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月黑风高。宫墙内更漏声远。
冷宫檐角的枯枝在风中摇晃,投下的影子掠过斑驳宫墙。
守夜老太监裹紧单衣缩在廊下,对着手哈了口白气:"这破地方连声猫叫都没有,里面也就几个疯女人,值哪门子夜......"
梆子敲过三更,老太监终是抵不住困意,歪在柱根打起鼾来。檐角铜铃叮咚,掩住了墙角窸窣响动。
若是老太监这会儿还醒着,定要疑心这冷宫是否鼠患严重,需得聘几只狸奴回来捉上一捉,治治这鼠害了。
墙根破洞处忽探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在月色下,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亮得惊人。约莫三四岁的孩子穿着破了洞的鞋摸了过来,冻得通红的脚趾蜷在青砖上。他猫着腰绕过熟睡的看守老太监,轻车熟路摸进偏殿。
供案上半碟冷馒头也放了不知多久,竟结着白霜。
可是那不足桌子高的小孩却望着馒头咽了咽口水,鬼鬼祟祟地爬上凳子,摸出一只细瘦伶仃的小手去摸那冷馒头。
小手摸到了两个,一个塞嘴里,一个放进了怀中。
他也不贪心,就只拿了这些,余下的再凌乱摆一摆,便是看不大出被人动过多少了。
抱着馒头的小孩赶紧从板凳上哧溜滑下来,鬼鬼祟祟地溜走。
等一路逃远了那“案发现场”之后,他才松了口气。
腹中早已饥肠辘辘,鸣鼓作响,他迫不及待地咬向那于旁人而言难以下咽的冷硬馒头,大口大口地啃着,咽得脖子抻出二里地,脸都红了都还要啃。冰碴在齿间咯吱作响,他却像尝着珍馐般鼓着腮帮。
夜风穿堂而过,檐马骤响。
“叮”的一声忽然出现。
一道雌雄莫辨的声音响起:【宿主已绑定成功,正在检测中……】
孩子惊得差点噎住,半块馒头骨碌滚进暗处。他死死捂住嘴,疑神疑鬼地往周围看去,泪花在眼眶打转:"谁、谁在说话?"
【宿主元宁,您好,我是系统2025.】系统一板一眼地回答。
元宁盯着自己破洞的衣襟,抽了抽鼻子,困惑地问:“细桶?你是装水的木桶成精吗?”
他惊奇地发现这个细桶的声音竟是从自己的颅内传来,更是被这鬼神之手段给骇了一跳。
系统将自己的语言换成了元宁这个年岁的孩子更能听懂的话:【我是未来的匠人制作产物,名为系统。】
在漆黑的夜空中,元宁的眼前浮现出龙飞凤舞“系统”两个大字,这回他认识了。
【系统2025拥有将你带往两千年后某一时空的能力。如果宿主元宁同意穿越到未来给古人直播,我将带您前往那个时空。】
檐下冰棱折射的月光里,稚童耳边响起金石相击之声:
【请您确认,同意或是拒绝?】
*
哪里来的精怪,竟还会说出那般蛊惑人心的话。
元宁的小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不得不承认,自己方才着实被诱惑到了。
两千年后的未来究竟是何模样,会不会像现在这般难熬,他脑中竟是一片空白。既期许神往,又忍不住惊恐慌张。
果真,这同是母妃曾在他入睡前说起的故事相差无二。那些吃人的妖精无法直接害人,需得花言巧语哄着人与它签下契约,要是答应了,就会将你一口给吞吃下去。
元宁庆幸自己听母妃话,不会随意让那精怪给哄骗了去。
夜间,他睡着冷如铁的被衾,却翻来覆去地在想这事儿。
那其实是吃人的精怪,他本不该受此诱惑,但他的心却在跳着,诱使着他去干点什么。
“系统,你在吗?”他情不自禁地问出口。
檐角积雪簌簌坠落,惊得蜷在窗棂下的元宁猛然瑟缩。
三更梆子遥遥传来,元宁把冻僵的脚趾往破棉絮里缩了缩,喉间还梗着方才那声呼唤——他竟当真唤了那精怪。
【我在。】
但是那个自称是两千年后来的精怪却还是在第一时间就回应了他的话,让他既喜又怕。
对方是真的一直在他身边,这该如何是好?
