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妻书?放妻书!
苏勉闻言心神荡漾,跳动的胸腔中生出些许雀跃的欢喜,转念一想,所谓放妻书应当是权宜之计,做不得真,便又沉静下来。
苏勉沉声道:“裴娘子现为掖庭奴。”
林建军眉心微蹙,扶着墙壁站起来,连日未进食,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他隔着牢门与苏勉对坐。
林建军问道:“怎么回事?”
苏勉说道:“六日前陛下宣裴娘子觐见,裴娘子一直未归,余娘子托赢儿打听。当日恰是未负当值,未负告诉赢儿,裴娘子指斥乘舆,已被贬入掖庭为奴。”
阿静最是惜命识时务,当日她必然受了天大的委屈,否则她绝对不会大骂天子。
如一潭死水的情绪顷刻被调动起来,林建军急切地追问:“那天发生什么事了?”
苏勉的声音低了几分,说道:“赢儿也这样问其兄,未负含糊其辞打发赢儿,最后我们从渤海郡夫人那儿得知事情始末。”
渤海郡夫人,即渤海郡公高显忠之妻。
御前的人嘴严,极难打听出消息,便会去问隔了一层的渤海郡夫人。
渤海郡夫人素来热心肠,除了实在不能说之事,大多能在她那儿听到一句实话,算是上下心照不宣的秘密。
听罢苏勉的转述,林建军哑然。
魏人遵循事死如事生的丧葬理念,君临天下的帝王更是如此。
帝王常以圣眷优隆的臣子陪葬帝陵,以期君臣地下相见亦为君臣,自古以来便是臣子身后极大的荣耀。
阿静作为共和国来客,思想观念与魏人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自然无法理解天子下令腰斩阿兄,又命阿兄陪葬帝陵的举动。
那么,他就理解吗?
逝者已矣,死后极尽哀荣又有何意义,还是做给天下看,博一个宽仁的好名声?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腰斩是天恩,陪葬帝陵亦是天恩,向来不由人,臣子只需叩谢隆恩,山呼万岁。
苏勉感慨道:“原想将林郎君与秋夫人送回共和国,落叶归根,如今怕是不能够了。”
“这又是何事?”林建军闻言心下大惊,面上却是装出一派困惑之意。
苏勉讶然道:“你不知你阿兄来处?”
林建军神色自若道:“歙州绩溪,还能有何来处?”
苏勉遂将林尔玉的遗言一字不差转告,又把裴允的猜测告知。
林建军听后默默良久,强装出的镇定支离破碎,呢喃轻语:“难怪……难怪阿静……”
阿静是极赤诚之人,旁人对她好,她便会对旁人好,旁人不对她好,她也会以自己所能给的最大善意待之。
阿兄不愿葬入他乡之土,她便豁出性命顶撞天子,只为完成阿兄的遗愿。
林建军轻声叹息:“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阿静,你这又是何苦?”
苏勉无奈道:“你既会说存者且偷生,涉及自身又怎的参悟不透?”
林建军刚要开口,苏勉却是不欲同犟毛驴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抢在他前面开口:“我与敛儿等人商量过了,待裴劭班师回朝,紫微城必有庆功宴,届时我以军功请至尊将裴娘子……”
许是做贼心虚,苏勉微微别开脸,不敢看林建军,干咳一声,平复情绪,继续道:“宴上我假称心悦裴娘子,请至尊将裴娘子赐我,且替你护着她,解你后顾之忧。”
苏勉与裴静文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林建军自不会怀疑面前的人别有用心,感激不已,拱手道:“如此,便麻烦你了。”
望着眼前对他深信不疑的青年,羞愧如潮水般涌来,苏勉扯过话题谈起林氏兄妹。
得知扁担花和决云儿有几人相护,林建军正了正衣襟,对着苏勉郑重一礼。
出了刑部大牢,苏勉翻坐上马背,踏着秋夜寒霜向家的方向慢慢行去。
枉费好友如此信任他,他却对好友之妻怀揣着龌龊的心思,以营救之名全心中之念,将自己不可告人的心事宣之于众,再得来一句两肋插刀的赞誉。
苏勉缓缓闭上眼。
他到底不是那等落井下石的小人,待救得裴娘子离开掖庭,他觊觎好友之妻的罪孽也当赎清了吧。
此后,再不想了。
林尔玉腰斩而死已有半月,关于如何处置林建军的决议却迟迟没有落下,每当有人在朝堂上提起林建军,天启帝便拂袖离去。
又一次朝会,一人再度提起林建军。
天启帝这次没有离去,只看着群臣道:“那孩子自小跟在吾身边长大,算吾半子,子不教,父之过,诸位就看在吾这个做父亲的面子上,饶他一死吧!”
天子都这样讲了,再固执己见下去,那就不是和林建军过不去,而是和天子过不去。
少数坚持以同罪处置林建军的朝臣,最终还是退让一步,提出一个要求,只要林建军与林尔玉划清界限,表明自己不知兄长谋叛之事,他们便不再过多纠缠。
即便如此也不代表林建军就能官复原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是朝臣的底线,就算是天子也不得不妥协。
天启帝的那番话传进林建军的耳朵时,林建军正在用饭,他放下筷子,静静地看着乔装打扮前来传话的内侍。
当年他在宫里住着时,正是眼前的内侍照顾他起居,陪他玩耍,两人交情颇深。
内侍苦口婆心劝说道:“我的小郎君哟,有魏建元两百多年以来,除了太宗陛下,试问还有哪位君王以天子之身请求群臣?为着小郎君,裴娘子詈骂至尊,至尊也不过是将裴娘子囚禁掖庭,还指了六个宫人服侍,丝毫没叫裴娘子受委屈。”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天子说出那番话,自小接受魏朝本土教育的林建军怎能不感动?
