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丞房前已经摆出了公堂会审的架势,杂役豪壮的嗓门透过门扇传得清晰:“大人您看,这是不是那偷钱的贼人?”
李贽赶紧和庭籍走出门,众人明火执仗,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人墙,兴致勃勃地看着热闹。
有位纽扣都未系好的杂役嘿嘿笑了两声:“那必然是他了,否则半夜跑走干什么?就是运气不好,居然叫人逮住了。”
庭籍急忙踱步过去,李贽紧随其后,他个子高些,在外围垫个脚也能看到里面,顺着众人目光汇聚之处,显出一个呆愣愣的男子,委顿于地,两手平铺,虽没有受伤,却像是被打蒙了。
他的脖颈上横着一把长刀,锋利的寒芒扭射出来,衬得他脸色更加苍白。
虎歧单手握着刀柄,目光亮如火炬,李贽看他那样子,随时能给男子来上一刀。
庭籍不断寻找他家少爷的身影,李贽挤进了人群,遭了别人一顿抱怨后,看见那个官儿。
青衣官员蹲在男子面前,突然伸出手扇了男子一巴掌,男子肥胖的脸上涌起肉浪。
他快速扇完后,若无其事站起身,清咳两声,以一种上位者的傲慢口吻道:“这是本官的奴才,断不可能行偷盗之事的,诸位散了吧。”
驿丞被人扶着,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行将就木模样,颤声道:“他若没有偷本官的钱财,为何深夜策马而逃?为何毫不争辩?”
“你!”郁醒气得脸涨成猪肝色,“他骑的是本官的马,是本官吩咐他出门为我采买物什,天经地义,谁管得着?!”
“大半夜出去买东西,谁信呐?”周围的杂役都讽刺道。
他们游手好闲,被吵醒了正不快,现在有了这样的乐子看,自然是能拱火就拱火,郁醒的品阶又不高,引不起人的畏惧,所以都斜眼瞅着郁醒,窃窃私笑。
李贽好整以暇看着这一幕,听到偷盗的时候,虎歧眉头就皱起来了,李贽心知男子逃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虎歧自然也明白。
虎歧欲言又止,终于在看到郁醒被污蔑时忍不住了,蓦然一声:“不是他偷的。”
虎歧身上自带一种沉稳气度,一声就叫人们安静了下来,注意到这位捉拿了贼人的好汉。
虎歧深吸一口气:“我抓他,是因为—”
“大哥!”李贽猛地扬声,排开前面的人进入圈内,老实巴交地攥住虎歧的袖子,细声道:“大哥,你不能因为可怜他就乱说呀。”
李贽转向郁醒,有些畏惧似地瞥他:“大人,您手下人手脚不干净,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您熟读圣贤书,又是百姓父母官,定会以身作则的吧?”
“对呀,叫他把钱还回来!”杂役起哄,拍着手掌。
火光下,郁醒脸庞犹如蒙上一层清漆,从头顶乌纱帽到脚后跟都在颤抖,额角青筋突起,神色之耻辱,好像有人在一下下踹他的脸。
真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想必是头一次当官,兴许还是靠祖上荫蔽的,轻易就被人激怒到说不出话。
李贽制住虎歧的挣动,低下头装哑巴。
庭籍摸到郁醒身边,想安慰,被他大力甩开,摔到地上蹭红了胳膊。
郁醒抖动一阵后,对着发呆的男子大喝一声,就冲锋似地跑了过去,咬牙切齿,满面通红地夺过虎歧手中的刀,往男子脖子上一怼,血溅三尺。
里里外外的人都被摄住了,睁大眼睛盯着血泊,和倒在血泊之中的人,鲜血蜿蜒地流淌到他们脚下。
“杀人了....”有人喃喃说了一句。
李贽神色变换,幽幽地看了郁醒一眼,脚下纹丝不动。
郁醒显然没杀过人,刀口割的位置不算致命,但他愤懑之下用劲太大,半个脖子都快给人切掉了。
男子一直怔忪,直到热流涌出才像醒了过来,堵却堵不住,嘴唇阖动两下,轰然倒地。
郁醒扔下刀,阴狠的目光射向所有人,空气中火星飞扬:“这奴才不敬主上,被本官打杀了,如有想要报官的,尽管去吧!”
他再次环顾一周,振开衣袖,恢复了镇定的态度离开了。
谁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奴才去报官呢?何况郁醒还给他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即使闹到官府,官府也不乐意管人家的家事。
杂役唏嘘一声,开始慢慢散了,唯一还盯着男子尸体的是驿丞,他的黄金还不知道在哪呢。
李贽默不作声,存在感很弱,虎歧倒是备受瞩目,杀人的毕竟是他的刀,抓人的也是他,驿丞蹒跚走过来,瞅着虎歧:“你是哪来的?”