但是好不容易有个能陪着他说话的人、不,精怪,哪怕是来害他的,他竟然也生出了些许的渴求。
“两千年后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呢?”他稚声稚气地问出口,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2025立时回了他的话:【两千年后的未来,冬日有地龙暖如春,平民百姓有衣可穿有饭可吃,稚子皆可入庠序读书......】
随着系统的平淡念出来,元宁也跟着痴痴畅想起来。
两千年后的日子真是太幸福美好了,简直就像是仙境似的。就算这是精怪编纂出来欺骗他的,也让他感到一阵快活。
碎雪从漏瓦砸在眉心,冻得他一个激灵。三日前偷藏的半个冻馒头正在怀里发硬,硌着肋骨生疼。
元宁骤然回到了现实之中,他思及自己母妃被贬入冷宫后,过了几年便香消玉殒,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娘亲对不住你,日后定要好好保重。
而跟着她的大宫女香芍受不了打击,随主子一并去了。
另外一个宫女白灼看顾了他一段时日,却也受不了冷宫的凄苦,想尽一切法子买通了人远离冷宫。
自此以后冷宫便就只有他一人,老太监也只会给他端来些残羹剩饭,叫他不至于饿死。
至于更多的份例……他这个冷宫中被人遗忘的皇子是没有的。
上月老太监醉酒时说漏了嘴,说他生辰那日内务府往浣衣局送了十笼饽饽——原是给新晋美人的狮子犬庆生。
他活得连宫中的犬都不如。
元宁念及这些,顿觉心灰意懒。
他这是便觉着这只精怪能图谋自己也算是一件好事了,至少他身上还有能够被惦记的地方。
他悄悄下了决心,等这系统陪上自己一段时日,他就应下对方的要求。
哪怕是舍去这具肉身,能换得些许让人陪同的日子也不错。
*
“殿下、殿下……”老太监枯槁的手在褪色袍袖间轻颤,连唤数声。
正与脑中系统交谈的元宁这才猛然惊醒,细瘦脖颈上还沾着草席压出的红痕。
他未曾见过系统描绘的那般盛景,只把它当作是为了他这具肉身哄他的花言巧语,这几日却也听得津津有味,把它当作冷宫中最珍贵的消遣。
老太监朝蜷缩在角落的五皇子招手,喉间似堵着陈年蛛网:“白灼姑娘在角门候着您嘞,您且去看看吧。”
上一回他就瞧见了那位宫女扶着门框,哭着说些奴婢对不起主子之类的话狠狠心离去了。如今看来,也怕是良心未泯,前来给她这位从前的主子些许救济。
元宁黯淡的眸子瞬间亮起微光。
自母妃病逝、白芍殉主后,他在这深宫中就只剩下了白灼这一位熟悉的人了。
他顾不得趿拉半掉的布鞋,像只机敏的灰鼠般窜过杂草丛生的庭院,破旧衣摆扫过满地枯叶沙沙作响。
老太监望着那道伶仃背影,浑浊眼底泛起涟漪——这孩子分明许久未沾荤腥,跑起来却似春日柳梢掠过的雀儿。
冷宫角门外,白灼正攥紧檀木食盒来回踱步。
待冷宫中穿着破烂的小孩踉跄跑出来后,她眼眶不由得一红,嘴巴嗫嚅了几下,却还是未能将小主子受苦了这话给说出来。
元宁见着她却十分高兴,黑白分明的眼中没有任何对她的怨憎,还唤道:“白灼姑姑,我好想你啊。”
这话似钢针扎进肺腑,那名面容清秀的宫女猛地背过身去。
她怕自己看下去,又会主动迈入这泥沼之中,于是只得狠狠心,将手中的食盒塞进元宁的手中就逃也似的没入宫墙阴影。
甚至不敢回头多看他一眼。
元宁紧紧提着手里头的食盒,愣愣地看着白灼离去的背影,不发一言。
却在这时,鎏金铜雀宫灯晃过转角,有一行宫人从那绿荫环绕的院墙后走出来。
打头那位年轻的太监眼尖儿,见着了元宁手中的朱漆食盒,尖声喊道:“瞧,这漆器纹样,那像不像二公主宫里头的东西。”
那些宫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叽叽喳喳说起来。
“想必公主的玉佩便是被他拿的吧,这小贱蹄子见着好东西,于是就心生贪念。”
“你怎的能这般说,他好歹也是五皇子。”
“罪人之子,余孽的血脉,连帝王都不在乎他,又算什么皇子?别管了,先将他给押去皇子公主那吧,莫让他们给等急了。”
