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武场边的梧桐树影被拉得老长。
三公主板着张脸,绕过顾安等人独自走在青石径上。往常这时候她早该“突发头疼”躲回寝宫了,偏今日是武学头堂课,不好寻告假的由头。
碎发湿漉漉地贴在两鬓上,三公主攥着绢帕擦了擦后颈,每离武场近一步她就多一分不情愿。
谁能理解疯狂爱出汗但超级讨厌身上黏腻的心情!
三公主难过叹气,发髻上簪的那朵黄花也跟着蔫嗒嗒的。
还未踏进武场,里头便爆出一阵洪亮的笑声。跟在公主们后方的顾安一听便知是谁已经到了,这刻意拖长的尾音,先前在画舫上她都听够够的了。
除了要假装自个是爽朗大男主的太子殿下,还有谁会在一圈人面前这般卖力表演呢?
顾安低头想着想着莫名觉得好笑,无意识呵了一声。
“你笑什么?”走在前头的顺风耳三公主猛地回头瞪向顾安。
她捏着帕子小心地放在脸上吸汗,生怕自个妆擦花了闹笑话,尤其在听见身后忽然冒出的一声轻笑,直接戳中三公主的神经。
处了这么久,知道她非常在意形象的顾安举起双手投降:“友好,友好……”她重复念了两遍口诀,提醒她别忘了先前打架一块挨筱温华呲的事。
三公主冷哼一声,再转身时早已挂上笑,向武场里的兄弟们打招呼。
“请太子殿下安。”她作为最长的公主,领着在场的其他姑娘们先向太子请安。
太子再次展现他的标准勾唇,向前半步,虚抬了下手。
西南角立着座大鼓,约一丈高,看守武场的陪练得到教习首肯后,双手紧握鼓槌,快步踩上步梯,用力挥棒。
鼓声隆隆,迅猛且激昂。
太子朝那看了一眼,其余人也皆收到了这声开课的讯息,纷纷停下互捧,各自归位。
“下课再见啊。”顾安活动身子,跺了两下脚,偏头与身旁的元承时道别。
转身时她忽然瞥见匆匆赶来的元承璟,见二哥有注意到自己,她梗着脖子,仰头向上蹦了蹦。
元承璟飞快瞟一眼,看顾安正好穿了一身青绿,远远蹦跶的样子跟只绿青蛙似的。
他忍住笑,背过手放缓脚步,虽并未回应,但那嘴角早被吊得高高翘起,眉宇飞扬。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武场左半侧的沙场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喝彩声。
公主们皆为之侧目,顾安垫脚眺望,只见那些本该扛枪举缸练耐力的男子们聚到一起围成了圈,有的鼓掌,有的在叫喊,好不热闹。
顾安一下便发现站在圆圈正对面中心位置的元承璟,据她和人混了一年得出的经验,这大哥又在不高兴。
虽说咧着嘴看似挺乐,可两眼险些眯成一道缝,满是审视的意识。
“我们也去瞧瞧吧。”顾安怂恿三加五两位公主一块过去。
小五瞅了眼教习,顾安丝毫不带犹豫的揽过她们的胳膊直接硬拽。
诶?被单手环住的三公主呆愣两秒后红了脸。
下一秒瞬间开启战斗模式,给顾安劈头盖脸一顿骂。
“别说了别说了。”顾安边拉边回头朝她们的教头孙前眨了眨眼。
反正也是休息时间,皇子公主们乱窜他也管不着,一向严厉的孙教头得到顾安的暗示后,抬头望天,就当啥也没看见。
约过分隔男女场地的布栏后,顾安轻咳一声,鼓劲喊道:“公主驾到,快快让道!”
那些王公子弟们倒都很给面退到两边,给她们留出条小路。
面对众人的注目,而顾安还搁那喊着公主驾到,小三小五这下连耳朵也跟着烧了起来。
三公主强装镇定走着,小五尴尬低头,捂住半边脸快速去到皇子身旁,总算狐假虎威一回的顾安松开手,大摇大摆地跟在她俩身后。
直到站进人群最里层,顾安才看清今日她们瞧的是谁的热闹。
圈中心只有两人,被压在地上狠狠摩擦的元承时与骑在他身上横截面大了两倍不止的四皇子。
元承时吃痛地半抬右胳膊,张着嘴正要说什么,眨眼的功夫像触电般立刻将手放下缩回。
他们双双发现了离自己几步之远的顾安。
四皇子眼神闪烁,咽了咽口水,喉咙发紧。片刻后他回过神来,故意朝人群笑了下,半蹲着拽住他亲弟弟的衣领,将人提起走了两步。
在被重新扔回地面的一瞬间,元承时迅速将头埋进沙堆里。
见他这副样子,老四原本烦躁的心倏地生出几分愉悦,随之便单手捏住元承时的下巴,迫使他抬头望向前方的人。
元承时整张脸完全暴露在空中,一道道因多次摩擦产成的伤口正往外渗着血丝。
顾安心惊,急忙喊道:“这是在干什么,还不停下?!”
