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星瀑从这里飞流直下。望舒看着脚下汹涌的银白色瀑布奔望悬崖，心里砰砰直跳。
今天便是她下山的日子。
身后，师尊似乎说了什么，被瀑布的水声轰隆隆地吞没，望舒听不大清。她转过头来，师尊皱眉板着脸看她，闷声好久后，憋出短短半句话，“下山的前半程你仍可以反悔。”
望舒笑了，擦擦脸上被溅到的水花，“我知道了，师尊。”
傅鹤堂还有话想说，却说不出口，两人僵持着让瀑布把鞋子全都打湿后，他终是开了口，“我曾后悔没有向徒弟说出这句话——出门在外，记得好好照顾自己。”说罢，傅鹤堂摇了摇头，知道再也劝不住望舒，转身向山间走去。
望舒遥遥对着师尊的背影喊，“我会的，您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徒儿告辞了！”
师尊像没听到一样，脊背直直地，不为所动地越走越远。直到那背影越变越小，消失在竹林间，望舒才呼出一口气，转身向悬星瀑靠近。
低头一看，真可谓飞流直下三千尺，汹涌的水浪一股脑地掉进山雾里，在山脚冲成一片白团团的水雾，叫人看不清这路途究竟有多远。
望舒捏了捏手心，手心里湿湿滑滑全都是汗。500年前，下栖云山的山路就已经被毁了，要想下了这陡峭无比的栖云山，如今只有踏着山壁上探出的树枝，一步一步攀下山去才可。一步失足，就会一头栽进这白茫茫的绝境里。
望舒撩起裙摆，撕了两条布出来，在双手上各缠了几圈。这样她因紧张而渗出的汗液就不至于让手打滑。她找到一处看起来坚实的树干，反复踩了踩试过它的承重之后，鼓起一口气伸手探了上去。
栖云山的山壁很险，望舒就这样一步踏着一步，一点一点地顺着瀑布朝山下挪去。这山共三千多尺，前一千尺处，栖云宗靠瀑布修了几个竹制平台，平台之间有阶梯连接，如果她体力不支无法继续、决定反悔了，这一千尺内她随时可以回去宗门。
下了这一千尺，就真正是离开了栖云宗的地界。
望舒心里如打鼓，一方面是山路极险的缘故，一方面是因下山的念头而产生的兴奋。
她如同矫健的羚羊在山崖上穿梭，托了久经锻炼的福，这山路目前都是有惊无险。
望舒感受着背上若有若无的重量，思绪控制不住地飘回去。
一个月前，她向师尊说了自己希望下山斩妖除魔的愿望，弄得师尊大动肝火。
除非是山脚下受栖云宗庇护的这些村落的事，其他的尘世之事，栖云宗从来不过问，他们是一个绝对中立的门派，无为而治、顺其自然，这是创宗教祖的教训。可是，既然教给了他们除魔卫道的本事，又见着苍生万物受苦，望舒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一心想着拯救苍生苦难。
她千求万求，师尊见留不住她的心，终于应允了她下山。临走之前，师尊交给她这柄名为见月的剑。
他说，你既然要斩妖除魔，这柄剑最合适。
见月是一柄可以斩鬼的剑，但它也是一柄大凶大邪的剑。谨记，被它斩杀的鬼怪不再转入轮回，而是直接消失于世间。这是一柄没有慈悲之心的剑，所以你最适合它。
望舒把傅鹤堂郑重交给她的剑背在背上，承诺会好好珍爱它。
傅鹤堂意味深长地说，见月需要的不是这个。
爬山到接近一半的时候，望舒在右侧瞭见了传说中的竹制平台。踏上平台便是外门弟子们修炼的地方了，进了那里就可以轻松回到内门。
走到这里，望舒的手臂和大腿都开始变得轻飘飘的，开始着不上力。但是她还是不会选择回到平台的，望舒简单地看过一眼后，就略过了平台，用心寻找下一个可借力踩踏的地点。
辨不清从竹制平台后下了有多少米，望舒身体的酸软开始越来越明显，一步一步仿佛都踏在云里。她额头掉下汗珠，隐忍地看了一眼脚下的路。越靠近山脚似乎雾越大，仍旧是白茫茫的一片，叫人看不清究竟还剩多高。
