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这么好的日子，周瑜一直在祠堂里跪着。
薄暮朔风，积阴大雪，冬年的冰寒没有要停歇的意思。雪凌如玉柱悬在屋檐之下，目之所及，大雪覆盖。
下人来报，孙策骑马回去的路被雪冻住了大半，马蹄打滑，已有人坠马的事屡屡发生，十分不安全。
在周父的再三挽留下，孙策不得不将回去的时间推后了两日，准备等雪停了再上路。
虽然周家对孙策盛情款待，但始终见不到周瑜，他寻来的目的完不成，日子也过得无趣，只能独自消遣。所以孙策除了每日晨起在冬日院落里练拳，就去守着这偏房里的女奴，看她何时醒来。
孙策对这个“桥”女子生出了两分好奇，每日往偏房里探望的次数多不胜数。他想等人醒来，亲自问问这“桥”是什么意思，又是怎么学会识字的。
只是等了三日，人都未醒。
乔木这次病得很重。她这个身体是奴隶命，却得了女公子的病。
这场病带出了乔木这几年所有的旧疾，大有烂命一条的架势，躺在鬼门关门口撒泼打滚。无人知晓，她什么时辰就真的滚进去了。
发烧的家奴在这个世道，遇到好心的主人家，无非也是两剂廉价的苦药灌下去，能活就下来干活，不能活就裹着草席往雪地里扔。下雪的日子，尸体都不带腐臭，是个贱命赴死的好时节。
可能乔木真的命不该绝，在这个时辰里遇上了孙策。阴差阳错之下不仅得了救治，还用上了上好的药材。
孙策这两天看到偏房进进出出的周府大夫，总是心生感慨，周伯伯一家心善，连个家奴都优待到这种程度。难怪周瑜气节不俗，高山仰止。
他完全不知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第一天，孙策一大早叫周家的婆子去帮他给人换衣服。那婆子年纪大了，眼睛又不太好使。
稀里糊涂被叫去偏房，看到一身是水，衣裳凌乱又浑身滚烫的乔木，认出来这是小红和小黑的女儿，那老脸臊得通红。虽然奴隶低贱，但是把人玩成这样，还是在自家公子的院子里，老婆子对孙策也是生了嫌隙。
所以在孙策还坐在桌前托着腮，手指随意拨动那名贵琴弦，目光偶尔落在那昏迷不醒的女奴身上时，他的恶名已经在周府大传特传。甚至还添油加醋出什么绳索、什么蜡烛和满屋的水。
连周异和周夫人都听了点闲言，但是孙策是老友之子，品行向来端正不阿。这等淫/乱的事，估计也是少年心性，一时沉溺，决定都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周夫人还额外叮嘱人，赶紧去给这女奴找大夫，让人先别死了。
一时之间，大家倒也真忘了那溺水的家奴是谁，孙家儿郎怎么好端端地会看上小黑家的女儿，又是怎么把人带回到小公子院子里行这等秽/乱之事的。
种种轶闻说起来那叫一个煞有介事，以假乱真，毕竟这事连孙策本人也不甚清楚所谓真相。
他只隐隐约约感觉，周府的人对他的态度好像有了变化。
依旧恭敬，但多了惧怕。
可能是因为他们自家长公子不在，对他这个外人心生忌惮疏远，孙策这么想着。等明天周瑜结束罚跪，说不定就有好转，全然没放在心上。
为了完成周夫人交代的任务，大夫必须下最猛最烈的药，才能让乔木这场风寒退散。那药味苦涩，隔着几条街都能闻得人呕吐。连最能吃苦忍耐的少年将军闻到这味道，指尖都会不自觉蹭过高挺的鼻梁，屏息走远。
那绿水黄汤，海碗大小，一日五次，这么个瘦弱女子能受得了吗？孙策时常表示怀疑。
但连着观望了两天这“桥”女子后，孙策是真发现，无论有多痛苦，她是连吭都不会吭一声。
