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刚亮,雾气尚未散尽,整个废墟世界仿佛还沉睡在昨日的梦魇中。
叶思寒醒得很早。他没叫醒傅临川,只是静静坐在废弃楼体的边缘,看着远方逐渐泛白的地平线。他的脸色比昨晚更苍白些,嘴唇也有些干裂,但他依旧一声不吭地检查着包里的物资,拿着鹿皮水袋翻来覆去地掂了掂,却终究没有拧开塞口。
风有些冷,带着腐锈的气味从断壁之间穿过。他低下头,握紧了姥姥缝给他的帆布包,指尖不自觉地沿着那朵已经模糊的蒲公英刺绣描摹,像在默念一段无声的誓言。
他没注意到,傅临川其实早已醒了。男人靠在一旁的墙体上,眼神一寸一寸地扫过叶思寒的背影,那种沉默里藏着无法言说的压抑。
他皱着眉,喉咙几次蠕动,却终究没有出声。他察觉到了——不仅仅是疲惫,更像是一种渐渐透出骨缝的枯竭。叶思寒的动作太轻,太克制,仿佛害怕惊扰什么,也仿佛……正在与身体里某种失控的东西对抗。
灰白色的天光沿着山脊线慢慢铺开。他们终于绕过了大片坍塌的遗迹区,来到那道熟悉又遥远的边界——部落的外围。
在低矮的丘林尽头,一座孤零零的小木屋立在那里,仿佛从废土的时间里被遗落下来。屋子结构简单,墙体由不同年代的木板拼接而成,窗沿下垂着褪色的帆布,上面细心地绣着一朵向日葵,屋前还摆着一张用废旧金属焊成的长椅。
远远的,能看到部落的围墙——巨大的钢铁与混凝土筑起的防线,上面盘绕着厚重藤蔓般的变异植物,深绿的叶片间渗出微微腥甜的气味,正是这种味道让不少变异生物避而远之。
叶思寒放慢了脚步,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默默走到木屋前,轻轻掀开布帘,看着里面早已积了灰尘的屋内摆设,眼底浮现出微不可见的温柔与疲惫。他没有说话,只是熟练地开始打理——打扫灰尘、整理被褥、修理破损的窗户,一点一点地让这里恢复原样。
傅临川靠在门口,看着这一切。他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这间小屋并不是临时避难的藏身所,而是……一个家。
“你以前一个人住在这儿?”他的声音不重,却带着某种难以掩饰的试探。
叶思寒没抬头“也不完全算是一个人吧”
他站起身,打开屋角藏着的一只木箱。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干粮、咸鱼、风干肉,还有一捆捆晒得硬邦邦的野菜。
“这些是你自己存的?”
“嗯,”他轻声说,“打算带一些进去,他们的食物总是不够的。”
傅临川沉默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心中那句早已想问的问题:“你为什么离开部落?一个人住在外面……不危险吗?”
