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百花宴,向来由京中权贵举办,邀请各世家贵女参宴,园中遍植百花,以花喻人,选出各花魁首,以便各家适龄小姐婚嫁。
当然,这其中参宴之人,又并非全是女子,不过是男女分宴,公子们藏于幕后,赏花之时,再一并看看各家小姐,挑选着心仪之人。
而这百花宴过后,便是那花朝节,这场宴会亦是为日后的花朝节做准备。
因而今日这场盛宴,各家小姐无不悉心装扮,就如那园里的花儿一般,争奇斗艳,互不相让。
当贺清蕴赶到郑府时,那里早早便已开宴,不过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男女并未分席而坐,反倒是都聚在那郑府的花园里,各相赏看,一时间好不热闹。
郑府与贺府同在清化坊,路途很近,但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较之贺府的清新典雅,这郑府,可是十足的气派。就连那地上铺的石子路,都是由罕见的青玉石铺就,每一块都经过精心打磨,光滑如玉,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青色光晕,仿佛行走在碧波之上。
可如今,贺清蕴每走一步,心下便愈发沉重。
郑临轩此举无疑不是在羞辱她,可为了那情报,就算是那鸿门宴,她也必须去。
小厮报上来宾之时,园中众人无不侧目而视,而与郑羡怡交好的世家千金,则更是冷眼相看,更有甚者,早已在私下议论纷纷,笑出了声。
不过无妨。
再不济,还有文湘陪着自己。
她本是这样想着,可下一瞬,眼前来者却让她倏的止住了呼吸。
“清蕴!”几乎是一路小跑,陆夕颜拉住了她的手,满是担忧的望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时间恍惚又回到了儿时,那时她初来凌江城,第一次参加宴会时,于这一切都不甚熟悉,而陆夕颜,则是她在这里交的第一个朋友。
她们爱好相投,两家又是交好,因而即便路途遥远,陆夕颜也总要来到东府,与她谈天说地,介绍着凌江城的一切。
初遇之时,贺清蕴被郑羡怡等世家小姐骗去了假山,而假山与外界的唯一出路又被他们隔断,贺清蕴又怕水,一时被困在那里,直到天快黑了,也没人来接她。
而陆夕颜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是她命人修好了木桥,带着早已累的筋疲力竭的贺清蕴走出了那里。
今日再见,一如初遇之时,却恍如隔世。
“我听文湘说你病了好几日,可担心死你了。那些时日我去了好几次,可是你都昏睡着,要不是后来得了那些名贵补品,恐怕一时半会也难见到你。”
“所以……先前我府上的那些补品,都是你送的?”贺清蕴心里一暖。
可陆夕颜却显是一怔,她愣愣的点了点头,浅笑着回道:“是呀,你那时候可吓死我了你现在好些了吧?真没想到……能在百花宴上见到你。”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漂浮着,带着一丝心虚。
贺清蕴心下一动,开口问道:“我现在好多了。对了,司羽呢?好久没见到她了,她来了吗?”
可陆夕颜却是牵着她的手往那席间走去,目光时不时有些漂浮。
“她呀……许是又被伯伯关在家里了吧,我今天也没见到她。”
说着,陆夕颜叹了口气,望着她的眼神也逐渐复杂起来。
这件事她犹豫了许久,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更何况如今的形势……
“贺伯伯的事我听爹爹说了,你放心,阿爹阿哥都和我说了,会上下打点着,不让贺伯伯受苦。至于朝堂上……”
若是能有些线索帮衬,或许就不会那么寸步难行了。
陆家乃武将出身,对于这江南贪腐案更是难插上话,亦难下手。
贺清蕴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握紧了陆夕颜的手,缓步像席间走去。
“没事,今日事今日毕,百花宴要紧,走吧。”
可她话音刚落,还没走出几步,眼前景色却倏然一新。
顺着那视线望去,贺清蕴心中猛地一紧。
只见那眼前之人,此刻正被世家小姐与夫人包围在人群之中。
