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宅侍女鲜少与亲卫接触,亲卫也许知晓她们的名字,但不一定识得她们的相貌。
崔南吕曾经作为濯缨院侍女,与大家的关系虽然不是很好,总归每天-朝夕相处,她们哪怕化成灰,她都能认出来。
裴静文递给崔南吕一张笺纸,上面写着一些人的下落,严肃道:“卖至洛阳本地的侍女和仆役,能赎的我都赎了,荷月、流霞、郁离被卖至太原府,霜序、兰生被卖至潞州上党县。”
她递给崔南吕一个木盒,说道:“这里面有十斤黄金,你帮我把她们赎出来送回长安京郊庄子,就当报答我昔日之恩了。”
崔南吕接过沉甸甸的木盒抱在怀里,多嘴问了一句:“两个孩子的乳母和玩伴呢?还有碧潭,她在哪里?”
裴静文垂下眼眸,说道:“李娘子为护决云儿被乱刀砍死,孙娘子为了女儿和枫歌,不得不嫁与贼人为妇,碧潭……碧潭似被献与权贵,至今下落不明。”
崔南吕怜悯地叹了声:“当日触怒小郎君被逐至庄子上,不想竟是我毕生之福。先生放心,我一定把她们都找回来。”
太原府乃河东节度使治所,潞州原归属河东道,现属于昭义节度使辖区,两地一北一南相距四五百里。
崔南吕打算先从洛阳北上潞州,把霜序和兰生赎出来,然后继续北上至太原府,赎出流霞等人,最后南下返回长安。
裴静文对此没有异议,说道:“你一个女子独行危险,我让秋四陪你同去。”
崔南吕回头看了眼凶神恶煞的秋四,连连摆手道:“还是就让黄郎君随我同去好了。”
黄郎君,即当初因调戏崔南吕,而遭断指之痛的黄大郎,大名黄承业,表字开来。
其父曾于凤翔叛乱时为林尔玉挡刀断臂,后为林建军京郊田庄管事,其母韩大娘为南山居管事。
裴静文怀疑地打量黄承业,不信任道:“你确定要和他同行?”
黄承业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腼腆道:“以前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崔娘子那一刀给足教训,小人再也不敢了。”
秋四听罢哈哈大笑,拆台道:“他小子确实不敢了,看见崔娘子活像耗子见了猫,生怕再挨上一刀。”
裴静文忍俊不禁,说道:“既如此,那你们明天就动身,早一天救她们出来,她们少受一天苦。”
第二天,裴静文把两人送到门口,崔南吕脚踩长条凳踏上犊车,抬手掀起厚重布帘,弯了腰,就要走进车舆。
裴静文突然叫住女郎,问道:“这件事情了了后,你有什么打算?”
崔南吕摩挲着腰侧饕餮纹匕首转身,略微思索片刻,回答道:“自从得知阿弟去了,我躲在桑落那里,既是放纵自己沉溺悲痛,不愿考虑来日,也是记着还欠先生一个情,总想还完恩情再离去。”
“先生的意思我明白。”她微微颔首,不卑不亢道,“能够与先生同行一段路,已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接下来的路我想自己走。”
裴静文深深地看了眼极有主意的女郎,真心实意道:“祝你前程似锦。”
崔南吕莞尔道:“我很喜欢先生的祝福,比祝我嫁个如意郎君要中听许多,我祝先生来日青云直上,扶摇万里。”
说罢,弯腰走进车舆。
黄承业跳上犊车,左手松松攥着缰绳,右手挥鞭一甩,犊车缓缓向前行去,逐渐变成一个看不清的小黑点。
赵应安拍了拍裴静文肩膀,转身返回二进小院,声音远远地传来:“我还记得她当年用簪子割腕,身上那股狠劲儿……如今她想明白了,必定如你所说那样,前程似锦。”
裴静文摇头失笑,回到东厢房为林氏兄妹收拾行李,未免夜长梦多,至多三日就要启程。
此去东川梓州路途遥远,又恰好是寒冬腊月的季节,单是保暖的衣物就装了三大箱,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总共装了五个樟木箱子。
裴静文把四百多斤黄金分成四份,三百五十斤交给嵇浪和赵应安保管,作为林氏兄妹前往梓州后的日常花费,五十斤托嵇浪转赠东川节度使陆乾,聊表心意,三十斤分发陆乾派来接应的东川牙兵,剩下二十斤她留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秋十一留在洛阳听候差遣,其余六个亲卫押车随行,时刻不离护卫林氏兄妹安全。
东都洛阳,安鼎门外。
裴静文对着林氏兄妹絮絮叨叨道:“路上要听赵老师和嵇叔叔的话,乖乖吃饭,乖乖睡觉,不许嫌坐车累就闹着要骑马,到了梓州要先去拜见陆翁,拜见陆翁时要有礼貌,不能失礼。”
林耀夏抱着裴静文,眨巴着眼睛装可怜,问道:“真的不能和小婶婶留在洛阳吗?人家不想离开小婶婶。”
裴静文轻捏女孩圆嘟嘟的小脸,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林耀夏嘟囔道:“可是人家又不是君子。”
裴静文学着她的语气,说道:“可是扁担花亲口答应过婶婶,只要有赵老师陪着,就乖乖去梓州,难道花妞妞是骗婶婶的吗?”