跟在老四身边的伴读金三亮开口替他主子解释:“安姑娘莫急,这不过是在课堂对练。”
顾安白他一眼,忙转头看向元承璟:“二哥……”
但太子已经快一步将此拍板定性:“不对,谈何对练,只是兄弟间的讨教而已,不过安表妹会担心也无可厚非,这些拳脚相踢的画面哪好叫姑娘们看。”
说着他用折扇在空中虚虚一点,高声喝道:“两小子还不快决出胜负,莫要叫妹妹们瞧见伤心。”
言罢,他又面朝元承璟,嘴角始终挂着笑。
元承璟心下了然,这并非是针对小六的发难,而是直指他本人。或许正是因为筱温华使计让嫣然摇身一变成了彩嫣,强送进东宫,惹得太子不虞,现在到处寻机会使绊子。
反正到了这局面,双方皆已明牌,能维持住表面功夫已经很不错了。
因为自开国以来,元家鲜有活过四十的男子,此症无解,这亦是他们笃信道教、痴迷长生之术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如今武帝三十有一……
筱温华原本与四皇子的母妃兰贵妇同妃位,是在先皇后薨逝后才被扶正。
故去的先皇后乃太后亲侄女,而现任太子实为低阶宫嫔所处,因是武帝长子,才被记在先皇后名下。
后来先皇后难产血崩,殡天后留下襁褓中的七公主,太后便以“为国祈福”为由,带着七公主元纯阳离宫去金香寺苦修。
现下正处于千钧一发之际,筱温华盯着太子之位已久,太子本人亦十分清楚这点,故一直将元承璟母子视为眼中钉。
不过对于老元家的男人都活不过四十这个设定,顾安开始得知时还很同情,后来一想不对劲,这可是古代,其实底下大部分百姓活过五十都勉勉强强了。
而他们老元家呢,上上代皇室竟然称元家男子短命,是因国运折寿,为苍生短命。
我请问呢?
顾安听后简直一整个大佩服,真是好一顿经典的PUA话术,那要是谁想反他们老元家,就是和国运、和全国百姓作对咯?
顾安严重怀疑其实是元家从根上就不行,基因里自带传男不传女的缺陷。
哦,不是有缺陷,是缺了大德。
但再将画面切回今日武场兄弟间单方面的“讨教”上来,站在人群中的元承璟内心思绪万千,他强压下喉咙的痒意,嘴里弥漫的血腥味让他彻底冷下了脸。
自从上次感染风寒后,他的病便一直断断续续不见好。
守在一旁的教习表情严肃,他特意朝元承时倒地的方向前进半步,喊道:“不敌者可高举右手喊停!”
“是啊,快认输吧。”四皇子故意贴着元承时的左耳,亲昵地喊了声六弟:“你这孩子,怎么总是这般较真。”
元承时似乎打算说些什么,嘴唇微张,却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闭上眼失去了意识。
教习见状立即振臂高呼:“对练结束。”
真是喊得“及时”极了。
顾安小跑过去,命宫人快去请御医。
“四弟的功夫果真了得。”太子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但还是象征性地说了句,“可有些许过了。”
四皇子站在他身前,弯腰赔礼:“是臣弟失了分寸,没想到六弟这般不善武。”
“六弟确实还要多加练。”太子喉间溢出笑,转而面向教习,语气平淡地吩咐道,“林教习,往后本宫的六弟你可得好生教。”
顾安再也听不进他们的话,高声唤道:“四殿下!”
身旁的三公主一见顾安撅腚,就知她要作妖,但这场面可不是闹着玩的,她抿唇思考片刻,还是上手扯了下顾安的腰带。
小五直接叫了声顾安。
顾安充耳不闻,松开她的手,朝四皇子等人笑道:“六殿下自小体弱,不像您健壮硕大,而且他从前又无认真习过武,哪里会是您的对手。”
全场一下静了下来,没人敢发出声响。
“不如来和我试试吧。”顾安挺直背,微抬着下巴说,“别看我年龄小,但还有点功夫在身,不知可否斗胆向四殿下您讨教?”
她故意扬了扬尾音,显露出自己的嘲讽。
末了又补上一句:“我想威武的四殿下不会打不过十岁小童吧。”
话音刚落,四皇子神情莫测地向前跨了一步,圈中央再次清空,只有他与顾安二人。
太子沉声道:“四弟,可得顾牢分寸。”这可是默许的意思。
老四闻言回望了眼太子,两眼间挤出一个川字。
他快速站到顾安身侧,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若现在后悔,我就当你方才是在玩笑。”
顾安冷冷看向他,屏气敛神,旋即直接挥拳开打。
老四闪避不及左脸生生挨了一拳头。
看戏的元承璟马上带头鼓掌,同他站一侧的人也跟着叫好。
自觉被下了面子的老四擦掉嘴角的血渍,恶狠狠地说:“顾安,你好大的胆子!”