叶思寒这才停下动作。他背对着傅临川,语气平静得几乎听不出情绪:“因为我感染了病毒。再待下去,总会被人发现,被赶出去的。”
他低头理着那些干粮,手指一丝不苟地把一块裂开的肉干重新包起,随后眯着眼睛笑道:“所以,与其等着被人赶走,不如自己识趣点。至少这样,在我还算是人类的时候,偶尔还能回去一两次。”
傅临川的心仿佛被什么攥住了。那句话轻飘飘的,可他却听出了其中的无声哀求。
他忽然觉得喉头发紧,像是被一把未开锋的刀生生抵住。他看着叶思寒俯身忙碌的身影,竟一时无法开口——他习惯了命令、判断、执行,但这一刻,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回应一个愿意“识趣”走开的人。
屋外的风吹起帆布边角,发出轻微的拍打声。空气里有草叶的腥甜味,也有某种遥远的记忆,像是从木头缝隙间渗出来的旧日光影。
叶思寒忽然停住了手,眼神落在屋里的一面木墙上,那上面还挂着一串干枯的野花和一条缝了许多补丁的旧围巾。他走过去,指尖在那串野花上轻轻一触,眼睫颤了颤。
“这间屋子,是我和我姥姥一起盖的。”他说,“我们本来都在那墙内,后来,她感染了病毒。”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傅临川已经听懂了。房屋的沉默似乎也在默哀,那些无法用语言讲述的过往,就静静藏在叶思寒低垂的眼睫里。
“我其实……不是这儿出生的。”他眼眉低垂,看了眼傅临川,也许是在荒野里独自漂泊了太久,又或许是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此刻面对着傅临川,心中突然有了许多话想说,“毕竟你的经历都说得差不多了,现在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傅临川靠着墙,眼神中有些动容,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少年。
……那年也下着雪。很大,没完没了,天和地都白得刺眼。”
雪落在荒野上,像一层又一层的寂静,盖住了枯枝、石头、破碎的钢筋和所有逃亡者的足迹。小小的身影蜷在那件破旧棉披风下,听着风的呜咽和脚步声。他没有哭,只是紧紧地抓着母亲的衣角。
“我那时很小,跟着父母在废土上漂着,没有固定的落脚点,像是永远在逃亡的旅鼠。”叶思寒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但那时候,其实是我记忆里最温暖的日子。”
火堆旁,罐头咝咝响着,父亲拿铜丝做成小动物,母亲把干果掰成三份。寒风卷着雪粒刮在脸上,他们却笑着围在一起讲着,没头没尾的故事。
“我以为,只要我们仨在一起,就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风声突然变了,呼啸着卷起一轮轮的冰雪。他记得那个夜晚的雪比什么时候都要大,像要把世界埋掉。天黑透时,他们遇上了那只怪物。它像一匹狼,却比马还高,四肢畸长,背上的骨甲闪着死金属的光。父亲挡在最前面,母亲抱起他,转身就跑。
“别害怕,不管听到什么,只管往前跑。就当是一场赛跑,爸爸妈妈很快就会追上你的……”母亲轻柔的话语犹在耳边,只是从那语气中止不住的颤抖中,年幼的他隐隐明白了什么。
他咬着牙点了点头,在雪地中跌跌撞撞地奔跑,白雪几乎将他吞没。远处传来父母厮杀和怒吼声,他不敢停,不敢回头,只能死死地抓住自己脖子上父亲的旧围巾。风裹着雪粒抽打脸颊,他摔倒,又爬起来。
“我没有回头。我跑,跑到腿麻、喉咙痛,跑到世界都开始模糊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连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一味地向前走着,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开始褪去色彩。
直到他跌入一双枯瘦但温暖的手臂。老妇人穿着厚重的棉衣,面容布满皱纹,蹲下轻轻将他抱进怀里。
“我跌进了一个怀抱。她什么都没问,只抱着我,说:‘乖孩子,别怕。’”叶思寒的脸上重新浮现了一丝笑意。
那天起,他有了“姥姥”。
“她让我叫她姥姥。说她一个人待久了,刚好缺个能说话的。她认得草药,带我上山,教我熬药。”
她住在部落的角落里,是个会识药的土医生。认识每一种叶子的纹路,也分得清**和药香的区别。叶思寒跟着她在山林间穿梭,采草药、捡蘑菇、晒药根,辨认伪装的植物。
