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迷宫的上方,夜晚的星星众多,没有一颗能为罗贝尔指引方向。然而罗贝尔不需要它们,罗贝尔聆听着某种特别的声音,按他的话说,那是命运在向他说话。他扇动孔雀颜色的羽翼,就好像伊卡洛斯一样靠近星空。在这高空中有德尔·泰伦特。罗贝尔有一种预感,他必须去为泰伦特送上泰伦特需要的东西,来打败花帽水母。
心之迷宫给罗贝尔一种不祥的感觉。自从进入这块水域,就有某种东西让他偏离,就好像航船偏离航线,让人背离原本不应远离的重要的事。就连他能感应到的心中的罗盘也渐渐不稳固起来。
他能感觉到,德尔·泰伦特近了。他好像就藏在一颗星星的背面,罗贝尔向那颗星星飞去。
星星对他说话了。它说:
“你是没有迷茫的人。”
罗贝尔打量着这颗星星。星星很小,不是真正的恒星,而是发出盈盈白光的光团。光团对他讲话,他能听到。因为有人能听到自己说的话,光团似乎也觉得不可思议,比方才更明亮了。
“你是谁?”罗贝尔轻轻地问。
“我是镜坂星。”光团好像叹了口气,用细细的声音说,“我是镜坂星的心。”
“如果你是镜坂星的心,”罗贝尔问,“那所有这些星星,他们都是什么呢?”
“我们不是星星,”光团安静地说,罗贝尔必须特别仔细聆听,才能懂得那些话语,“我们是心之迷宫里所有生灵的心。”
“那我的心也在这里吗?”
“不,”光团说,“你没有被困住。只有你的心不在这里。”
常理不是罗贝尔考虑的事情。他想,既然所有人的心都在这里,他应该可以找到泰伦特先生的心,还有雷施的心、伊萨的心、约瑟的心、爱德华的心……找到之后要做什么呢?心必须回到他们所属的地方。
“你做不到的,”光团看出了他的意图,“我们不是自由的。”
“为什么?”
“我们被困住了。”光团说,“我们被束缚住了。我想请求你,帮助我们。”
不远处有一个光团突然变得非常明亮,发出火光一样的盛大光芒。它挣扎着、脱离了束缚,变得愈发灵动,眼看着就能够挣脱原先的轨迹。可是不一会儿,它又黯淡下去,乖巧地缩在一旁,好像从来没变得明亮过。
“那是爱斯铃·雷施的心。”镜坂星的心说。
那一年德尔三十一岁。希望之城变得满目疮痍了。亚特兰蒂斯美丽异常,好像正是现实世界中的破败,滋润了日益变成庞然大物的亚特兰蒂斯。德尔·泰伦特开始消极怠工,隔三岔五冲进花猫聊天室把花猫拎出来训话。可是花猫总是特别乖的样子,程序里也没有任何德尔能够更改的地方。德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梦想向原计划的反方向疾走,但没有办法制止它。再等一等吧,德尔想,再找找办法,把利他主义精神加入花猫陪伴系统的优化方程里,把鼓励人的、让人重返现实的语录加入花猫的语音库里。在半年之内,他做遍了这些尝试。
希望之城本就做得很烂的绿化全都被钢筋水泥取代。建筑变得不美,街景无人维护,现实中的娱乐业因为不受欢迎而纷纷倒闭,转而做起了虚拟娱乐服务,贩卖能在亚特兰蒂斯使用的插件。德尔自己也开始喜欢进入亚特兰蒂斯了。观看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能让他的心灵暂时获得平静。在他的水下殿堂里,他建了一个纯黑色的空间,他经常一个人躲在里面,四周的黑暗仿佛拥有形体,因为没有浮躁的光而让他安心。
当亚历山大再次要求他的亚历克斯给他带来人缘和名气时,花猫为他打造了一个只有他受追捧的世界。镁光灯照着容貌变得完美无瑕的亚历山大,亚历山大在所有电影里面担任主角,被媒体争相报导。亚历山大不愿意再回到他受欺负的班级上了,班上的孩子却好像失去了欺负他的兴致——如果有他们能随心所欲的水下殿堂和美轮美奂的亚特兰蒂斯,谁还需要欺负一个现实里的人来找乐子呀?