那些小姐们正含羞带怯的望着他,倾慕之情溢于言表,从贺清蕴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沈砚修正礼貌的应付着各位世家夫人。
一举一动,温文尔雅,谦谦君子,落落大方。
那一瞬间,她不由僵在了原地。
也是在这一刻她才堪堪反应过来——
眼前之人不光只是沈砚修,更是那苍梧的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正是那意气风发的年华,亦是无数名门闺秀的梦中情郎,万众瞩目,众星捧月。
而今日,亦是那为各家名门安排的百花宴,其中种种,自是不言而喻。
贺清蕴忽而觉得,不过是几步之遥,却仿佛很远很远。
远到她看不清眼前人的真实样貌。
远到她此时此刻与他的万般差距。
远到她十余年相伴,却无法看清他心里所想。
贺清蕴只觉眼睛不受控制的开始发酸,一联想到近些时日上至世家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对贺府的转变,只觉脚下更是寸步难行。
可一想到今日此行目的,她便定下了心神,亦收回了目光,不再看他。
而此时此刻,陆夕颜的脸色也并不好看,甚至比贺清蕴还要怒形于色。
“怎么了?”贺清蕴刚疑惑着开口,可下一瞬,待她再度回神之时,耳畔却忽而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清蕴……”
沈砚修不知何时朝着二人的方向走来,他在贺清蕴身前站定,熟悉的气息顷刻间将她包裹了起来。
贺清蕴的身体在这一瞬间变得僵直。
阳光疏漏,树影摇曳,半明半昧的光影晃的她眼睛生疼,酸涩不已。
倒是陆夕颜先行开口打趣:“还以为太子殿下正被桃花缠身,顾不着我们这边呢。”
沈砚修一瞬间换了语气,失笑回道:“陆小姐不要开本宫的玩笑了。”
“本宫与诸位夫人小姐并不熟识,不过只是寻常的寒暄罢了。”
听到“本宫”二字,贺清蕴只觉无比刺耳。
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家子弟,一言一语之间,无论是朝政要事,还是寻常之事,都可轻易而定。
“哪里哪里,太子殿下玉树临风,与这席间众人相比,品行容貌更是上佳,气宇非凡。”
“至于这百花宴所涉及之事,我想……太子殿下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吧?”
有那么一瞬间,贺清蕴看到沈砚修微微怔愣了一瞬,忽而散去了目光,转到了自己面前。
而此刻他面上的笑意,却隐隐带着一丝悲伤:“陆小姐说笑了。”
“本宫未来的妻子——”
他顿了顿,原本温润的嗓音此刻像是结了一层冰霜,竟无端的透露出几分疏离:
“不会是他们。”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一日前,贺清蕴在殿上拒婚的场景。
那时,她说:“清蕴已是戴罪之身,怎可误了太子殿下?还请娘娘收回成命!”
此时此刻,空气中再次陷入沉静,一时间不知是谁的心被狠狠地刺中,反复凌迟。
“那夕颜就祝太子殿下,早觅良人,切勿误了时机,错过佳人才好。”
贺清蕴低头笑了笑,拉住了陆夕颜的袖子,低声道:“宴会快开始了,走吧。”
话毕,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快步离去。
错身而过的那一瞬间,这诺大的花园中,仿佛只剩下了穿堂而过的风,卷动着二人衣袖,却转瞬散落,不留一丝痕迹。
百花宴上,众宾客皆已入座,虽是男女分席,但席间却是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众世家千金坐于湖边,湖水潺潺而流,百花纷然绽放,落英缤纷,清风徐来。
本应是一场赏花之宴,可谁知,宴会才刚刚开始,那筹办之人,也就是郑府大小姐郑羡怡便叫停了舞乐,似乎有要事要说。
“这百花宴办了这么些年,若单单是赏花,那便也太无趣了,轻歌曼舞又未免单调。今日既是我郑府开宴,不若由本小姐提议,开一场曲水流觞宴如何?”
“正好啊……今日这么多世家千金来赏脸,也算是开开眼不是?”
此言一出,女席上向来以郑羡怡为首的世家千金无不赞同,而男席那边更是翘首以待,静看一场好戏上演。
更有争强好胜者出言附和,跃跃欲试。
“可若只是流觞曲水,未免太无趣了吧?”男席处传来一语。
“哦?那不知叶公子如何见解?”
