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军死讯传来那日,磅礴大雨伴着电闪雷鸣轰然落下,苏勉负手立在屋檐下,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天默然不语。
元嘉三十八年初相识,碍着赢儿情面与他结交往来,谈不上有多少情谊,对他来说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心态?
大抵是天启元年九月九日重阳节,携友登高望远,俯瞰群山万壑,见一苍鹰于万丈高空俯冲直下,一声鹰唳惊空遏云,忽又扶摇直上,利爪刺破银环蛇身,拍翅破风而去。
小小少年遥指远去雄鹰,豪情壮志道:“河朔如此毒蛇,绞我大魏泱泱气象,来日我愿为鹰,破蛇腹,吞蛇胆,襄助君父复昔元贞治世、景明盛世。”
元贞乃太宗年号,奠定大魏充沛武德,景明则是玄宗年号,大魏最为繁荣富强的巅峰时期,无数魏人心灵寄托之处。
无人不思盛魏,无人不盼再造盛魏。
他如此,他亦如此。
傲慢少年摒弃偏见,为自己曾经的轻狂赔礼致歉,敞开心扉,直抒胸臆,与志同道合的少年高谈阔论,言必天下万民,何等慷慨激昂。
忆昔过往,恍若就在昨日。
怎料人生如白驹过隙,斯人已逝,倥偬十八载转瞬成空,今生终究是他对不起他,倘使有来世,结草衔环,再还他罢。
苏勉黯然垂首,清泪浸湿衣襟,今日怕是无心公务,撑伞步入瓢泼大雨,缓缓家去。
透过如织雨幕,他深深凝望怀抱小彩狸,半躺檐下摇椅上听雨的女郎,启唇道:“他去了。”
这件事他没想瞒她,也没有瞒她的必要,她总会从崔夫人或其他官眷那儿听到,倒不如由他来说。
淅淅雨声哄得女郎昏昏欲睡,裴静文半梦半醒,含糊道:“谁去了,去哪儿了?”
苏勉收了伞,大马金刀往门槛上一坐,双手捂着脸,闷声闷气道:“长安传来消息,五月初六夜,林二乘船穿白龙江河谷,遇疾风骤雨,船撞绝壁而沉,他下落不明,至尊已命下游诸镇节度使沿江搜寻他尸骨。”
“你说什么?”裴静文瞬间惊醒,猛地坐起来,“搜寻谁的尸骨?”
苏勉低垂着头道:“阿静,他去了,林二去了。”
裴静文歪着脑袋,困惑不解地看向青年。
他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得懂,连起来是什么意思她就听不明白了。
船撞绝壁而沉,意思是他落水了,落水了游上岸不就好,怎么直接跳到沿江搜寻尸骨这一步?
“你同我开玩笑呢?”裴静文嗤笑道,“别闹了,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苏勉呢喃轻语:“我倒情愿是玩笑,”他定定地看着神情恍惚的女郎,“敕旨三百里加急发往沿江诸藩镇,他怕是凶多……”
“闭嘴!”裴静文厉声打断他的话,“他会凫水,我不信,不可能!”
顾不上穿鞋,她赤脚走到青年面前,一把攥住他衣领,恶狠狠道:“说,你骗我的是不是?你一定在骗我,你想我对他死心,你就是在骗我,他明明会凫水,怎么可能……”
苏勉直视女郎的眼睛,悲悯道:“阿静,他连路都走不了。”
女郎闻言一怔,身体骤然失力,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仰头望着神情严肃的青年,眸中狠厉消失殆尽,瞳孔涣散,唯余呆滞迷惘。
她呐呐道:“可是,可是他身边肯定有不少人,他们不可能不救他。”
苏勉上身前倾小心翼翼拥着女郎,轻轻拍打微颤肩背,温声解释道:“据说那夜江水暴涨,水流湍急,又是夜黑风高,秋十一和船夫未能立即寻到他,翌日傍晚才在下游二十里处找到他的随身玉佩。”
裴静文泪流满面,仍是怀着希冀说道:“也许他只是被江水冲到岸边,然后被打渔的救走,到底没见到尸骨,他不一定就死了。”
苏勉缓缓闭上眼,哑声道:“阿静,我一面希望永远寻不到他尸骨,一面又盼望他早日入土为安。”
寻不到尸骨,哪怕音讯全无,都可以自我安慰他还活在人世;盼他早日入土为安,则是不忍昔日好友曝尸荒野。
其实彼此心里都明白,那样情形下,青年生存几率渺茫,否则天子不会直接在敕旨中言明“尸骨”二字。
感受到臂弯一沉,苏勉睁眼低头看去,女郎双眼紧闭,脸色煞白,身体仿佛没有骨头支撑一样往下坠。
“阿静,阿静……”苏勉心下一慌,连忙打横抱起女郎往寝室走,“来人,快去请郎中来,快去!”