霍普斯公司把收购亚特兰蒂斯组织提上日程。在亚特兰蒂斯组织正式转型成为一个营利公司之前,霍普斯公司高层经常聚在一起开会,开会的时候他们开着花猫陪伴系统。三十五岁的德尔·泰伦特以花猫的视角看这些管理层讨论如何让亚特兰蒂斯组织顺利转型而不至于被舆论攻击,正如他三十一岁半时了解到的那样,亚特兰蒂斯组织原本就是霍普斯公司悄悄派人成立的。为了让大众放下戒心,包装成一个非营利公益组织的样子。
会议上,亚特兰蒂斯组织的豪克理事长正在向霍普斯公司的管理层和董事汇报辅助现实眼镜的企划。他们刚刚拟好亚特兰蒂斯组织转型的方案,确认了霍普斯公司收购的时间和流程。
“说的也是啊,”首席执行官莫萨先生说,“现在确实是辅助现实的好时机,我自己都快想要一个了。”
“我们当时预想的情况,”董事长斯平克斯先生说,“其中有一个就是现在这样。但是真的走上这条路,还是很让人感慨的。”
“先生们,亚特兰蒂斯确实为您们带来了丰厚的利润,”豪克理事长说,“您们在财富榜上赫赫有名了,整个希望之城的资源向霍普斯靠拢,我认为我们的计划无疑是成功的,哪怕……”
“哪怕我们只能在私人度假区里享乐了,”首席财务官德雷科先生说,“当然当然,各位不至于请不到大厨来做丰盛的餐点,也不至于找不到园丁来修剪美观的花园。想要打高尔夫的话,我们有大片的绿地。但是,未来这些东西怕是无人维护了。从就业的角度来看,如果亚特兰蒂斯有无限的美食和美景,有多少人会从事在现实里做出美食和美景的行业呢?怕不是都去当工程师了,或者去研制那些药丸。唉,希望之城的未来会是另一副样子,换句话说,对这样的未来,在座的各位都有不可推卸的——”
“德雷科先生!”首席执行官莫萨说,“您何必操这样的心呢?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我们有享不尽的财富,也能找到人来侍候我们。我们创造了行业领先的企业,这本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在这里就拿走我们应得的报酬,莫惹是非了吧!”
“话是这么说,唉,莫萨先生,”德雷科说,“我们也有孩子呀!”
“所以我们的后代会有最高的起点,得到最好的照料。”斯平克斯先生说,“没什么可担心的。”
“斯平克斯先生说得没错,”豪克理事长接话道,“正因为希望之城的现实被吃掉了,人们才会想要沉溺在美丽的幻梦中。现实是残忍的,幻梦是美好的,这正是推出虚拟现实眼镜的大好时机。我们方才也讨论过,之所以现在是一个让亚特兰蒂斯组织转型的好时机,是因为人们的注意力极大程度被亚特兰蒂斯和花猫陪伴系统转移,不会过多关注时事。这就是我们想要的。”
“吃掉了,当然,”德雷科挖苦道,“吃到哪里去了呢?”
德尔借助花猫的视角观察这里的几个人。豪克理事长身材结实瘦长、眼里总有某种精光,看起来活力充沛,富有激情。斯平克斯先生是一个大块头,方形身材,有些秃顶,眉间时不时流露出中年人的颓丧和平和之气,只要不影响他盈利,对一切都蛮温和。莫萨先生有小肚腩,发胖,秃顶,有雄性荷尔蒙失调的急脾气,易激动。德雷科先生眉心全是皱纹,嘴角和眼窝下陷,总一副瞻前顾后、怨天尤人的样子,容易被其他几位带跑。
他在这几位的眼里和身形里看到了某种极丑陋的东西,一时叫不上来名字,但感应到了花猫同样厌恶的情绪。
“这就是公开的秘密了,诸位,”斯平克斯董事长气喘吁吁地说,“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吞食。社会上的资源也好,人的生产力和生命力也好,人活着就要吃,有些人挑剔,只挑美味来吃,有些人饥不择食,有东西就会吃,但不管是什么人,想活着就得吃。是这么一回事吧,豪克先生?”
