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宁帝心中如蒙大赦,装作“不经意”的将手中的剑收了回去。
不等他发问,徐厚照已经开始痛心疾首的陈辞。
“陛下息怒!老臣糊涂!老臣万死!方才,方才听宸王殿下提及那徐庶恶行,老臣五内俱焚,痛不欲生!更……更想起此獠瞒着陛下与太子,犯下诸多滔天大罪,实乃我大梁第一等国贼!罪该万死!死有余辜啊陛下!”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此刻竟迸发出一种“恍然大悟”的“清明”光芒,仿佛拼死也要揭露真相的忠臣,语速快得惊人。
“陛下容禀,据老臣暗查,徐庶此人,罪孽罄竹难书!他贪墨三年前江南水患赈灾银两,致使数十万灾民流离失所,饿殍遍野!此其罪一!”
“他私通敌国商人,倒卖朝廷严禁之军械图谱,资敌叛国!此其罪二!”
“他结党营私,构陷忠良,吏部侍郎王大人满门冤案便是其一手炮制!此其罪三!”
“更甚者,他……他曾酒后狂言,怨怼君上,言……言陛下……老……老……”
说到这,徐厚照仿佛痛心疾首到难以启齿,再次重重叩首。
“此獠悖逆人伦,丧心病狂!其心可诛!其行当灭九族啊陛下!”
这老匹夫!
萧闲心中暗骂一句,倒是颇有些佩服他颠倒黑白的本事。
若非他熟知书中剧情,知道徐庶自效忠萧祐之后从未踏出京都半步,几乎也要被丞相大人这番情真意切的表演诓骗了去。
就徐厚照如数家珍的这些罪状,不论那一条都足以让徐庶死十次的大罪,寥寥数语就将徐庶彻底钉死在“十恶不赦”的耻辱柱上。
到最后,他还不忘挤出几滴浑浊的老泪,为这场闹剧画上完美的句号。
“陛下,太子殿下,老臣失察,未能早日揭发此獠,罪该万死!然此獠所犯之罪,罄竹难书!宸王殿下今日之举,虽……虽手段激烈,有违国法,然究其根本,实乃为国除害,为陛下除奸!此獠死不足惜!死有余辜啊陛下!”
徐厚照这一番“痛心疾首”的表演和“铁证如山”的列举,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
他绝口不提五年前的替质之事,只将徐庶塑造成一个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的奸贼,这等于给了崇宁帝一个完美的,可以光明正大处置此事的台阶,一个不必承认皇室丑闻,不必追究萧闲违法的台阶。
崇宁帝纷乱复杂的心绪终于平复了一些,他死死盯着跪在阶下痛哭流涕的老丞相,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这老狐狸,救场救得太及时了。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屈辱感,顺着徐厚照递过来的梯子开始圆场。
“徐厚照,你所言可属实?”
徐厚照叩首如捣蒜:“句句属实!老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好!好一个徐庶!好一个国之巨蠹!”崇宁帝猛地一拍御案,仿佛积压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朕竟不知,东宫门下竟藏匿如此恶徒!欺君罔上,祸国殃民!罪该万死!死不足惜!”
他目光转向萧闲,语气复杂,还是难以遮掩那丝力不从心的妥协和急于了结此事的迫切。
“庭笙,你虽行事过于,激烈,未经三司,有违国法,然……”
他顿了顿,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
“然此獠确系罪大恶极,其行当诛!你,也算为朝廷除了一害。”
这就是崇宁帝的“交代”,这就是他被迫给予的“说法”,他承认了徐庶该死,也变相承认了萧闲杀他的合理合法,将五年前的旧怨暂时用徐庶的“其他”滔天罪行掩盖了过去。
萧闲静静地看着这场君臣默契的表演,看着徐厚照老泪纵横的“忠直”,又瞥了眼,崇宁帝强装愤怒的“裁决”,状似漫不经心的视线却落在了虚空的一点。
萧闲,今日我让崇宁帝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口承认徐庶该死,承认“你”杀得对,这只是第一步。
总有一日,我会将你身上的血债和屈辱,一笔一笔,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你若泉下有知,便亲眼看着吧。
一旁跪伏在地不敢做声的萧祐看到这一幕盖棺论定,居然生出了几分扭曲的快慰。
原来万人之上的君父,权倾朝野的宰辅也会有看他人脸色行事,不得不让步的时候。
这认知,竟比他想象中更令人愉悦。
像是生怕再出事端,崇宁帝几乎是急不可耐的将此事定了音。
“徐庶伏诛,其罪昭彰,此案便交由三司,按徐爱卿所奏,详查其罪,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等到徐厚照和萧祐高呼完圣明,崇宁帝这才聊到了正事。
“今日传你们三人入宫,是另有一桩关乎国本的大事,迫在眉睫。”
“春闱在即,主持之人,却迟迟未定,” 他微微蹙眉,语气沉重,“太子,你身为储君,当为朕分忧,此次恩科……”
来了!
