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洞向下，越往里光线越暗。吕景然打开手电，轻轻拍打脚蹼，从缝隙中钻了进去。
纵观全世界，完全探明的水洞很少，一是因为没有经济效益，二是因为这种地方只能人力探索，无法由机器人代行，容易失去信号或者卡在缝隙中，因此关于水洞的研究大部分仅限于洞潜爱好者中，人力无法到达的地方就成为了永久的世界之谜。
吕景然打着手电，一边观察洞穴四周的环境，一边徐徐前行。
刚下去的这段空间非常宽阔，水质较清，水里有不少游动的小鱼，手电扫过去之后几乎看不到任何障碍物，是适合新手的潜水区。
吕景然缓缓地松了口气，他在洞壁上架完引导绳，继续向下潜泳。水里的小鱼被惊动，呼啦啦向两边散开，他一路畅通无阻地游了十几米，在靠近第一个拐角的时候停了下来。
说是拐角，其实就是一个倾斜的缓坡，但在缓坡之上，似乎埋着什么东西。
这地方能埋什么，塑料瓶，还是某人不慎遗失的劳力士？
吕景然慢慢游到那片被沙子掩埋的缓坡上，开始徒手刨沙。
对于水洞这种狭窄的地方而言，刨沙的速度一定要慢，力道要缓，否则稍有不慎就会将沙子扬入水中，遮挡视线；除此之外，沙子较土石来说更加松软，容易塌陷，大面积刨沙会造成洞穴结构上的改变。
吕景然从小就是个粗心大意的人，有多少年没做过这种高难度的“手工活”了。他就像个艰难的淘金者，沿着露在外面的部分一点一点地向内掏，好不容易掏到一半了，吕景然忽然怔在原地。
这居然是一具穿着潜水服的骸骨！
毫无疑问，这骸骨是从头上掉下来的，潜水者不知经历了什么，在洞内死亡后，被潜水装备拖着一路下行，直接坠入洞底。吕景然看着这具骸骨，心里突然生出某种不详的预感。
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整具骸骨从沙底下刨了出来。从骨骼结构来看，这应该是一位女性，骨头表面没有明显损伤，潜水服也没有破损，说明她并非死于外伤，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信息了。
吕景然盯着这具骸骨，那种不安的感觉始终在心里缭绕不去，他觉得自己认识这个人——不，应该说，逻辑空间刻意安排这么一个桥段，不是为了让他发现一具无名无姓的尸体。
“这该不会是……”
吕景然着了魔似的，伸出手，轻轻碰到了骸骨的头颅——突然，一种强烈的宿醉感当头袭来，像是有人强行往他嘴里灌了三杯马丁尼，他紧绷的神经忽然松开了，眼前仿佛出现了微微的重影，一种刺激又兴奋的感觉悄无声息地爬上脊髓，在他的大脑中安了家。
他好像听到了含姐的声音。
“小弟弟，问你个事，你在大学里有没有谈过恋爱？”
吕景然意识恍惚地想，这都哪跟哪啊，连晚辈的恋爱问题也要管？
他张嘴想说什么，但嘴里被某样东西堵着，他一时发不出声来。
“哎，看你这样就是个单身狗，你听姐说啊，姐最近跟一个人看对眼了，他明明挺大方的，到我这儿就变得特别扭，我觉得这样挺尴尬的，你说有什么办法能让他跟我好好说话？”
吕景然：“……”
不懂你们东北人的爱情故事。
“哎，不过干咱这一行的，不谈恋爱也是对彼此负责，万一哪天死在里面了，另一个人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移情别恋的机会吗？
吕景然觉得这话有些荒谬，要是哪天时衍出意外了，他这辈子到死也不会忘记对方。
“小弟弟，你要跟姐姐一块儿死吗？”
吕景然悚然一惊，松垮垮的神经忽然绷成了一根弦，一声枪响震耳欲聋地灌进他耳朵里，将他从宿醉中拉回了现实。
吕景然猛猛地吸了口气，密闭式循环呼吸器险些运载不畅，将他活活溺死在洞穴里。
不行，不能激动，千万不能激动。
潜水运动最忌讳激动，尤其他用的这种呼吸器属于特殊装备，一呼一吸间吐出的二氧化碳经吸收装置净化后重新回到氧气循环。如果情绪激动，导致呼吸加快，二氧化碳得不到完全吸附，那么回流的气体很可能会导致潜水员患上高碳酸血症①。
这在潜水过程中几乎是致命的。
吕景然低头一看，方才那具毫发无伤的骸骨上多了两个狰狞的弹孔，从一侧的颅骨进入，又从另一侧颅骨穿出。她静静地躺在水里，仿佛对上辈子的憧憬与悲伤一无所知。
这是陈含，是已经死去的陈含，不知道她存在于哪个时空，也不知道她因何而死，但她的身体却切切实实地埋藏于此，埋在了一个无人问津之处。
“含……姐？”
吕景然无法说话，甚至连伤心都变成了一种奢侈，他拼命控制自己的情绪，让心跳维持在一个正常的水平。
这是陈含的未来，还是逻辑空间用来迷惑他的幻境？
怪不得他迟迟没有遇险，原来是在这等着他呢。
吕景然冷静下来的大脑开始飞速思考，他盯着眼前这具白骨，片刻后得出一个结论——