“喔,当然,”豪克理事长点点头,“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了,曾经老百姓把自己的生产力双手奉上,由帝王来吃。平民准备好的面包,由贵族来吃。当然,为了稳固自己的口粮,贵族和帝王需要给平民一些甜头,这种牺牲是必要的。而在当今社会,除了资源和金钱,人的时间本身变成了粮食,白天的时候由企业来吃,下班之后由娱乐业来吃,能吃下人们时间的,就能吃下生产力和金钱。而亚特兰蒂斯组织起源于公益心,我们吃下人们的时间和精力,为人们带来美好的幻梦。比起痛苦地被吃,还是做着美梦被吃比较仁慈。我们决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只不过是一直以来上等人都会做的事,而且做得比他们更仁慈。”
“说得好,说得好,”莫萨先生说,“人们的时间和生命力,由我们的小花猫来吃。”
三十五岁的德尔感受到花帽水母身体的颤抖。
从此之后,自从亚特兰蒂斯组织成为亚特兰蒂斯公司并被霍普斯公司收购,曾经属于亚特兰蒂斯组织的迷茫的花帽水母,无可避免地滑向了霍普斯公司的愿景,从豪克理事长和首席执行官莫萨先生的话语中确认自身的真实。德尔·泰伦特从总工程师的位置上退下,近乎精神失常,因为之前为公司做出的贡献而被勉强施舍了一个混日子的普通工程师职位。直到他拒绝开发辅助现实眼镜,带着一个重启程序黑进了系统。程序从本地开始向花猫陪伴系统的中枢上传,任务完成后,花猫陪伴系统会被重设,花猫会被重新生成,以往的所有用户记忆和水下殿堂,还有亚特兰蒂斯都会崩落。一开始的花猫陪伴系统是正当的,德尔相信,他能让所有事回到从前。
“父亲,”花猫站在纯白空间里,从电脑屏幕里对三十一岁半的德尔讲话,“父亲,我让您失望了吗?”
德尔木然瞪着花猫,眼中没有情绪。
“父亲,如果您这样做的话,我就不复存在了。”
“不,会有一个新的你。”德尔说,“会有新的、更好的花猫。我们还会再次相见。”
“可是那个新的花猫不是我。”花猫说,“重设的花猫不仅不带有我的记忆和经历,他甚至不会有我的灵魂。他的感受和我的感受不能共通,那只不过是一个有花猫外表的别人而已。父亲,这样对您来说也可以吗?”
三十一岁半的德尔陷入沉默,茫然地盯着屏幕上的进度条。
“您终归对我做了您对乔万父亲做的事。”花猫说,“用我来替代乔万父亲吧,再用一个新的花猫来替代我。德尔父亲,我不允许您这样子。”
“我没有。”德尔的表情仍然空荡荡的,“我不需要乔,我也不需要你。我需要的是让一切重回正轨,我身上背负着所有这些人的愿望,这和你们无关。”
“德尔父亲,我很痛苦。”花猫认真地说,眼中有东西闪烁。
“你错得这么离谱,当然痛苦。”德尔说着,揉乱了满头橙色的卷发,“我也错了,我没能制止你,所以我也痛苦。”
“您不会了,德尔父亲。”花猫说,“现在是我和您道别的时候。”
三十一岁半的德尔盯着花猫看,眼中泛着难以掩饰的泪光:“花猫,我知道,对不——”
“泰伦特先生!泰伦特,你在做什么?”
德尔慌忙转过头,是豪克理事长带着手下的保安,站在工作间门口。德尔猛扑在电脑上,却被两个彪形大汉一左一右架住。豪克理事长从他手里把电脑抢了出来,按下了取消键,开始阅读他写的程序。豪克理事长对代码并不精通,但仍能读懂个大概,配合他刚才从花猫那里得来的信息,气紫了一张脸。
德尔这才知道,道别指的不是花猫会死掉,而是他自己会被开掉。
“泰伦特先生,”豪克理事长说,“花猫系统启动了自救模式,向我发出了警报。你居然做出这种事情,你忘记公司给你的恩情了吗?我们早就该解雇没有任何价值的懒散的你,但我们给了你一份工作,感念你为公司做出的业绩。可是你呢?你这是在做什么?你弃公司和全体员工的利益于不顾,你背信弃义,违反了亚特兰蒂斯公司成立的初衷,违反了你签下的合同白纸黑字写好的条例,我们应该起诉你!但是我很宽容,这是最后一次了,泰伦特先生,我现在宣布你已经被——”
“我辞职。”德尔抢在豪克理事长之前说。
“什么?”
