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天色将晚,一辆马车迎着宫门驶去,随着车上帘幕的掀开,只见那马车之后,迎着落日余晖,正有一道身影骑马向着这里匆匆赶来。
不必多想便知道那人会是谁,贺清蕴叫停了马车,望着远处踏碎霞光而来的骑影,鎏金步摇在鬓边轻颤,投下的阴影恰巧遮住眼底翻涌的暗潮。
“清蕴,我送你吧。”
沈砚修勒马挡在车前,玄色蟒纹锦袍沾着御书房独有的沉水香。她望着他玉冠下微微散乱的发丝,忽然想起三年前上元夜,这位太子殿下也是这般策马追来,只为将新得的和田暖玉塞进她掌心。
她本以为沈砚修会向自己解释什么,亦或是问她究竟在殿内与皇后娘娘说了什么,可如今看来,倒是不会了。
“不必了。”这句话倒是脱口而出,此时此刻,她也确实不需要沈砚修了。
至少,要等到以后,两人都推心置腹,不再互相隐瞒的时候。
“可是……这天也快下雨了,你真的不打算留在宫里吗?”
那车夫见两人如此僵持,早早的便退了下去。
贺清蕴抬眸望向了窗外,只见天色阴沉沉的,晚霞早已尽数散去,徒留那星星点点的日光洒落大地。
可这宫墙高高的,却是半分也容不进来,一明一暗,在这宫门之处格外明显。
“既然如此,太子殿下还是早些回宫吧。毕竟这朝中无数要事正等着您呢,岂能为这区区小事而耽误呢?”
话毕,她合上了车帘,信步下了马车。此时车外也正好无人,路面宽阔,眼前之景一览无余。
见此状,贺清蕴顺势翻身上马,割断了缰绳,随即纵马扬长而去。
既然世道如此,无人可渡,那她便自行而去。
从前她是相府独女,自是风光无限,一言一行皆是贵族之仪,亦早已习惯了乘着马车出行,可如今……
一朝失势,除却那平时依附着的皇室之人,至亲好友,却无一人相送。
不过此时此刻,她早已不在乎了。
那些流言蜚语传的再怎么天花乱坠,只要东府一日不倒,只要人还活着,就总会有一日水落石出,烟消云散。
正如她在殿内与皇后娘娘达成的约定。
而此时此刻,她亦有着更重要的事去做。
她这一路骑的很快,越过富丽堂皇的清化坊,越过人声鼎沸的坊市,越过清幽的小路,终于在一处僻静山林停了下来。
山道在暴雨中化作墨色长卷,马蹄踏碎的水花里浮动着往事的残影。母亲的青玉簪、幼弟的虎头鞋、祠堂里永远燃着的长明灯...当墓碑上"先妣尹氏"几个阴刻篆文刺入眼帘时,积蓄多时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纵是天上阴云布和,纵是山林幽暗难行,却仿佛有一种力量指引着她一般,即便前路未知,但她却没有丝毫迟疑,向着山林深处走去。
而每走一步,那大殿之上的谈话便越凌迟入耳:
“皇后娘娘,爹爹之所以入狱,怕是还有一层原因吧?”
是什么原因呢?
留给贺清蕴的,只有自心底蔓延开来的一丝苦笑。
而宗人府里,贺丞相的回应更是字字锥心。
“爹爹,难道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今日,是她阿娘的祭日啊。
往年之时,都是阿爹和她一起,准备好阿娘生前喜好的吃食物品,早早便来了这里。
可如今……记着的人,却只有了自己。
她站在阿娘的坟前,一遍遍的抚摸着早已干裂生冷的墓碑,那泛红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不知何时,自己早已跪倒在了地上……
往事历历在目,再度回首,仿佛昨日一般,可眼前的场景却分明在告诉自己,一切早已不可挽回。
是自己,是自己害死了阿娘!如果不是她当时的自作主张,又怎会沦落到今日局面?
"阿娘,您看这雨像不像云秦那夜?"她以额抵着冰冷石碑,指腹摩挲着碑文凹陷处滋生的青苔。
那年贺夫人为换三千将士生机,红衣白马独闯敌营,以孱弱之身换的两军交战转机。
却殊不知,十八年后,这盘棋局早已改变。
而她拼死护住的女人,沦落的,却是与当年境地无二。
贺清蕴一遍遍的在心里想着,是不是,是不是上天责罚自己,害的弟弟失踪,更害的父亲入了宗人府,贺家毁于一旦……
如果时光能够倒转,她宁愿自己当时就死在了云秦军营,不必再连累他人。
漫天大雨倾盆而下,一时间,她竟分不清那面上滑落得,究竟是自己的泪滴,还是泠泠雨水……
她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往昔之时,她尚且势弱,是敌军将领纵横捭阖的棋子,亦是爹娘的掣肘,那时她改变不了,亦无力改变。
可如今……贵女也好,棋子也罢,哪怕是困兽之斗,飞鸟折翼犹思振翅,穷途之兔尚有咬人之勇,她又怎会甘心如此?