侍女匆忙应答,抓起油纸伞奔入雨中,水花四溅,鲜红石榴裙被染成上下两色。
千里之外的梓州却是艳阳高照。
卷起三百里加急送来的黄麻纸,须发斑白的魁梧老翁瞬间失了气势,差人唤来麾下行军司马,有气无力低声吩咐两句,步履蹒跚地走出书房。
他穿过抄手游廊来到私塾,先瞧了眼自家孙儿,随后慈爱而又怜悯地望着跟随先生认真念书的两个孩子,不多时悄然离去。
老翁背着手来到佛堂,正堂里供奉着为护他而死的亲卫,郑重地上了三炷香,他向右拐走进耳房。
耳房里只有两个牌位,林氏尔玉之灵位,秋氏棠依之灵位,如今怕是要再添一个了。
元嘉三十七年就同他说过,长安那地方不过是城池大点,府库满点,人口多点,除了这些也没什么好的。
可惜那时青年听不进劝,一意孤行闯入那座天下第一城。
他若是醉心权力,倒也未尝不可,偏生他只是想留下所谓来过的痕迹。
荒唐,痴愚,轻狂。
老翁长叹道:“去岁丧父丧母,两个孩子如惊弓之鸟,忧思苦多,惶恐不安。今岁连唯一可以依靠的叔父也去了。林尔玉,你若料到将来会有这么一天,是否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这个答案,灵位无法回答他。
调遣兵马动静不会小,未时二刻,林建军生死不明和双腿尽断的消息,同时传入嵇浪耳中,他这才知洛阳城内生了变故。
未等他从惊天噩耗中回过神来,便见余芙蓉急匆匆跑来,抓起桌上茶壶猛灌凉水,喘着粗气道:“小世叔和小婶婶出事了。”
赵应安失手跌了扇子,追问道:“林郎君的事我听说了,静静她出什么事了?”
“刚才我陪阿娘探望扁担花和决云儿,敕旨和进奏官的消息前后脚送来。”余芙蓉语速极快,“苏乐天那狗贼强抢小婶婶,带着她去凤翔了。”
赵应安蓦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道:“你说谁强抢谁?”
余芙蓉说道:“苏勉,苏乐天,和小世叔从小玩到大的那个。大概是在小世叔受百杖断腿后,他见色忘义仗势欺人,小婶婶好像是逃了的,不知怎么又被那杂种抓回去了。”
嵇浪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余芙蓉回答道:“就今年上元节。”
赵应安疑惑道:“这都四个多月了,进奏官为何现在才讲这件事,而且洛阳那边怎么没有一点消息传来?”
“进奏官哪会管这些男女私事?”余芙蓉解释道,“洛阳离这儿两三千里远,又不是像伯伯那种震动天下的大案,若非小世叔失踪事大,进奏官顺带提一笔小婶婶,我们怕是还要好久才知道。”
赵应安点了点头,问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余芙蓉看着嵇浪,冷静道:“小婶婶的事不宜张扬,你和秋四他们沿江寻找小世叔,我和安安还有宋宗霖去凤翔。”
接着,她话锋一转,破口大骂道:“去他阿爷的苏勉,竟然落井下石欺负小婶婶,亏我叫他一声乐天阿兄。还有贺五和杜九那两个伥鬼,居然帮他一起瞒着,等救出静静,你们三先回梓州,我要去长安一趟。”
事急从权,扁担花和决云儿交由余顶天和周素清安抚看顾,嵇浪和秋四等人当天便快马出城,沿着江寻人。
翌日清晨,万道霞光劈开夜色,赵应安、余芙蓉和宋宗霖轻装简行,沿着金牛道打马向北。
金牛道南以成都府为起始,一路向北途经东川梓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剑门关、栈道奇险的利州,贯穿来仓山入梁州,乃是连接川陕最重要的一条蜀道。
绵谷县位于利州,恰在金牛道上。
一叶孤舟行于县内蜿蜒河流,红衣女郎负手立于船头,目光深深眺望远方青山,无意识转动腕上手环。
三个黑衣少年井然有序坐成一列,任劳任怨吭哧划桨,从最初把船划的东倒西歪,到现在的游刃有余,也就一刻钟左右。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扁舟缓缓靠岸,四人弃船而去,其中一个背了口大锅的雄壮少年带领三人沿山中小径翻过两座山头。
从霞光漫天忙碌到繁星闪烁,寒凉山洞终于出现在眼前,高滔一巴掌拍向宝音图后脑,用犁羌话恶声恶气斥骂道:“我叫你藏人,不是让你当野人,随便找个村庄不行,非得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没等宝音图开口辩解,吉日格勒抡圆胳膊抽向自家表弟脑袋,语气激烈地骂道:“你小子背着人还能翻两座山,有一身牛劲也不是像你这样用的。”