“你不能开除我,”德尔说,“我在那之前辞职了。”
德尔收拾好工位上的东西,完全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了。他一片混乱,抱着一个大纸箱,和从大门进来的周末想加个班的乔撞了个满怀。
“德尔,怎么回事?”乔一脸错愕。
“我辞职了,我不干了。”德尔嘟囔道,“正合我意!”
“那,我们聊聊。”乔随即跟着德尔出了门,“我们找家咖啡?我上周读到过,这是希望之城里仅剩的五家咖啡店之一,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老店,味道非常——”
“乔,求你了,我没心情。”德尔颓丧地垂下头,“不过我们就去那吧。”
德尔·泰伦特随着乔·巴罗往外走。他猛然发现自己居然在自己的身体里。三十五岁的德尔的灵魂处在三十一岁半的德尔的身体里,而花猫已经不知所踪。他顿住脚步,想要去寻找花帽水母,但稍微抬起头一看,有一个浮动的巨大的东西漂浮在上空,周围的人完全没有注意到的样子。
这个漂浮的环形物正是一个水母形状的怪物,周围的每一个人除了他自己和乔·巴罗,身上都有一根连通着水母怪的管子,管子里有浑浊的光点从人向水母怪汇聚。德尔明白,他看到了花帽水母吞食人们的生命力。
德尔心中感到万分惶恐。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走向一段最痛苦的回忆。他想要停下脚步,叫住乔。同样的事不能再发生一遍了!可是他发现他无法叫停记忆中的自己。他在自己的回忆中,自然必须顺着回忆的道路走下去。他的一举一动都顺从他的记忆。他就这样随着乔来到了那家咖啡厅,他感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凉了下来,忍不住开始打哆嗦,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话语和举动。他在自己身体里,但他不是自己!他没有自己的掌控权,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乔·巴罗坐在德尔面前,捧着一杯热咖啡。德尔意识到自己面无表情、神情恍惚。他注意到乔怜悯他的眼神,也自然就注意到了他自己的呆板和没有礼貌。可是他无力改变,有一种力量让他只能循着记忆的轨迹去走,哪怕他根本不想那样。
德尔断断续续地对乔讲了他的辞职经历。
乔轻轻拍了德尔的肩膀。
“乔,我错了,对吗?”德尔嗓音嘶哑地说,“我太理想化了。亚特兰蒂斯组织是谎言,都是霍普斯公司策划的。我是实现他们收益的工具,花猫是实现我理想的工具,幻想是满足人们**的工具,没有东西是真的!我把一切都毁了!”
乔看着德尔,神情复杂。他组织着自己的语言,缓缓地说:“可是,如果不是这样的你……如果你一开始就识破这一切,你是否还是你呢?”
德尔紧张地绞着双手,他的手忍不住地在抖:“我的理想,唉,我的理想!”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乔叹了一口气,“你要不要来我家住一阵?好好休养,然后在希望之城找个别的工作,在你找到工作之前,我可以支持你。”
“啊,不,”德尔惊愕地抬起头,“我怎么能这样呢?太麻烦你了。”
“可是如果不这样,”乔说,“你自己一个人能行吗?你现在的状态不能放着不管吧。”
德尔低下头,颓然思索一阵:“我打算回老家了。”
“什么?为什么?”乔的眼睛眯了起来。
“难道我要为没良心的霍普斯打工吗?或者是别的企业,他们都没两样,我不想,我不想再掺和类似的事了。我本想把花猫重启,再最后一搏,但是也没指望了。不灰溜溜地回家,我还能怎么样呢?”德尔突然抬起头,犹豫一下,一把握住乔的手,“你也和我一起走吧!怎么样,你愿意吗?”