每当喂药时，床上的人都会顺从张口，没有任何犹豫地将汤药囫囵咽下，大有杀身成仁取义的悲壮感。唯一看得出这药汤是真不好喝的迹象，还是女子拧紧的眉头。
不过那也是人都离开后，才慢慢显露出来的。
好几次，孙策因为闲着无事，在喂完药后多逗留了一会。就看到这女奴从一脸死气淡漠，到确定身边没了动静，小脸皱巴巴苦恼起来。
孙策摸清楚这女奴性子后，就忍不住发笑。她太能忍耐，那种生于微尘，却又心比天高的生命韧性，让孙策印象深刻。
“都不叫苦的吗？”第三日，孙策又坐在桌前看人喝药，顺嘴将心中所想嘀咕了出来。
那喂药的婆子本来想装作没听见，专心灌完就退下，不想扰了公子雅兴。但又可怜这看着长大的孩子得不到怜惜，继续受无人道的摧残，忍不住多了句嘴：“回公子，她是个哑巴。”
“啊，”孙策惊讶，坐得板正。这会算是知道这几天的安静是怎么一回事了，原来是个连苦都不会说的小哑巴。
孙策那黑石子似的眼珠，缀了浮光，带了晨霜的无暇，心中已有了主意。
在晚上喂药时，孙策又来了。仆人们已经见怪不怪，孙策自个也快把这能腌到衣服内衬里的药味给闻习惯了，熟稔地坐在偏房椅凳上。
等大夫和其他家奴弯腰退了出去后，孙策刻意晚了半步，任由门敞开着，来到了床边，给还没开始皱眉的女子嘴里塞了一块小孩爱吃的蜜饯。
他这么大人了，早不吃这东西了。当着一群周家小孩的异样目光，拿了满满一手塞进兜里，也很是丢面子的。但孙策决心向周伯伯一家效仿，对下人好一点，这不有个现成的小哑巴给他练手。
晕迷糊的乔木，现在只知道每天定时定点，她的胃里面就会灌进来巨苦无比的浓稠液体。她不是不想吐出来，而是吐出来之后，就要忍受胃里灼烧的痛苦。两害取其轻，要想求生就没有拒绝的权力。
但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了，苦味席卷没多久，舌尖被一个冰凉的东西抵住，随后下巴处被温柔蹭过。甜味铺天盖地传来，直冲天灵盖。
这久违的味道，让乔木的泪水瞬间涌下来，都想当场爬起来给人磕头。这次一定是真情实意，不在心里骂人。可惜现在的她，手脚都不能动弹，眼睛也无法睁开，看不清这人是谁。
那喂食的人，看到乔木鬓间滑落热泪，粗粝的手指在脸颊处擦拭，小声吐槽道：“爱哭的小哑巴。”
屋外风雪大作，户牖被吹得作响，火炉里的碳火被吹得明暗明暗，狂风肆意闯了进来，打破了这份静谧。
乔木潜意识里惧怕寒风，裹着被子的四肢又开始蜷缩，脑袋深埋，只露出半个额头。孙策轻笑了下，撤开了手，将门掩紧走了出去。
第四日一早，周瑜终于回到了院子里。孙策早早在门口等人，双手抱臂，眼中带着桀骜笑意，英气逼人，语气戏谑道：“都初八了瑜，雪今日都停了。”
连熬数夜回来的周瑜，依旧风度未失，列松如翠，君子如兰，他只是眼底看着有些疲惫，歉意道：“久等了。”
二人知道会有这场风雪，提前约好要以猎兔子为名，出去救济灾民。结果因为他被关了禁闭，孙策也被周父好言相劝留在了周府，哪都去不了，是他失了约。
孙策见周瑜将他的戏言当了真，在这还道起歉来，一把将人连肩揽过，姿态飒爽地轻松道：“没事，下次你别惹周伯伯生气就行了。”
周瑜的清辉黑眸平静，宛如一汪清水，说着：“知道了。”
周瑜知道父亲这次大怒的原因，不管他处置周龙周虎背后深层缘由是何，只要师出之名是个奴隶，就要谨慎体面。死千百个家奴都无妨，宗族庶出的公子永远是公子。
想到这，周瑜又想起那日捡回来的家奴，这两日罚跪时，心里唯一牵挂的就是她。