萧祐心中警铃大作,几乎在崇宁帝开口的瞬间,前世那场震动朝野,牵连无数最终让他焦头烂额威信大损的科举弊案便清晰地浮现在了眼前。
他既重生归来,岂能再蹈覆辙?
这烫手山芋绝不能接!
于是半个屁股还没坐热的萧祐再次跪在了地上,动作熟练迅速的让人心疼。
“父皇明鉴,儿臣,儿臣实在惶恐,主持春闱,为国抡才,乃天大的重任,儿臣虽忝居储位,然近年多随父皇学习理政,于科举一事,经验尚浅,唯恐识人不明,有负圣恩,耽误了天下寒门士子的前程,更恐有损我大梁选士之公正清明,儿臣,实在不敢当此重任。”
他将姿态放得极低,理由也冠冕堂皇,重点突出“经验不足”与“责任重大”,隐晦地暗示自己可能“搞砸”。
崇宁帝眉头皱得更紧,对太子的推脱似乎有些不满,但并未多说,只是转头看向了徐厚照。
“徐爱卿,你乃当朝宰辅,门生故旧遍及天下,于科举一道,最为熟稔,此事……”
徐厚照心头猛地一沉,苍老的面皮也随之一颤。
他伴驾多年,自然听得出这是帝王对他的不满。
直到现在他才彻底明白,原来崇宁帝一早便打算要动他的科举根基。
只是朝中并未有太多风吹草动,便知道此事尚有回旋的余地。
但科举是他经营多年的命脉所在,崇宁帝既然点名了此事,便由不得他草草敷衍揭过。
事已至此,也唯有壮士断腕。
原本此次科举尚有几个他颇为看中的门生,准备过些日子就给他们一些甜头,可偏偏撞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能怪他们命不好了。
当然,想要这件事彻底玉成,还需要一招祸水东引!
电光火石间,徐厚照已然有了决断。
“陛下想,老臣年迈昏聩,精力不济,恐难当此繁巨,且此次春闱,意义非凡,正当锐意革新,遴选真正为国所用之才。”
他话锋一转,目光“恳切”地投向一旁冷眼旁观的萧闲,语气陡然拔高,充满了“发现璞玉”的惊喜与“为国荐才”的热忱。
“老臣观宸王殿下,文韬武略,冠绝当世,更难得是杀伐果断,明察秋毫,殿下于定州整肃军纪,涤荡积弊之举,成效卓著,天下皆知,此次主持春闱,正需殿下这般刚正不阿雷厉风行之人,方能一扫科场陈腐积弊,震慑宵小,为我大梁选拔出真正经世致用之才!此乃老臣肺腑之言,恳请陛下明鉴!”
原来他们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萧闲的目光在三人身上逡巡了片刻,心中便是一声嗤笑。
收复定州,活捉敌国藩王之后,他在军中的威望如日中天,轻易不能再撼动分毫,想要打压他只能另辟蹊径。
毕竟,天下人谁不知道萧闲自幼便愚钝木讷,连个正经西席都不曾有。
后来因为替身之祸勉强拜入宋誉门下,还不曾识得几个字就被赶去了茹毛饮血荒凉贫瘠的定州。
这些年在边境枕戈待旦,肚子里怕是连半两墨水都存不下,又怎么有资格去做天下文人的表率,顺利担下主持科举的重责。
此消息一出,无异于冷水滚进油锅,想也不想就是一场民怨沸腾的血雨腥风。
如此一来,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推到所有文臣的对立面,在旦夕之间让他失尽民心。
若有此前车之鉴,即便是他真的挥兵踏平了京都,也决计无法顺理成章的登上帝位。
眼见事情终于慢慢回到了回到了正轨,崇宁帝总算稍微松了口气。
甚至当他再次看向萧闲时,语气里破天荒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意味,仿佛在给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安排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庭笙……徐相所言,倒也不无道理。”
他斟酌着词句,目光落在萧闲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试图捕捉一丝抗拒或不安。
“你此番回京,确需一件能彰显才干,安抚人心的正经差事,主持春闱,为国选才,乃莫大荣耀,亦关乎朝廷体面与士林清议……”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同时也是在给萧闲铺设一个“体面”的台阶。
“太子谦逊,徐相年迈,朕思来想去,此事……非你莫属,你虽……咳咳,于经史一道涉猎或稍显不足,然治国之道,首重明察决断,你之才具,或正可涤荡科场陈腐之气,你意下如何?”
这番话,既点明了萧闲的“短板”,又试图用“明察决断”和“涤荡陈腐”来包装这个陷阱,暗示他只需要“管人”而不需要“懂文”。
只用了寥寥数语,便彻底断绝了萧闲回绝的余地。
话音刚落,崇宁帝的视线便不可抑制的落在了萧闲身上。
在他看来,无论萧闲是示弱推辞,亦或是强压怒火,还是是被迫应下时的不甘都在他的预想之中。
这种不得已的低头,终于让他在这个无法掌控的儿子面前赢回尊严,彻底扳回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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