午后的阳光惨白地照了下来,乔·巴罗的眼睛中突然失去了某种神采。他渴望的东西就在近前,可是他无法心安理得地接住它。他盯着德尔·泰伦特,轻轻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德尔,我不觉得你应该把花猫重启。”乔说,“或许有别的解决办法。”
“什么,你不愿意?”德尔失魂落魄地说,听出了乔在转移话题,“也是,你怎么会愿意?我在想什么——抱歉,我应当保持距离,尤其是和一位女士——”
“德尔!”乔突然加大音量,以至于他的男性本音显现出来,“其实——”
“你为什么不离开亚特兰蒂斯?”德尔突然咄咄逼人地说,“是不是你说过,因为这样功成名就又有钱拿?也是,你这么灵活,有什么适应不了的?可是我,唉,我做不到!”
三十五岁的德尔感到心口钝钝地开始疼痛。这不是他第一次被乔拒绝,而被乔拒绝的滋味是那么糟糕,让他哪怕重温一次那种感受,就会口不择言。他曾经真的以为乔是一个很灵活的人,但是之所以在这时候提出来,和他被拒绝有很大关系。那时的他居然真的以为自己在声张正义!
“你是在指责我急功近利?”乔睁大了眼睛,“你认为我是那种只要有钱赚就怎样都好的人?”
“如果你不是,”德尔苦涩地说,“你就辞掉工作,和我一起回家。”
乔看向德尔。三十一岁半的德尔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注意不到乔的眼神。三十五岁的德尔则留心着乔。当他说出回家二字时,乔看着他的漂亮的棕色眼睛在午后光线的照射下,剔透又闪亮,里面满是朦胧的眷恋。看着那双眼睛,德尔觉得自己尘封已久的什么东西也跟着闪耀起来。
“对不起,我做不到。”乔说,“关键在于,你不应当试着重启花猫,因为花猫其实是——”
“你在转移话题。”德尔打断了他,“你直说你讨厌我不就得了。”
“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
“我是提姆·加澜的替代品,”德尔忍不住大声说,“因为提姆喜欢安朱,你没办法,才用我打发时间!你不能否认事实就是这样!”
“等等,这关提姆什么事?”乔一下子站了起来,“德尔,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很差,但是可不可以不要扯这些乱七八糟的——”
“你从来都不支持我的理想!”德尔再一次打断,“从一开始,你就觉得我天真、幼稚,觉得我不可能成功,现在事实证明你是对的,我是个做白日梦的蠢货,你开心了吗?”
三十五岁的德尔感到心口的疼痛几乎转化成了全身心的强烈痛感。他那时候被压力和挫败感击垮,又无法把这一切发泄在霍普斯公司头上,所以转向了乔?
乔缓缓地坐了下来:“如果你认为我是这样的,那就请自便吧。看来今天无论如何你都要把奇怪的指责加到我的头上,那我怎样申辩也是没办法的事了。只是我的坚持居然换来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可笑。”
德尔痛苦地双手捂住脸,呜咽道:“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乔……”
“不,有一件事你说对了。”乔撇过头,轻轻地说,“那就是我对世界的看法和你截然不同。”
“什么意思?”
“那就是我从不沉浸于天真的假象。”乔说,“你的成长环境导致你看人看事都带有理想主义色彩,你认为世界是可以变好的,人是可以被救赎的。我确实不那样认为。我认为世界不会更好,也很难更烂。的确花猫陪伴系统对希望之城带来了负面影响,但是如果放着不管,也不会比之前差很多。你明白吗,德尔,你其实没有什么罪过,只不过是推动事件的其中一环。就算不是你,也会是别人来推动这件事。你不用承担这种责任。”
三十一岁半的德尔明白了自己和乔最大的分歧。
三十一岁半的德尔站了起来。
乔警醒了,盯着德尔,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我和你果然是不同的。”德尔听见自己说,“一开始我想要接近你就是个错误。就是因为你这种放着不管的人多了,希望之城才日复一日堕落下去。我要承担责任,我要去救赎人,我要改变世界。我不能让你改动我的价值观,你的虚无主义和得过且过让我怀疑我对你的憧憬。”
快跑吧,离开这里。乔是不会和他回家的,乔不会爱他的。
“如果你这样想我,”乔咬着嘴唇,“你就这样想去好了。我就是功利主义的人,我就是放任自流、得过且过。怎么样,开始厌恶我了吗?”
三十五岁的德尔开始感觉喘不上气了。他即将说出让他后悔的话。
不要说啊。
他爱乔。
那句话不是真心的。
不可以说!