贺清蕴本以为会是郑临轩陪着郑羡怡在场,可谁知,那出口打断的人竟是那刑部侍郎——叶晏川。
她心下陡然一惊,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如以花为题,喻人,或喻物都好。”
郑羡怡会心一笑:“这个提议好,那便就如叶打人所言,就这么办吧。”
待到鼓点开始之时,郑羡怡却率先举杯,朗声说道:“既然是由我提的议,那便自羨怡开始吧。”
“金英翠萼报春来,翠袖轻拈倚玉台。不羡桃李争艳色,自携清香入君怀。”
“姐姐好文采,如今郑府蒸蒸日上,自不可同日而语,玉思敬您一杯。”
话毕,席间贵女无不举杯,以示祝愿。
贺清蕴本不愿在这宴会上多言,更不想出风头,沦为这众矢之的。但不知是因为巧合还是别的,酒杯每每飘到她的身前时,鼓点便停了下来。
她刚想以“文采不佳”回绝,可谁知,郑羡怡却忽然话锋一转,说道:“这院内的海棠花正到了花谢的时节,却是落英缤纷,美奂美轮,如今也是巧,到了贺大小姐,我想……妹妹不会推拒吧?”
话音一落,席间贵女无不议论纷纷。陆夕颜见此状,更是起了怒意,刚要开口回怼回去,贺清蕴却对她摇头示意。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还请郑小姐等……”
可谁知,还未等贺清蕴出言作诗,耳畔却倏尔传来一道阔别已久的声音:
“香魂坠玉逐流觞,曾借东风压众芳
莫笑春深无主客,明朝或化鬓边霜。”
“司羽……”
贺清蕴心里一惊,酒杯险些落在地上,就连呼吸也跟着一滞。
没想到再度见面,会是在这个场景。不过从陆夕颜的话中,她也或多或少能猜到些。
但她万万没想到,竟会是许司羽出口解围。
一时间百感交集,她再难开口,只能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多谢许姑娘出言相助,不过这酒——清蕴还是要喝的。”
既然如此,我何苦将你卷入局中?
既然帮不到你,不如就此在众人面前划清界限。你的日子本就不好过……
许司羽见她这副模样,心中更不好受,却并没有移开目光,只跟着喝下了酒,什么也没说。
不知这流觞曲水究竟轮到了多少人,又不知他们究竟做了多少诗,贺清蕴只兀自饮着酒,一言不发。
直到后来醉意上头,她出口别了这宴会,也正好去“醒醒酒”。
此时宴会正入了**,自然也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她的异样。
她凭借着之前郑瑾瑜给他的纸条,一路上避过小厮奴仆,倒也算顺利的来到了郑府书房。
这里较之后院陈设,可谓是天差地别。
陈设捡漏不说,就连书架上的书都上了尘,桌案更是朴素。
只零星摆放着几章书写用的纸,还有一根早已变了色的毛笔,以及一张砚台。
贺清蕴短暂的打量了一番过后,便开始动手寻找
但还未过多久,门边便忽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只见来者一袭矜贵华服,面色如玉,却隐隐带着一丝威压,那面上的笑更是森意入骨,让人无端生寒。
贺清蕴早已避无可避,索性便利落转身,与来者两相对视。
“我道是谁会来这里,原来是郑府二公子啊。”
郑临轩冷哼一声,却还是含笑回道:“这句话该我问贺小姐吧?”
“不……此时此刻,也许我不应该这样叫你。怪不得叶兄总说这凌江城有一逍遥法外的小贼,今日一见,原来如是。”
贺清蕴却并无怒意,只是轻轻扬起了嘴角,不疾不徐回道:“那还真是多谢郑公子了呢,看来坊间所言不假,您与那刑部侍郎还真是天生一对,妥妥两位璧人呢。”
“小妹还真是爱说笑,和望月楼那日相比,可是一点没变。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所说这贺府是将要倒台了,可你也不必如此急着投怀送抱吧?”
“恶心。”贺清蕴低声淬了一声,旋即开口:
“郑公子不也一样?不过我有一点与你不同,那便是——”
那人眉梢轻佻,似是很是期待她口中之语。
“你在凑近一些,我好生告诉你。”
“那我可不敢。毕竟小妹慧心灵性,前些日子在望月楼,我可是没少领教。”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今日来是为了什么吗?如今我爹爹入狱,而你又在官场上春风得意,我既然来了你这书房,那必是有求于你啊。”
那人闻言,面上笑意更甚,也跟着上前走了几步。
“有求于我?”
“我看啊,你今日前来,是想从我这书房偷点什么吧?那还真是让小妹失望了,我这书房里啊,什么都没有。”
来者步步逼近,贺清蕴也跟着步步后退,“那有什么?”
“有的是——”
郑临轩还未说完,只觉眼前一黑,头上更是痛的发懵。原是贺清蕴退到了桌案处,顺势将一把砚台砸在了他的脸上!