三言两语便判下元宁的死罪。
元宁甚至来不及为自己辩解一二,便叫他们七手八脚给扯走了。
食盒砰然坠地。碎成两半的粗瓷碗里,黄澄澄的粟米粥正顺着青砖缝隙流淌,掀翻了一地,也无人去在意。
*
御华池边,金丝绣履正将薄冰碾作碎玉。一群皇子公主正在鎏金暖炉蒸腾的热气旁嬉戏打闹,琉璃珠帘在他们身后叮咚作响,围绕一群乌泱泱伺候的宫人。
忽然一阵杂沓脚步惊破暖意,提着孔雀翎宫灯的侍从们如黑潮涌来,中间裹挟着个单薄人影。
他们回望过去,发现是二公主殿中的宫人们正抓着一个小孩走了过来。
只见那孩子生得面黄肌瘦,形销骨立。他褴褛的麻衣挂满霜花,连那发间都还沾着几根杂草。枯瘦脚踝上竟套着双露趾的锦缎靴——分明是前年尚衣局丢弃的旧物。
这群皇子公主们何时见过这样邋里邋遢的孩子,不由掩住鼻子,皱起了眉。
宫女绛色裙裾扫过青砖,出来斥责他们:“大胆!你们从哪儿拉来的小乞丐,岂能污了主子们的眼!”
为首那太监赶忙告饶:“回明玉姑娘的话,此乃五皇子。奴婢也是见他手里头偷拿二公主殿中的东西,这才将他给带了过来。”
他身后的宫人们也纷纷作证:“是啊,明玉姑娘,就是他偷了二公主的东西。”
那些讥诮眼神织成密网看向元宁,他急忙辩解:“我没有,我没有偷拿她的东西!”
鄙夷的视线让他就像是被人扒了之后丢进大庭广众之中,他冻疮遍布的指节死死抠进掌心。
明玉姑娘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暗藏着深深的厌恶。
她朝着二公主行礼,问:“殿下,这冷宫罪妃之子偷了您的东西,您说该怎么定罪?”
其余几个皇子腰间螭龙玉佩撞出清响,也都在嫌弃地说:“偷东西的贼,脏死了。”
“果然是罪人余孽,才会继续犯下罪行,必须要好好治一治他的罪。”
竟是连考证都不曾做一下,便直接定死了他的罪行。
元宁面色苍白,嘴唇都在颤动。
二公主轻叩着暖手炉,面露不屑,吩咐道:“这么脏,手脚也不干净,不如把他丢进这御华池中好好洗一洗。”
视线落在了那几个宫人身上,他们面带迟疑。
霜花正顺着池畔垂柳的枯枝往下淌,这时将人推入御华池中,不是必死无疑么。
这元宁好歹也是皇子,要是他们这样做的话,可就跟谋害皇子无异了。
三皇子漫不经心地朝着他们说:“你们这群孬货,怕什么。父皇早已厌弃这贱种,去年冬宴你们不知晓?司礼监呈冷宫名录时,父皇连朱笔都懒得抬。哪怕今日他冻死在御华池里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何况我们这是在为他洗清身上的罪孽,有何不可呢?”
他玄狐大氅领口缀着的东珠晃得人眼花。
三皇子乃是帝王最受宠的子嗣,有了他的话,宫人们立时吃了定心丸一般,拖着元宁就往御华池中走。
元宁再怎么剧烈反抗,到底也就只是个几岁的孩子,被他们直接给丢进了深寒的水池里。
一入池中,池水裹着陈年莲梗腐叶之气灌入喉腔,元宁感觉自己即将窒息。
但好在这种冷寒没有持续多久,忽见一阵刺目的金光从池中涌了上来,恍若将千年月华凝作实质。而元宁也被这温暖的光包裹着,就像是在母亲的怀抱之中。那些刺骨的冷、烧灼的痛,忽然都成了隔世的尘嚣。
此前的问题再一次摆在了他的面前——
【如果宿主元宁同意穿越到未来给古人直播,我将带您前往那个时空。请您确认,同意或是拒绝?】
元宁望着水面倒影里那个遍体鳞伤的孩子,伸出指尖触碰流转的光晕。
这一次,他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同意。
开文啦,希望大家能够多多支持![墨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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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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