无论发生什么，含姐都绝不会折在这。
混沌会千方百计挑起他的情绪，迫使他呼吸加速，消耗氧气。空间内只有他一个活人，混沌针对的目标是固定的，只要想清楚这一点，接下来就不会被它牵着鼻子走。
吕景然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再看那具骸骨一眼，他拍打着脚蹼，直奔旁边那道缓坡而去。
缓坡向下，接下来就会进入水洞的第二个空间——如果按照空间布局来划分的话，确实如此，但念在此地是混沌创造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因此每个空间也没有固定的命名，只能根据吕景然的感知加以区分。
从缓坡下去以后，第二个空间明显比第一个空间狭窄许多。手电照过去的地方能看到逐渐紧缩的洞壁，再也没有游鱼从他身边经过了。
吕景然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在水中寂静地穿行，耳边只有水流咕嘟咕嘟的声音。一切事物非黑即白，唯独光芒下的阴影泛着一层静谧的灰，朦朦胧胧地映在瞳孔上，激起了人类长久以来刻在骨子里的，徘徊于阴暗的恐惧。
时间仿佛不存在了，世界只剩下水流与呼吸。吕景然小心翼翼地穿梭于洞穴间，寻找下一个出口的位置。
刚刚他之所以有宿醉的感觉，全因神经兴奋所出现的氮醉反应。氮醉，说白了是因为水压太高，肺内的氮气溶于脂肪和神经，所产生的一种类似于醉酒的感觉。这种感觉会麻痹人的五官，令人产生幻觉，严重者会因此葬身水底。
在氮醉中看到幻觉没什么稀奇，但骸骨上的弹孔也能作假吗？
他第一次看到骸骨的时候上面还没有这种痕迹。
真是奇了怪了。
吕景然不敢细想，他只能先将疑问藏于心底，小心翼翼地在水中游走，寄希望于自己不要再碰到第二具骸骨。
然而天不遂人愿，也不知道他是有超乎常人的直觉，还是老天爷真的喜欢跟他开玩笑——第二个空间向前游了十几分钟之后，吕景然视野一转，在另一道坡出现的地方看到了下一个目标。
吕景然：“……”
真的假的，同样的套路居然演两遍！
这一次吕景然不会再轻易上当了，他干脆不理那具尸体，大摇大摆地从它身上游过。
然而当他打算游下缓坡，进入下一个空间时，手和脚突然像被铁链缠住一般，嗡一下僵在原地不能动了！
吕景然一时无法呼吸，肺内的氮气又一次开始作祟。他看见下方的骸骨从沙子里坐了起来，白骨狰狞的手抓住吕景然的脚踝，像是快要散架的积木一样，乱七八糟地游到他面前。
那对空无一物的眼眶直直地顶着他，眼眶后面的骨头仿佛被水流泡酥了，面颌一动，骨头渣子就随着水波到处乱飞。
“小然，我可是你的前辈啊，你怎么这么狠心？”
我怎么了我？
可惜吕景然说不出话，他的肺快要被水压挤炸了，人也变得越来越虚弱，那种熟悉的宿醉感再一次爬上大脑，细细啃食着他的神经。
“为什么你能一次次地对我下手，为什么你要怀疑我，难道我对你不好吗，我不够照顾你吗，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前辈的？”
这话说的，要不是他每次都表现得那么可疑，吕景然犯得着反反复复地怀疑他，吃饱了撑的吗？
他自认自己没有做错什么，梗着脖子，死死地与那对黑眼眶对视。
对方立刻就被他的倔脾气激怒了，一声怒吼，奔腾的水流哗一下席卷而至，险些将他嘴里的呼吸器吹走。
也不知道这鬼是如何在水里发出这么大动静的，吕景然无奈之下只好加重嘴上的力道，同时努力摆脱手脚的钳制，争取在被氮气醉死前逃出去。
“都是你，都因为你，我们是因为你才被这个混沌牵累的，凭什么，凭什么我们要死在这儿！”
这话就有点莫名其妙了啊！
吕景然想说自己的队友还活得好好的，可那白骨不知什么毛病，光吼他还不够，那双快要散架的手突然穿过水流搭在了他的脖子上，狠狠钳住了他脆弱的脖颈。
①高碳酸血症：指血液中二氧化碳水平异常升高，主要由呼吸系统通气不足或气体交换障碍导致。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中将科普偷偷写了个爽……实际是因为这个东西比较冷门只能解释解释再解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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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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