他默默良久,终是开了口:“陛下厚爱,林建军铭记于心,永世不忘,然要林某当堂承认兄长谋叛,请恕林某实难从命。”
内侍哎哟一声,说道:“不是要小郎君承认梁国公谋叛,只是请小郎君自述不知梁国公谋叛。”
林建军冷笑道:“有何区别?”
内侍无奈轻叹:“小郎君心里有怨,我心里明白,但是梁国公谋叛案人证物证俱在,假若至尊领头徇私枉法,败坏纲纪法度,来日臣下以此为依,至尊又该如何?”
“陛下处置梁国公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心中之痛不比小郎君轻,为此陛下不惜力排众议,令梁国公陪葬帝陵,没官的资产、田宅也都悉数退还。”
林建军困于牢狱之中,关于这桩谋叛案的所有信息都来自道听途说,有宝安县主的,狱卒的,天启帝的,高显忠的,苏勉的,内侍的。
通过各人的说辞,他仿佛看见了天子在这桩案子里既狠绝又仁慈的形象,由此拼凑出一个奸宦蒙蔽君王、残害忠良的模糊雏形。
然而奸宦乃天子家奴,君王又非久居深宫的昏君,当真能被小小奴婢蒙蔽吗?还是说这桩莫名其妙的谋叛案,其实是君王授意的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事到如今,再来纠结这些也没有意义了。
又或许是他不敢深究,他内心深处希望这件事情里,只有奸宦一个恶人。
奸宦害死了阿兄,他的阿兄死了,背负骂名而死,再也活不过来了,他没有阿兄了。
现在要他为了置身事外,间接把阿兄钉死在名为史书的耻辱柱上,这比杀了他还令他难受百倍。
内侍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愤怒的情绪:“小郎君既觉得梁国公无辜,就应该先保全自身,以待来日为梁国公翻案,把元谦那厮溺毙恭桶里!”
同仇敌忾向来能拉近两人的距离,林建军怔然道:“你也认为此事乃元谦蓄意陷害?”
内侍呸了一声:“元谦此人弑父杀奴,性情乖戾,心狠手辣,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一句话不对便翻脸无情。定是他为着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恨上梁国公,故才栽赃陷害,置梁国公于死地。”
元谦这人出了名的不好相处,林建军对他是能避则避,几乎可以说没什么来往,阿兄自然也不可能跟他有来往。
若说阿兄不小心得罪他,林建军打心底是不信的,可他确实是这一切的起始。
林建军深吸一口气,痛苦道:“我自是想杀元谦,可我亦不愿……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内侍将林建军的话回禀天启帝,天启帝听后不喜不怒,挥手命内侍退下。
“他这性子到底随了谁?”天启帝转头看向横抱琵琶的高显忠,纳闷不已,“他那生父骨头软若蛇鳝,怎生出他这么个犟驴?”
高显忠噗嗤一笑:“他若如他生父,二郎何至于这般苦恼,直接赐死便是。”
天启帝叹道:“林尔玉当真把他教的很好。”
高显忠说道:“难道这其中就没有二郎的功劳?”
“你个老货。”天启帝笑骂,很快便收起笑容,怅然道,“郡公,他真应了,我反而不敢留他了。”
高显忠跟随天启帝多年,心里清楚这句“他真应了”不单单指当堂承认林尔玉谋叛,还有那道赐姓入籍的圣旨。
他可以在这之前接旨,也可以在很多年以后接这道旨,唯独不能现在接这旨。
高显忠不知该为那孩子庆幸,还是悲伤,能入君王的眼是他的福气,而这福气却不是那么完满,掺杂着节外生枝的污点。
而这个污点,又不能不除去。
他猜到了,二郎也猜到他猜到了,二郎与他彼此心照不宣。
因为,他永远不会背叛他誓死效忠的君主。
高显忠说道:“年轻人未经磨难,到底年轻气盛,吃点苦头就好了。”
天启帝最终还是以天子的身份逼得文武臣工再退一步,林尔玉谋叛案彻底淹没在岁月长河中,不得再度提起。
天启十五年九月二十七,天启帝于上阳宫东洲设宴,伏灯千里,为奏凯班师的将军接风洗尘,席上鼓乐齐鸣,歌舞不歇,王侯将相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宴酣极乐时,苏勉迈步而出,拱手道:“臣有一心愿,还请陛下成全。”
彼时,天启帝面带薄醉,笑问:“什么心愿?”
苏勉朗声道:“臣心悦一掖庭宫人,恳请陛下将其赏赐臣。”
天启帝失笑道:“不过一个宫人罢了,乐天何必这般煞有介事?”摆了摆手,“准了。”
苏勉长揖到地:“谢陛下。”
天启帝眉尾上挑,依稀可见少年时的风流气韵:“掖庭宫人何其多,乐天心悦之人姓甚名谁?”
苏勉掷地有声道:“前新城郡三品郡夫人裴氏。”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出自杜甫《石壕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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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第 1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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