他在她的小屋外堆柴火,在冬天的夜里帮她翻晒风干的药材。他从她手里学会用草药止血,也在她熬药时偷吃干果干肉。
“我不是这儿出生的,”他轻轻勾起嘴角,像是想笑却笑不出来,“但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或许可以留下。”
部落的人对他也不错,送他旧衣裳,教他识字。他甚至开始觉得,也许过去那些逃亡的记忆,会被时间慢慢抹去。
那些日子,几乎让他忘了过去的遭遇。可梦还没醒太久,灾难又来了。
叶思寒伸手抚过墙上的补丁围巾,手指微颤。
“没过多久,姥姥开始咳嗽,手也开始抖了。她……她感染了。没人知道怎么染上的,吃的、住的都和其他人一样,只是忽然就……变了。”
症状出现的那天,姥姥正坐在门口晒太阳,风吹动她的灰发,她面无表情地望着远方。
“她没等部落的人来赶她,留下一张纸条,自己走了。”
她从没告诉过任何人,甚至也没告诉他。
某一天,她忽然就不见了。
叶思寒疯了一样跑出去找她。
他在部落外的山林里找了整整三天三夜,最终在山坡下找到她。她坐在一块大石上,身上的皮肤已开始发灰,呼吸极轻,像雪地上吹着最后一缕余温的火星。她看着他,却什么都没说。
“我陪着她,从部落搬来东西,建了这间木屋。她身体越来越差,我就拼命想办法找药、试方子……哪怕明知道没什么用。”
他把她带回废土边缘。他们一起建了小木屋,用他从遗迹中换来的工具、用打来的猎物、用草药换的材料,一块一块地搭起来。白天他外出采药、猎野兔,晚上就帮她翻书、熬药。他甚至在小木屋后头挖了个温坑,用烧热的石头维持微温,只为了能让她少咳几声。
“她赶了我很多次,但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愿意妥协的人。”
可姥姥的眼神越来越陌生,有时夜里会猛地坐起,像听到什么召唤般地盯着屋外的黑暗。她咬破过自己的舌头,也撕烂过叶思寒的袖子。
叶思寒看向自己的左肩,那处破裂的布料下,隐约能见到旧伤痕。
“可是又下雪了…….我出门采药,回来的时候……屋门开着,火灭了。桌上,又是那张字条。”
“我追出去的时候,已经晚了。”他顿了顿,“雪地上,她……不是她了。”
那变异体咬住了他的肩膀,却在他面前迟疑了一下,发出一声低哑的吼声后退走。像是挣扎,也像……还残留着什么。
“从那天起,我知道,换作是我,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叶思寒说起姥姥的事时,傅临川缓缓坐下。他一言不发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尖几乎陷入掌心。
当听到那句“她坐在石头上,看着我,却什么都没说”时,他几乎忍不住别开了视线。
他曾见过太多临终者的眼神,但那一刻,他忽然明白,叶思寒经历的,是一种他无法替代的孤独。
他听着少年的讲述,像是有人一点一点地用钝刀剥开伤口,然后又温柔地、平静地说:“没事的,我已经不疼了。”可越是如此,他越难受。
傅临川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所以这就是理由……?”
叶思寒点了点头,一脸轻松地伸了个懒腰:“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变成那样,就像她不想我看到她失控。”
他背起干粮和水袋,轻轻拍了拍旧帆布包上的泥土:“所以我就走了。没人赶我,是我自己决定的。”
他望向窗外,那围墙外的绿藤在风中轻轻摆动。那是另一个世界,也是他曾短暂拥有过的家。
傅临川站在原地,动也没动。他的目光落在叶思寒身上,落在那只缝着蒲公英的包上,落在那条打着补丁的围巾上。那是一种被时间与苦难打磨过的生命痕迹,而眼前这个少年,从未求过谁施舍一丝同情。
他不是没见过死亡。可这一次不一样——这次不是突如其来的爆炸、断裂、鲜血喷涌。而是一个人,在风中慢慢褪色,像一盏灯,从内往外,一点点熄灭。他能看见那个过程,却什么都做不了。
一切都太迟了。
他想说些什么,比如“我们会找到办法”,比如“你不会死”,比如“我不允许”,他想告诉他“在那星星上有着能救你的解药”。可他知道那些只是空话。他说不出口。他不能再欺骗他,最终他只做了一件事。
傅临川走上前,慢慢地伸手,帮叶思寒把帆布包背得更稳些,他沉默地迈开了步子,跟上叶思寒的脚步。
没有言语。
没有承诺。
但他走在他的身侧,像是在用脚步轻声说:“就让我陪你走完这一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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