虎歧脸上肌肉硬硬的绷着,目光只看着李贽,毫无开口的意思,李贽笑了笑,解释道:“大人,我们是今天跟着商队来的。”
驿丞懂了,又问:“他怎么抓到人的?”
虎歧还是一声不吭,李贽露出一个小心的讨好的笑:“他是我哥哥,从小就不爱说话,这小贼估计是偷了东西想骑马跑路,我们正好住在马棚,撞见了。”
驿丞激动起来:“那他偷的东西呢?”
李贽一脸惭愧,“当时天太黑,什么也没看着。”
驿丞神色狐疑,主要打量虎歧:“你抓住他的时候,没看见赃物吗?”
虎歧淡淡瞥了他一眼,什么也不说,弯腰拾起了地上的长刀,举到眼前猛地一吹,残血飞溅。
驿丞神色惊恫,不自觉后退一大步,中气也不足了:“这个,能逮住贼人就是有功,本官之后必定好好褒奖你。”
他转身就走,脚步飞快,毫不迟疑。
李贽有些想笑,一转头看到虎歧灯泡似的大眼睛,他笑容一敛。
“我回去跟你解释。”李贽也睁大眼睛表示真诚。
“不行,”虎歧抱臂,冷然道,“现在说。”
他站在男子尸体旁边,非要得到一个交待似的,刀上的血被他一滴滴地吹干了,仿佛留一点都烫眼。
李贽算是明白了两人思考方式的不同,他觉得不管用什么手段,能办成事的就是好手段,虎歧不一样。
这怎么能说清?李贽把那间房里所见和庭籍的话描述后,果然见虎歧态度没什么转变,眉头仍旧挂水似的沉。
“他该如何,自有官府来处置,杀了人,却死在偷盗的罪名下,人人如此,要律法干什么?岂不是都乱套了?”
“你也看见了,那位准县令极好面子,不过死了一个婢女,怎么能指望他报官?不报官,律法再管用,会自己为苦主伸冤吗?”
李贽叹气:“今日若你没把人抓回来,明日那个婢女就会像这个男子一样,死因是触怒主上,而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
虎歧挨了一棒似的,望向地上,呼吸慢慢憋住了。
李贽按住他的肩膀,血泊已经流不动了,黏在虎歧脚下,李贽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出来,带走了。
第二天天刚亮他们就跟着商队启程,金黄色的晨光柔和而微弱,温度还没有上来,现在走不会太受罪。
除了商队,还有一辆马车和他们正巧同时出发,并肩而行。
李贽和一堆粮袋挤在一起,双臂都伸展不开,他掀开帘子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旁边的马车也有人掀帘子,登时四目相对。
郁醒脸色到现在还是黑的,恹恹地四下乱瞟,他的手倒是好看,骨节分明,像嫁接过来的。
他看到李贽,先是愣了一下,想不起是谁,仔细端详了两眼后,意识到是那个要他“以身作则”的少年,登时棱起眼角,一把将帘子拉上了。
回到车厢,他还是郁闷,昨晚的事简直是他毕生耻辱,倾着身子,自己跟自己怄气。
他们的路程太重合了,且两辆马车并排,一路都能看见对方,郁醒被颠簸得难受,庭籍跪在他脚边扇风,不小心离得太近了,他烦得一脚踹出去:“滚远点!”
李贽和虎歧脚挨着脚也没人抱怨,虎歧陷入了人生思考似的,到目前为止没搭理过他,李贽拿过他们的小包裹,掏出一张纸,在上面画一些线条和水流山脉。
他在长城之外、现代的内蒙古自治区一带画上狄人骑兵,又分别在长城内画上九边重镇,云府是北方大门,重中之重,要防住狄人,必须先守好云府。
云府全部防区共分十路,每路由一位将官和两位副将镇守,各路都有边墙敌台,在这漫长的防线之上,共驻扎有七所二十余万大军,五百六十三座堡垒,云府中心甘泉是一片空地,可容纳十万将士,平常用来演练士卒,也是历代总兵驻扎之地。
按理说,有长城之险,二十万边军,北方合该牢不可破才对。
但狄人动辄内犯,不知多少次越过长城骚扰边境,百姓闻风而逃,有人甚至抛家弃子,因为狄人一旦攻下城池,除了工匠以外的壮丁老弱都保不住性命,少男少女会被作为奴隶带去漠北,一直是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如果可以,李贽想走遍所有名都大邑,熟识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川地理,最好穿城越村,把人情也了解透了再去投军,可国破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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