当日将人带回后，周瑜正欲找一个嘴严实的婆子来替其更衣，就被周父派贴身仆从召唤，即刻去正厅考学议事。结束后又是晚宴，接踵着被安排去同小辈游戏，完全脱不了身。
周瑜想着待他晚宴回去后处理，对小乔他有别的安排，这事不能让多余的人知晓。结果这一去，再回来已经是三日后。
她会不会死在放琴的偏房里了，周瑜想着那寒水浸泡后的雾气朦胧的双眼，生平第一次有了焦躁的烦闷感。
周瑜的眸光暗沉些许，寻去了偏房的位置。这时他才发现这整个院内都萦绕着一股浓浓药味。他看着仅着薄衫的孙策，这身体健壮得很，不像要用药的，那这两日不知道在他院内捣鼓什么。
这边的孙策揽着周瑜的肩，大步向户内走去，嘴上还愉悦说着：“这两日我得了一件趣事，你这……”
只是话音还没有落下，忽然院外有人高声道：“孙公子，贵府来信，唤您今日加急回去。”
孙策英挺的剑眉猛然下沉，以为家中生了变故，忧虑忧心地丢下周瑜，快步走到院外接过了信。
“还好，还好，”孙策看完信，眉间舒展了些，走到周瑜身边解释道，“只是尚香贪玩，在雪地里着了凉，发了两日高烧，今日刚好些就闹着要见我。”
周瑜知道这对兄妹感情甚笃，沉静的眸光透着润暖，建议道：“今日你先回去罢，改日再来一聚。”
孙策正有此意，让周瑜好好休息，他回家照看小妹。于是就急赶着去跟周伯伯告辞，只是跑了两步，发现兜里沉甸甸碰撞，又速返回来，将那一兜的蜜饯全部掏出来，不管不顾地塞到了好友手里。
周瑜低头看着着手中多出来的一堆蜜饯和果干，眼睛一晃，还以为他看错了。
还未开口询问，就被孙策带到偏房处，直愣愣地被推了进去。周瑜这两日罚跪都未跪出褶皱的衣摆，乱了些许，也是错愕。
孙策站在门口没进来，他急着离开，就将他刚刚没有说完的话说完：“这两日在你这做了件好事，这“桥”女子十分有趣，你别把人养死了，下次来我还要见她。”
说完，就箭步离开了院落，留下周瑜捧着一手的蜜饯，站在那偏房之中，满脸空茫。
绕是周瑜这般镇定的人，今日也险些没跟上孙策跳脱的思路。
不过待周瑜看到房内之人时，他就明白了一切。屋内药气扑鼻，床上女子呼吸平稳，高烧已退，睡得憨熟，这两日孙策将人照顾得很好。在某种程度上，他与孙策能成为至交好友，也是存在某种默契的。
周瑜心中焦躁退散，他缓缓走到床头，端详着这熟睡之人，像是有重石落地。
“小乔，她叫小乔。”周瑜在心中斟酌着这个名字，又想到方才孙策称呼她为乔女子，她是个哑巴，不知道这两日还发生了什么。
那清冷的目光停留太久，连周瑜自己都没有察觉。
乔木在梦中经历完一场旷日持久的斗争之后，终于在与死亡的博弈中大获全胜。她不再犹豫，冲破雾障，倏地睁开了双眼。
入眼是一张线条清晰，清逸脱俗的脸庞，凝视时有直抵人心的幽邃。他的手心正放着蜜饯，温润如霜雪地站在这。
原来是他！
写得非常开心，这就是厨子做饭的快乐吗[狗头]每次发新章前，都要先自己笑着看好几遍才发出来[狗头]
现在还没确定下来男主是谁，打算边写边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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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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