宝音图委屈道:“我怕被发现嘛。”
“好了,都别吵了。”林望舒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你们去找点吃的来,我饿了。”
说罢,径直走进山洞。
形容狼狈的青年靠坐石壁角落枯草堆上,手里抓着一个吃上一口,脖子能伸出二里地的干巴大饼,满脸生无可恋地缓慢咀嚼。
看见来人,他掰开大饼,把没咬过的那半递了过去。
林望舒摆了摆手,直奔主题,轻拂开关解锁医疗手环,蓝光从头到脚扫描青年身体,一组数据即刻传输至星网。
青年身体健康数值比较乐观,林望舒颇为欣慰地夸赞道:“你身体还挺抗造,明天手术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哪怕有幸见识到许多次那个国度的玄奇,林建军仍是为之震撼。
不论是隐藏在他们脑海中的星网,还是二姐手中的医疗手环,在他眼里其实和神仙法宝无异。
他也只能这样理解。
就像他永远无法想象,人居然能飞上万丈高空,遨游星海,这不是神迹那是什么?
瞧了眼愣神的青年,林望舒晃了晃手环,逗弄道:“想不想知道这是谁研发的?”
林建军困惑道:“我认识?”
林望舒眉梢微挑道:“你当然认识。”
林建军更加不解了,问道:“谁?”
林望舒忍俊不禁道:“你老婆呀!”
林建军惊讶道:“她不是机甲建造师吗?”
林望舒哈哈大笑:“这东西全称是军用医疗机甲手环,你老婆二十岁时研发出来的,弟弟。”
林建军直勾勾地盯着白色手环,想到他是阿静唯一认可的男人,心中好生骄傲,忽而又好生自卑。
青年脸色变幻莫测,林望舒安慰地拍拍他肩膀,结果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清晨阳光照进山洞,林望舒悠悠醒来,指使高滔复烤昨夜没吃完的鹿肉,又命令吉日格勒和宝音图去河边抬一锅水回来。
鹿肉吃完,热水差不多也烧好了,林望舒环抱双臂倚靠大树干,指挥三个少年为林建军擦洗身体。
“差不多了。”林望舒走过来,随意瞥了眼只套了条裤子的白净青年,“没你们的事儿了,都给我走远点守着,要是敢偷看,小心我挖你们眼珠子。”
宝音图胆子小,头一个跑开,吉日格勒觑了眼高滔,才走两步便停在原地不动了。
高滔看看上身赤-裸的青年,又瞧瞧把他们都支开的女郎,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他歪着脑袋,困惑道:“萨仁额莫其,我总感觉哪里怪怪的,治个病而已,为什么不让我看?”
抡圆胳膊对准少年后脑勺来上一下,林望舒没好气道:“他是我弟弟,弟弟!”
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梭巡,林建军故意调侃道:“小姐夫这是不放心二姐,怕二姐对我欲行不轨。”
林望舒反手又是一下,打得林建军偏了半边身子,险些一头栽到地上:“不想站起来可以直说,姐姐对小孩子没兴趣。”
那声“小姐夫”着实取悦了少年,高滔唇角止不住地往上扬,迈着轻快步伐朝与宝音图跑开的相反方向走去。
等人都走远,林望舒解锁医疗手环,从工具舱里取出一次性垫布铺在地上,叫林建军自己爬过去趴好,自己则继续取手术要用的工具和药剂。
将工具和十来只药剂一字排开,林望舒半蹲林建军身旁,一边用绳索和木棍绑紧他四肢,确保他没有挣扎的可能,一边喃喃自语:“不知道和野外训练有没有区别,毕竟训练时用的是假人,这可是真人。”
林建军头往后扭,面露惊恐:“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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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第 15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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