“阿娘……你等着我。”
等我查出真相,救父亲出狱,还贺府清白,等我……
她缓缓的睁开了双眼,纵是眼前夜幕沉沉,漆深如墨;纵是夜空乌云蔽日,不见星辰。既无人指引,那她便做自己的明月,踏出这无边黑暗。
幼时沈砚修并没有告诉她那太傅口中的“何为世道”,既如此,那便自己寻吧。
终有一日,雨霁天明,雾散云出。
跪的久了,她的双腿早已麻木,踉跄的扶着墓碑站起来之时,漫天雨势却越来越大,打在了她的身上,仿佛要将她的脊背直直打弯。
恰在此时,也偏偏就在此时,本应倾盆而泻的雨却忽的止住了,在那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景色倏然一新,而她的身前,也正有一道身影不偏不倚的映入了她的眼帘。
“是你……”
贺清蕴从未想过,她与郑子瑜再度重逢的场景,会是在这里。
恰如她此时心境,狼狈,而又脆弱。
“为什么是你?”
她下意识的走进了几步,滂沱雨幕中,她忽然发现,身前人的眼睛并不似寻常南方之人一般蓝的发黑,反而是一种淡淡的水蓝色。
澄澈明亮,如同那天上星辰,却并非遥不可及,仿若徒手可摘。
他披风上松香混着药草苦味,与崖底那夜裹伤用的布条气息如出一辙。
“是我来了……也只能是我。”
郑子瑜痴痴的望着她,不过是别了十余日,可今日再见,却恍如隔世。
贺丞相入狱的消息他也是今日才得知,虽是情理之中,不过……他并未料到自己会在今日与贺清蕴相逢。
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踟蹰之时,他在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一如往常之时,脱下了自己的披风,盖在了贺清蕴身上。
她愣了一下,但也没有躲开。
毕竟这里能档住雨的,也只有眼前之人了。
一如那夜两人被困在崖底之时,郑子瑜寻了处暂时安全的地方,带着她躲进了一个山洞里,寻了处干燥的地方升起了篝火,也算是在这寒冷的雨夜里,找到了一丝慰藉。
他并没有和贺清蕴坐在一起,只是站在了她的对面,望着她的眼神中无端的多了一丝难以言明的情愫。
他明明日日盼望着能与贺清蕴重逢,可此时此刻,却是近乡情怯,难以自处。
他顿了顿,忽然上前走了几步,贺清蕴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刚想要向后退去,耳边却传来了一道轻柔的声音:
“……你别怕,只是披风湿了,我想给它烤干而已。”他的声音柔柔的,却带有几分颤抖。
贺清蕴解下了披风,递到了他的手上后,便兀自的坐在了地上,围着篝火取暖。
几日未见,两人竟生分了起来。不过他们也本应生分。
“你今日为什么会在这里?”一阵冷热交加过后,她只觉脑子晕晕的,但对于眼前之人,疑惑之时,亦难掩防备。
“我么?”郑子瑜愣了一下,难得与她相见一次,他多么希望能够回到从前崖底那日……
那时他身受重伤,是贺清蕴将他从水底救出,亦是她帮着自己上了药,处理好了伤口。更带着自己逃离了追捕,来到了那座“世外桃源”,让自己享受到了片刻温馨,久违的“家”的感觉。
他从不知晓“情”之一字究竟为何,可当贺清蕴就这样再度出现在了自己眼前之时,他却忽的明白了……
此时此刻,他竟没了顾忌,抛开了心防,恨不得将自己所知尽数告与眼前之人。
可这多年的筹谋,难以计数的付出却告诉自己,他不能说。
他不能说……
郑子瑜缓缓的闭上了双眼,整理柴火的动作也不由慌乱起来,似那飞溅的火星一般,难以受控……
“你要是不想说的话……”
“来寻一只走失的狐狸。”
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夜,他负着伤,又被自己下了迷药,意识混沌之时,呢喃着的故事。
贺清蕴心下一动,蓦然地抬起了双眸,却意外的撞进了那缱绻双眸之中。
似悲戚,似痴恋。
“你愿意听我的故事吗?”
“是公子,还是小狐狸?”她几乎下意识的开口问道,可郑子瑜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继而开口:
“清蕴,我想与你讲的,是一个……真正的我。”
一个步步为营,为达目的处心积虑,甚至是不择手段的,卑劣的我。
“我并非是生于北方的人……”
“我知道。”
郑子瑜低头无奈一笑,从未想过自己在贺清蕴眼里,早就暴露了身份。不过也好
他索性不再有所顾虑,想要将自己心中之语尽数脱口而出,然而下一刻,眼前之人身形忽然摇摇欲坠,就连呼吸都弱了几分。
“你怎么了?!”
回答郑子瑜的,是她断断续续的咳声。
他想也不想,便上前几步,将贺清蕴揽入怀中。
贺清蕴皱着眉头,本想着将他推开,可手上却没了力气,就这样窝在了他的怀里,被他搀扶着坐在了篝火旁。
“……我没事,继续讲吧。”
她一时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好奇他的身世,还是贪恋这怀中的一时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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