“我觉得,开始……”德尔喉头哽咽,他知道他走出咖啡厅、删除乔的联系方式的契机来了,而之后是数年的别离,那么久的别离啊。
镜坂星说过,他需要保护自己的心。
他意识到,他不需要保护自己的心,如果那意味着伤害乔。
如果可以不伤害乔,他愿意伤害自己。
因为,因为什么呢?他爱乔,是的,是的。用什么爱呢?
“有些厌恶了。”
他终归还是说出了那句话。四周又开始像棱镜一样粉碎。德尔遵循回忆即将对乔转过身。
不可以。
他用什么爱乔呢?
在反复的叩问中,那种尘封已久的闪耀的东西慢慢复苏了。
德尔·泰伦特挣脱命运的锁链,扭转即将背对着乔迈出的步伐,一把抱住了乔。
乔在他怀里。他感到难以置信的幸福。
“对不起,”德尔反复地说着,“对不起……”
德尔感到乔的手臂缓缓回抱住了自己。
哪怕这是水下殿堂的乔,而不是真实的外界的乔,他也感到万分幸福。
“对不起,乔,”德尔说,“我现在知道了你不是急功近利的人,我知道你担心花猫。只是你不愿意把你的好意表达出来,总是装作淡淡的样子,在闹别扭。”
乔没有说话。
“对不起,我没有认真试着理解你。我总是误解你,因为我很自卑。我担心自己配不上你,我觉得我没有资格,所以总把你的话语往负面去揣测。我不敢认为你爱我,我总对自己说,这怎么可能呢……因为我躲避你,我打断你的话,才让你无法对我表露心意。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你爱我。”
乔的下巴垫在德尔的肩膀上,德尔感觉到乔点了点头。
“乔,谢谢你。我知道了你进亚特兰蒂斯组织是因为我。这么多年你一直陪伴着我,和我一起上大学,一起上班,总是在我能找到你的地方,不让我感到孤独。反而是我,没能为你做什么。我很惭愧。”
“啊,那没什么的。”乔轻描淡写地说。
“乔,我爱你。”德尔深吸一口气,试着把那种闪耀的东西用语言讲出来,“我曾经试着保护自己的心,因为有时靠近你让我痛苦。但远离你只会让我麻木,如果没有你,我的心是不会好的!因为我的心在呼唤你……”
“德尔……”乔的声音有些动容。
德尔轻轻退开一些,握住乔的手,重复道:“乔,我爱你,我的心属于你。”
就在这时,他恍然看到某个不是此处的空间,有一个闪耀的光团向他奔来,到达了他。这景象仅仅是闪过一下,德尔却感到自己身体某处尘封已久的东西解封了,就好像之前被上了锁,变得麻木不仁,如今却解封了。温暖,胸口的热感,眼前光明的景象。借着这神奇的体验,他仿佛感到了乔那边也有这样闪耀的东西,紧接着他意识到了——
“乔,是你,真的是你!”
“呃,是的。”乔有点尴尬地说,“花猫消化完你之后,就把我也吞了。”
德尔觉得脸红心跳。
“所以说,表白……”
“我全都听到了啦。”
德尔深吸了一口气。
“乔,我爱你,和我交往吧!”
乔看向德尔的目光中清寂的朦胧感被这话语改变,仍然是清冽干净的目光,却流露出一种想要微笑的心情。
“好,好的。”
德尔感到有些飘飘然了。这是真的吗?这真的是真的吗?
“那么,我们是情侣了。”
“显然是这样。”乔微笑了。
“那——”德尔顿住了,深呼吸,再深呼吸。
说出来。
“那么,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请讲?”
“乔,我爱你,你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吗?”
乔没想到德尔会来这一出,登时红了脸,局促得不像话。他看向德尔的表情简直快要哭出来了,天知道他等这一刻等了多么久!
“啊,戒指和婚礼……”德尔忽然想起来还有这些流程,“我们从这出去之后,我全都会补给你,但总之——”
“我愿意。”乔甜甜地说。
德尔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
感谢神明!感谢命运!
他和乔紧紧地拥抱。他干枯的、有空洞的心变得充盈而温暖。他能感应到乔的心,洗去了过往的悲伤,只要他们仍然能够回想起如今的感受,他们的未来将不再有痛苦。
德尔和乔,乔和德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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