郑临轩顿时连连后退,面上也跟着染上了一片漆黑,再难行动。
“来人,来人!”他顿时气急败坏,挣扎着想要叫人。
几名小厮顿时蜂拥而入,贺清蕴侧身躲避之时,门外却忽然又传来一道焦急之音:
“不好了!陆家小姐落水了!”
她心下陡然一惊,便想也不想,推开了拦路的小厮,向着前院跑去!
只见那里正是一片混乱,而岸边处,推开重重人群望去,只见陆夕颜正拽着郑羡怡不让她出水,上手就是一拳!
不愧是武将之女……
此时正有数名小厮向这里赶来,却被许司羽拦着不让往这里来,而贺清蕴见状,更是心领神会,将那几位想要上前拦着陆夕颜的世家千金统统挡在了外面。
直到陆夕颜真正出了气,力竭过后,她们才搀扶着她坐上马车,回了东府。
东府厢房内,贺清蕴正坐在床边,听着陆夕颜眉飞色舞的讲着方才发生的事情:
“当时司羽发现了异样,便忙得赶来叫上了我。我们实在是担心你,可就连文湘都找不到你,又怕你出了危险,所以就出此下策咯。”
“你是不知道,当时我打郑羡怡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可真是为你出了口恶气,也教人终生难忘啊。”
贺清蕴虽是欣喜,但面上却难掩担忧:“再担心我,也不能不顾自己身体呀……你要是染了风寒,或者是被郑羡怡伤了,我得心疼死了。”
可陆夕颜却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柔声回道:“没事的,清蕴。朝堂上的事我们尚且帮不了多少,可是要是在这种时候吃了亏,那才叫人后悔伤心呢。”
此时许司羽也端上了姜汤,跟着说道:“此事是我考虑不周,下次呀,我一定会看好夕颜,也帮她去打呢。”
许司羽虽平时恪守礼节,更是生的柔柔弱弱的,活脱脱一个江南温婉美人。可若是论起处事来,只怕比陆夕颜弱不到哪去。
想到这里,贺清蕴原本凝固了的面上终是多了几分笑意,眸中更是染上了星光。
她早就知道,她们并不是那依附权贵之人,不然,也断不会成了自己来凌江城以后的第一个玩伴。
“说来也是巧,你们是没看见那郑府后院内,郑临轩狼狈的身影。”
“啊?当时我光顾着打郑羡怡了,可是发生了什么?”陆夕颜结果贺清蕴手里的羹汤,刚要下口,却险些被惊的将口中的汤水吐了出来。
“自然是那二公子犯了错,挨了罚呗。他可是吃了不少墨呢。”
可贺清蕴话一出,空气却倏然沉静起来。
而陆夕颜也一瞬间变了脸色,许司羽更甚。
他们谁也没说话,仿佛心里压着的,是一件天大的事情一般。
“你们怎么了?”
陆夕颜摇了摇头,打着马虎道:“我们啊……就是被你说的话惊到了嘛。不过后院究竟发生了什——”
可她话还未说完,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道传令之声:“小姐,尚书大人有令,天色已晚,我们来接您回许府了。”
霎时,许司羽的脸变得惨白无比,就连手中姜汤也随之落地,她愣愣的看着那地上的残羹碎片,一时间失了神。
可下一刻,却仿佛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一般,她很快便整理好了心情,起身道别。
徒留一声叹息难平。
“许伯伯怎么这样……”
就算姜汤能再煮一碗,再度送到眼前,可味道,终究是不一样了。
有的人困于闺阁之中,难见自由,而有的人困于朝堂之中,难见天日。
世事难料,不知何时能够如愿。
夜色降临,贺清蕴坐在书房之中,再次把郑瑾瑜送她的那张纸摊开,而此时线索已明,只需动身。
郑临轩以为她是来偷证据的,殊不知,她不过是来虚张声势,转移他的注意而已。
而真正的幕后之人,早已趁此机会偷得了线索。
郑临轩千算万算,都不会想到自己会吃这么大的鳖,被人打了一顿挨罪不说,处心积虑掩藏的线索还被那“小贼”偷走。
一想到这里,贺清蕴就想发笑。
不过他郑府不仁,也休怪自己不义。
她和郑瑾瑜配合的倒也默契,而今晚她亦是着了一身夜行衣,趁着夜深人寂之时,悄然出发。
城东京兆府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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