“又不是没打过,你少婆婆妈妈了。”
既然已经动手,顾安便将所有人的身份皆抛之脑后,她大喝一声继续朝人出招。
一开始还收着力的老四直至用上全部气力才惊觉,与他对打的根本不是个软包子姑娘,而是扎了他满脸、浑身是刺的小兽。
老四连连败退,太子由先前的斜站着变为挺腰直立,他背过手去,脸上布满寒霜。
“殿下,别太较真哦。”
顾安歪头撇嘴,学着先前他逗弄元承时的模样,在人耳边呼了口热气:“还是得练练呀您……”
“呸。”老四吐口血沫目露凶光,叫喊着朝顾安冲去。
起势挺猛,结果又挨上一脚踹,如同前刻的元承时那般狼狈,被打掉了玉冠,披头散发。
空气在此刻仿佛凝滞,众人刻意屏住呼吸。
元承璟这才道:“安安,可以了。”
他慢悠悠地打开折扇挥了挥,朝太子乐呵呵地说:“虎父无犬女啊。”
“是啊是啊。”其余人扭头夸耀起远在北境守边防的顾良。
点到为止,顾安也在心中默念,她压下心底方燃起的火,将胸前的马尾撩到脑后,抬起右手说:“就当平手吧。”
冒了一身冷汗的教习擦了擦额头,赶忙上前喊:“对练结束!”
只有小五朝顾安迈了一步,却又再无动作,沙地里躺着的四殿下挣开金三亮的搀扶,踉跄两下后自己站直身子,死死盯着顾安。
元承璟想到课间歇息的时间只有一刻钟,虽然早已超时,他还是道:“一刻钟早过去了吧。”
在得知顾安也上了场、匆匆赶来的孙教头立马高喊:“开课!”
这场讨教随之结束,没有胜者,起码面上是如此。
在公主领着各自伴读回去时,三公主喝退其余人,留下了五公主与顾安。
确认现场只剩三人,她才冷哼道:“傻子果然还是傻子,上次栽林院只有我们几人在,可以被算作兄妹打闹,今儿可不同……”
她的未尽之言很明显,顾安闻言只是哦了一声。
三公主见她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越发来气,但堵在喉咙的骂最后化作叹息:“你好自为之吧。”
她挥袖离去,不再与她们一道。
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后,五公主欲言又止:“安安你……”
话才开了个头,她又不知该如何讲,她觉得先前同顾安说的那些完全是在白费,但仔细一想,又不知自己是操的哪门子心。顾安是皇后的外甥女,无论如何行事,其实都与筱家挂着勾,再反观自己,外家弱,母妃也不得宠……
五公主想到这琢磨起近日宫中紧张的气氛,连她都瞧出,上头的两位在斗法,旁人的消息也只会更灵通。
还是如母妃交待的那般,明哲保身吧。
一息之间,五公主便做好了决定,再抬眸看向顾安时,眼神与从前别无一二,只是刻意将声音变得更柔,又唤了声安安:“我有些累了,便先回了。”
嗯?上午不是约好要到她宛英阁一起吃晚饭吗?
顾安没将这话问出口,她瞧着打扮精致的五公主,白白嫩嫩像极了她上辈子在现代收集的洋娃娃。
洋娃娃可爱但脆弱,禁不起任何的风浪,所以为了保护它,顾安还专程买玻璃盒将其罩住。
“好的。”她摊手,朝五公主点了点头,“殿下您请回吧。”
顾安独自一人走出尚学堂时,看见早就等在外头的阮秀,她鼻头忽地有些酸酸的。
“秀姨!”她不顾形象冲了过去,拉住阮秀的手说起课上发生的事。
阮秀弯腰将烤玫瑰饼递到顾安,笑意漫过眼角,夸道:“顾念很厉害了,那可是大你两岁的男子。”
“那是!”得到师父表扬,顾安心立马定了,晃晃脑袋得意地接过饼啃了两口。
阮秀牵着她的手边走分析起来:“不过类似这样的实战,姑娘下次直接踢对手的下盘能赢得更快些……”
顾安嗯了两声,她想到什么,忙抬头问:“秀姨,顾爹有来信吗?”
“有……”阮秀的语气一下变得沉闷。
顾安:“说了什么?”
阮秀顿了片刻:“……就是些寻常话,姑娘您待会就能看见了。”
“好哦。”顾安点点头,脚步欢快。
雪大,风寒,多加衣。
阮秀脑中又浮现给顾安的家书中,特意加在结尾给她瞧的这行小字,乃是军中俗语,雪大是形势危急,风寒是将有异变,怕是难有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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