林光华敲了下林耀夏的脑袋,说道:“笨蛋花妞妞,我们去了梓州,小婶婶和三叔才没有后顾之忧。”
“不许说妹妹是笨蛋。”裴静文捏了捏林光华的脸蛋,“但是决云儿后面两句话说得很对,你们到了梓州,我和你们姑姑、还有三叔才能安心。”
把两个孩子抱上犊车,裴静文对着众人长揖到地,郑重其事道:“两个孩子就拜托诸位了。”
诸亲卫和东川牙兵忙说不敢,赵应安掀开厚实布帘,眼睛红得像兔子的兄妹俩,噌的一下窜到车窗边,依依不舍地望着裴静文。
四个亲卫在前边开道,两个亲卫和嵇浪跟车随行,六个东川牙兵负责殿后,车轮慢慢转动起来,承载着初生的太阳缓缓向南驶去。
离别的悲伤涌上心间,裴静文鼻头一酸,险些哭出声来,转念一想,林氏兄妹离开洛阳远赴梓州,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等等……”
身后传来女子的呼喊,裴静文扭头看去,孙娘子拉着瑛歌和枫歌跳下骡车,气喘吁吁看着远去的车队,喃喃道:“还是迟了吗?”
裴静文和秋十一对视一眼,一人把瑛歌抱放马背上,一人抱起枫歌。
裴静文翻坐上马背,朝孙娘子伸出手,说道:“上来。”
孙娘子含泪摇了摇头,说道:“带瑛歌和枫歌走就好,我就不去了。”
裴静文讶然道:“为何?”
孙娘子掩嘴泣道:“我……我有了身孕,受不了车马颠簸,走不了了。”
裴静文仰面朝天,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把哭成泪人的瑛歌拥入怀中,和秋十一策马追赶赵应安一行人。
待将瑛歌和枫歌托付,两人打马回到安鼎门外时,已不见孙娘子的身影。
裴静文跨坐马背上,怔怔地望着官道上的两行车辙印,呢喃轻语:“原来这就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秋十一出言宽慰道:“花费重金赎回昔日奴仆,放其自由身,安养于庄上,先生已经做得很好了。”
裴静文轻叹道:“他们无辜受牵连,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只可惜未能全部……”
秋十一暂住城中客舍,裴静文独自回了敦化坊,精神恹恹地走进苏勉的私邸。
踏过垂花门,平素冷冷清清的小院此刻人来人往,捧着各式各样的摆件进进出出,看起来乱哄哄的,实则井然有序。
小院里原来的四个侍女拘谨地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见到裴静文走进院中,眼睛登时一亮,赶忙迎上前来。
裴静文顾不上伤春悲秋,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其中一个侍女说道:“听说阿郎要来住上一段时间,这些都是国公府里的仆役,依着阿郎吩咐更换屋中摆件、地毯、珠帘……总之所有东西都要换成新的、好的。”
除了第一天夜深,苏勉不得不住这里,其他时候他都歇在洛阳宋国公府,白日里偶尔来也是因为有事,裴静文住进来一个月,见到苏勉的次数屈指可数。
骤然听到侍女说苏勉要来住,裴静文不自在地挠了挠头,问道:“为着什么原因?”
侍女摊手道:“不知道。”
裴静文又问:“为什么我住的东厢也换?”
侍女回答道:“岂止东厢房,西厢、左右耳房、前院的灶房、库房、我们住的倒座房都换了。”
一个侍女摩挲着下巴说:“这算不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另一侍女骂道:“你才是鸡犬。”
两个小侍女就这样拌起嘴来,裴静文听得好笑,默默思忖苏勉突然搬来的原因,又想着要不要提前离开。
当时她应下苏勉住满两月,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不常住这里,现在他搬来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尴尬呀!
二进小院焕然一新,国公府的仆役仿佛认识裴静文似的,对着她恭敬地叉手行礼,除了六个十七八岁的大侍女、六个负责跑腿的仆妇、两个来自国公府的厨娘,其余仆役皆默不作声退出二进小院。
好大的阵仗!