头上忽然有碎石子掉下，望舒抬起头，见到一只山羊在离她三米的位置停下，用方形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她。
一只白色的长毛山羊，耳朵、脖子或尾巴上没有任何记号，它的耳朵较普通山羊要长很多。
望舒对着长耳山羊说，“真羡慕你的蹄子呀，轻轻松松地就能在山壁上走，我们要是有你的蹄子就好了。”在她话音落下后，山羊好像听懂了她的话，方形的眼睛不再警惕，嘴里忽然开始反刍，继续向它原本的方向行进。
望舒喊了一声，“羊儿，不要踩那里！”
话说的晚了，长耳山羊一脚蹬上了她正扶着的一片岩石，石头顶部有片松散的地方，随着山羊一踩连着望舒支撑的地方整个掉了下来。长耳山羊惊得蹬踹了好几下，大片石头和土块顿时哗啦啦地扬下来，迷得望舒睁不开眼。
随着右手的抓空，望舒一侧顿时失去平衡，就要掉下深不见底的山崖，迫不得已时身体条件反射地拔出剑，反手插进了山崖里。
剑插进土缝滑了半米多，正好卡在岩缝里停了下来。借着见月给的支撑，望舒好悬保持住了平衡。她咳了好几下，费力睁开被尘土迷住的眼，见到那山羊没有掉下去，已经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你可真是吓坏我了。”
口中自顾自地念叨时，望舒眼尖，忽然瞥到长耳山羊消失的那侧有一条看起来较平缓的兽径。望舒明白她许是已经到了接近山脚的地方，所以能见到农家养的山羊。既然如此，山羊走过的兽径应该能通往下山的路。
望舒腾移身体，几下攀上了那条兽径。虽然极为狭窄，但比靠自己攀岩下山轻松不少。顺着往里走十几步，兽径就变成可以容纳两脚一前一后行走的宽度。暂且解放双臂后，望舒才意识到双臂有多酸痛。这样照原先的方法走下去，她恐怕支撑不了多久就要力竭而落。
兽径曲曲弯弯，越走则越宽阔，越走身边的树林则越郁郁葱葱，直到后来，竟然已经变成了一条寻常山路。
望舒顺着山路而行，顺手拿出见月检查一下。解开包裹的布后，她发现见月的剑身正中央有了一处短裂痕。
她顿时心疼不已，师尊如此郑重赐给她的临行宝剑，竟然还没下山就有了裂痕。望舒心里内疚万分，可是那个危难时刻似乎也别无他法，只能下山后另寻修复方法了。
走了一会儿，望舒发现山路的尽头是一个山洞，仅可以容纳一人半蹲而过，像是野兽纳凉避暑的岩洞。进入山洞后，眼前豁然开朗，才发觉进入的并不是什么岩洞，而是两岸石壁相夹形成的一处类似峡谷的地方。
头顶上有光线透过石缝隐约落下，所以此处并不算特别明亮。石峡内有一道涧流从天而落，是悬星瀑冲刷而下时渗入这里的石缝而形成的，涧流在石峡内汇成一股水流平缓的暗河，好似通往山内。
望舒沿着暗河走，鞋底踏在湿滑的石面，制造的足音在石峡内清脆回响。她一边找寻着那只山羊的痕迹，一边留心观察着周围的地貌。
忽然，远处传来水流的杂响声扰乱了单调的足音。
望舒快跑几步，望见远处有人在暗河中央扑腾，沉沉浮浮，竟是在河中落了水。
她没多想，只以为是哪个村童在此游玩落了水。把见月放到一旁就往河里一扎，向落水人游去。
望舒所栖的宗门里没有深河，她的水性说不上有多好，但好在暗河平静，很快就游到了落水人的背后，拽住他的肩膀向河岸游去。
暗河的水冰冷刺骨，连带着落水人的肌肤也冷的如同寒冰。他的身体沉的要命，望舒好不容易才把他的半身拽上岸边。
“呼……呼……”望舒累坏了，撑着地连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你还好吗？”
落水的少年仍是面朝下趴伏在岸边，一动不动。
