脸色灰败如纸,唇瓣剧颤,好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
他当然知道,所以临别赠剑时才会亲口告诉他,若实在不堪其辱,这把剑也能给他个痛快。
而现在,那些萧闲描述的炼狱图景一句句铺展,带着令人窒息的实感兜头泼下。
不但将他心中侥幸的少年残影彻底碾碎,也将他虚伪无力的粉饰太平戳了个鲜血淋漓。
他下意识的后退,背脊却猝不及防的撞上石壁,避无可避。
“孤所受每一鞭,每一烙,利齿撕咬……生不如死日夜煎熬,” 萧闲目光掠过垂死徐遮,无悲无喜,“皆拜此‘恩师’所赐。”
他的视线落回宋誉惨白的脸,带着一丝近乎悲悯的嘲弄。
“更拜当年,亲手推孤入此间的……‘贵人’所赐。”
他顿了顿,看着宋誉不住颤抖的身形和眼中破碎的光,语气愈发轻缓,却字字如刀。
“先生今日,执此素帕,着此洁服,立于此处……问孤何以至此?”
他微微摇头,似有无限感慨,又似轻舟已过万重山。
“倒叫孤……不知从何说起了。”
宋誉喉头像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所有规劝道理在萧闲这平静如水的血泪控诉与那双深不见底仿佛看透世间一切虚妄的眸子面前,都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刹那间,一股巨大的,无处遁形的难堪与刺骨寒意攫住了他。
他授他圣贤书,教他温良恭俭让,却在他坠入地狱时无能为力。
愧疚与无力感如滔天巨浪,将他彻底淹没。
他张了张口,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清瘦单薄的身形不住的颤抖,仿佛随时都会支撑不住散架。
万念俱灰下,唯有手中那方染污的素帕,成了他唯一的支撑。
正当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道尖利的传唤突然响起。
“圣旨到——!宣宸王萧闲即刻觐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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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血染京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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