裴静文蹲在东厢屋檐下,和蹲在梨树下的四个小侍女面面相觑,裴静文清楚地看见小侍女眼眸中浓郁的危机感。
黄昏时分,院门处传来烈马的嘶鸣。
六个大侍女两臂自然垂在身前,候在垂花门两侧,身披裘衣的青年抬脚跨过门槛,大侍女小步上前,簇拥着青年往正房去。
路过蹲在东厢房檐下的裴静文时,青年略微驻足,面带困惑地颔首示意,然后继续往前走。
裴静文的脑袋跟着苏勉缓慢移动,亲眼见着他才进入正房,便有一个大侍女替他褪去外面的裘衣,另一个大侍女则伸手去解他腰间挂满杂物的蹀躞带。
待苏勉拐进寝室看不见人影了,裴静文收回视线,扭头望着拘束地立在她身后的四个小侍女。
一个小侍女快哭出来:“我们这么没用,会不会被阿郎卖了?”
天天看她们笑容满面地陪林家兄妹玩闹,裴静文哪里受得了她们泫然欲泣的模样,连忙宽慰道:“别怕别怕,他要是卖了你们,我就把你们买回来送到长安……”
呸呸呸!
她怎么能如此顺口地说出买人,这和赎回兰生等人的意义可不一样,她真该死啊!
“卖了谁?”苏勉换了家居常服,束在头顶的发半披背上,穿着舒适软鞋立在梨树下。
蹲太久脚麻了,裴静文乍一下没能站起,一个大侍女当即上前扶着她慢慢起身。
裴静文自然而然说了声谢谢,大侍女登时跪在裴静文脚边请罪,说不敢受娘子一声谢。
裴静文无奈轻叹,忍着麻意扶起大侍女,愧疚地解释道:“我不习惯陌生人服侍,吓到你了,对不起。”
苏勉饶有兴致地看着手足无措的女郎,挥了挥手,大侍女如释重负退下,待女郎转头看过来时,他又换上一本正经的表情。
裴静文说道:“听说苏郎君要来此宅住一段时间。”
苏勉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在下与家母因一些家事起了龃龉,特来避难。”
“原来如此。”裴静文点了点头,“方才我想了想,我已在此住了一月,想来苏郎君也能应付过去,要不明天我就……”
苏勉的脸色沉了下来,似笑非笑道:“裴娘子的意思是明天就要走?”
终归是自己食言在先,裴静文底气不足,嗫嚅道:“我与苏郎君同住,到底不太……”
苏勉打断她的话,质问道:“可是今日我见了陛下,陛下还问起我与娘子,我依着与娘子先前的两月之约回复陛下,称我与娘子感情正浓。娘子明日便要离去,将我今日之言置于何地?还是说小郎君、小娘子走了,犀子判罚下来了,娘子认为在下没用了,便不再顾及在下担着欺君之罪的风险?”
裴静文哪里受得住这些话,语无伦次道:“我只是想着我与苏郎君,我和苏郎君,我和郎君男女有别,同住或许……”
苏勉下巴微扬,佯怒道:“娘子的意思是在下乃心怀不轨之徒?”
“我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裴静文慌忙解释,“我是说……”最终,她败下阵来,“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我会遵循两月之约。”
苏勉冷哼一声,背着手朝西厢房走,裴静文求助地望向小侍女。小侍女同情地摊手,裴静文长叹一声,拖着尚有麻意的腿走进西厢房。
大侍女侍立左右为苏勉布菜,裴静文坐到青年对面,便有两个侍女执了公筷立在她左右两侧。
裴静文郑重地道歉:“对不起,刚才我思虑不周,令苏郎君为难了。”
苏勉夹起面前瓷碟里的鱼脍送进嘴里缓慢咀嚼,咽下去后才慢慢开口说道:“在下早出晚归,至多晚膳与娘子见到,娘子不必烦扰。”
扪心自问,自女郎到来后,他心里如何想暂且不提,至少他行为举止从不逾矩,夜里从不留宿此宅,若无要紧事,白日里也不会登门扰她清净。
好友即将至朔方军营任主簿,女郎一心同好友离去,他纠结过,迟疑过,甚至想过仗势强夺,最终还是不愿做那等小人。
他要的不多,他只希望在好友离开前的每一天,她陪他用顿晚饭,他只有这一点点小心愿,于她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堂堂宋国公嫡长子,苏氏冢子,何曾这般卑微的乞求过?就一点点小心愿而已。
至于后来为何失了控,他想,谁让好友惹了河东裴氏,谁让他……
天启十五年十月廿八,侍御史参林建军曾于天启六年私下里杖毙家奴五人,恳请天子以国法治其罪。
魏律有言:诸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
“诸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出自《唐律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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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第 1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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