望舒以为他被水呛到，失去意识了，正想伸手去翻他，他的脊背一挺，落水的少年倏地从泥泞的岸边毫不费力地撑地而起，动作流畅得丝毫不像不识水性的溺水者。
他长身直立，面对着跪坐的望舒，显得身材异常高挑。身上本色不明的污黑色衣物，滴滴答答地落着脏污的泥水。
昏沉空旷的洞内，一时间只听见滴滴答答的滴水声。
他头发很长，遮挡着看不清脸。胸膛没有任何起伏，静穆如同雕像。
望舒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颤声问，“你、你刚才在河里干什么？”
他抬起了头，一张惨白空洞的脸与望舒对上了一瞬，便足以让她头皮炸裂。
随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娴熟地转身投入水中，又在水中沉浮挣扎，仿佛故意给自己制造痛苦。
杂乱的水花拍打声，又在洞中响起。
原来自己刚才听到的，一直是这个动静。
望舒强行抑制住紊乱的呼吸，她灵巧敏捷地翻身取剑，直指那溺水之人道，
“你是鬼，对吗？”
见月似乎对妖魔鬼怪天生有威慑之力，被剑尖指到时，溺水的少年一瞬间停了所有挣扎的动作，好像卸下了所有表演，站在河中央只露出脖子以上的部分，麻木地凝视她。
水流虽然在缓缓流动，但他站在河中如铁铸般纹丝不动，这不合常理。
没错，他应是生前溺亡的鬼魂，他在一遍遍强行重复死时遭受的痛苦。
望舒用剑尖直指着他，心中不禁跳动如鼓。虽然魑魅魍魉本就是不属于这世间之物，理应被消灭，但是，这还是她第一次独自面对鬼魂，毕竟没有亲眼看到鬼魂如何残害无辜百姓的手段，该如何评估这只在远离人烟的野外一遍遍赴死的鬼魂的危险性，她还没有主意。
一串水声响动，那只鬼竟然直直地面对着见月起身，露出半截身子。
望舒慌了，“不、不准动！”
她的警告没有丝毫阻挡他。他从水中跋涉而来，不断地接近。
昏暗的洞穴内寒芒一闪，望舒闭眼挥动手腕，下意识地向见月注入意志，再睁眼时，水鬼的胸膛已经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伤口，从里面不断流出黑色的液体。而她素白色的衣摆上也沾染了黑色的血迹。
水鬼的身体僵直了片刻，踉跄地跪坐在河岸上，随即他的身体开始迅速地尘化，变做一缕青烟钻入了见月的剑身。
只消片刻，他便彻底消失，洞穴内只余望舒一人，还有河岸的泥迹证明着刚才的一切。
望舒松了一口气，这便是见月斩灭了他的象征吧？
只是，她心中某处有些犹犹豫豫，冷静下来后她忽然发觉，也许这鬼魂并无害人之心，否则在她救他上岸时，他就可以将她拽入水中杀害她了。看他的动作，他已在这世间徘徊了想象不到的漫长岁月，以至于自我意识已经所剩无几了。
望舒将杂乱的想法逐出脑海，斩妖除魔是她下山的所有目的，无所谓斩灭对象是否有着害人之心，她将这只鬼斩杀，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涤净了见月，她向洞穴深处继续探索，行走不多时便觅到了出口。
顺着洞穴里的河流一路下山，地势越来越平缓。黄昏时分，望舒踏入了一块平原，发觉原来这条暗河汇入了栖云山旁边的大河。
她在河岸边望着夕阳西沉，水势磅礴，心中忽然有种脱离了栖云宗的实感，师尊、师兄、师姐还有这些年来她在栖云宗所爱的人们淡淡浮现在脑海，那是一种欣喜和伤感交织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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