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趁着夜色赶路，与鬼结伴同行这件事要比想象中困难，她已经无法忍受再在那个阴恻恻的家伙身边多待一秒。翡扶霄那个家伙，在她身边一直盯着她弄得她浑身不舒服也就罢了，偏偏自己因为仙界的约定无法出手斩灭他，弄得她苦不堪言。
话说回来，堕仙山的夜色不了得。这山晚上不只是漆黑一片，它未免静得太过诡异。望舒捏了一个寻光诀，将光球托在手中，借着照亮周围的环境。
下山的路还算好走，堕仙山不及栖云山险，旅人走的客道也算宽阔，但要比栖云山大得多，按理说，山中也应该有更多的鸟兽虫豸。可是现在山林中没有一丝动静，连蟋蟀的声音也没有，就好像这座山识别到了误入山中的入侵者，正全神贯注地提防她一样。
望舒脚下忽然踩到一块碎石，石头骨碌碌地滚开。这点细微的动静惊得一侧的林子里枝叶大动，还有扑腾声，望舒瞅到一只野兽从那里扭头窜开，但没看清楚是什么东西。灯球照过去，只剩下摇动的枝叶。
她解开背上的见月，将其置于腰间，继续向前走。
走了不多时，再没有野兽在她身边窥伺。可是，不知走到哪个地方，望舒有种有人在背后跟随着自己的感觉。
望舒忽然停下了脚步，想要试探一下，但四周仍旧静悄悄的，只有风呜呜地吹声。她盯着足尖，不对，怎么会有风声。这丝风声与堕仙山里的静谧格格不入。
“你跟上来了吗？”
她以为是翡扶霄，也许是他，他不就喜欢这样在身后窥伺她吗？
身后静静的，风声这次停了。
“你到底要走不走？你再这样我可就生气了。”
他仍然不回答。此时，树上的猫头鹰细叫一声，扑开翅膀飞走了。几乎同时间地，月光照映下，自己的影子身后多出了一左一右两条影子。不知道什么出现的，它们端坐在那里，狼形的黑影仿佛在向她宣言，喏，我们堂堂正正地出来了，你能拿我怎样。
望舒回头看时，身后的山林分明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恶狼的踪迹。
再看影子，那两条狼形的影子好端端地在她左右。于是她知道，她所应付的并非普通的畜生。
她走山路时，一左一右两只狼就站起来，紧跟着她走。保持着几乎同步的动作，左狼迈左爪，右狼就也迈左爪，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速率和幅度，仿佛是一颗心拥有两个躯体。普通的狼无论配合得再默契也无法做到这一点。
望舒只有靠影子才能辨认它们的行动，回头看时它们就不见了。如她在警惕它们一般，狼也在警惕着她。
走到一棵槐树下时，两只狼的影子被树掩盖了起来。走出槐树时，左边的狼影忽然加快速度，到离她后背只剩三步的距离。
望舒猛地拔剑转身，脚边的两只影子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几步远的地方，一黑一白两只狼端坐着看她。
那两只狼比普通的狼要大出许多，几乎有一人多半的大小，一只墨黑如炭，一只雪白如霜，绿油油的眼睛在暗处发亮。白狼嘴唇微翻，竟然神似人在讥笑的表情，它的意思在说，看你，区区一点小伎俩就吓到你了。
望舒知道，此时她若露出一丝破绽，那两只狼就会扑上来，于是便慢慢地后退。
黑狼瞟到她的脚步，尾巴尖一甩，鼻吻短喷一声，白狼就像收到了信号，和它并肩四足战力，摆起战斗的姿态向望舒靠近。两只狼皱起鼻子，露出森森白牙，狰狞着逼近望舒。
望舒猛地后退一步，一黑一白两只影子瞬间腾飞缠斗上来，它们配合很好，一左一右，各自瞄准望舒的左右双臂。
这种招数对寻常路人或许奏效，但它们面对的是栖云山宗主的唯一一个弟子。望舒推见月出鞘，噔地澄亮一声，空气中划过一道弧光。在劈向黑白双狼时，它俩瞬间化成黑影，落地遁地而逃。
“变回影子就无法碰到它们了吗。”
望舒遗憾地叹口气，归剑入鞘。
后来，翡扶霄始终没有跟上来，剩余的山路上，一黑一白的两只影子又贼心不死地缠上来。两只野兽兴许是知道，自己只需要变为影子就可以躲避攻击，所以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尾随她。望舒不得不一边提防着它们一边走山路。
树枝又哗啦啦地响了，这次，望舒看清楚是一只山猫蹲倨在树干上。这只山猫看上去有些眼熟，它琥珀色的眼睛一眯，朝望舒身后哈气嘶吼，颇有警示的意味。只听见一串爪子腾地之声，黑白两狼落荒而逃，甚至看都不敢看山猫一眼。
山猫喉咙里愤愤地咕噜几声，爪子一展从树干上跃下，稳稳地落在了望舒肩膀上。
“苍狸仙君？！”望舒又惊又喜，她不会认错，眼前的山猫较之仙界那一面变得小了不少，只有原先一半大小，但花纹毛色与它如出一辙。
“丫头，叫我啸风君。仙君来仙君去的，别人不当你疯了才怪。”啸风君舔舔沾着树叶的脚爪。
“啸风君，你怎么会在这里？”
山猫没好气地白她一眼，被动物白眼的感觉非常奇怪。“都赖你干的好事，我因为没能拦你进去，被罚下凡间了。帝姬要我时刻监督你们的一举一动，那个翡家小子呢？”
望舒没好气，“我不知道。”
山猫怒道，“一个两个的，全都不省心，还得我来收拾，全天下最倒霉就是我，还有你，这帝姬当得，半日未见便遇上妖怪惦记，你是怎么回事？”
“那两只狼妖奇怪得很，不像寻常的妖怪。”
啸风君说，“不是两只妖怪，是一只妖怪，它们身上散发的气息是一样的，它只是化身成了两只狼。奇怪，何必这样做呢？”山猫叹一口气，绕着望舒的肩膀躺下，“不管了不管了，这才不是我的分内之事，我只要躺着度过这段时间就好了，最好你和翡家的赶紧死了，你们一死我就解脱了。”
“你这话也太冷血了。”望舒抗议道，“对不住了，啸风君，我好歹也是仙界帝姬，我可不会那么快就顺你心意的。”
堕仙山山脚有一处村落，规模较普通村落大不少，有四五百人，名唤魏庄。村前的田垄刚翻过，泥土的腥味混着麦苗的清香，有人天微微亮便来干活了，中年男人，三十多岁，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黝黑结实的臂膀。铁锄刃插进湿润的泥土里，他弓着腰，一下一下地刨着，动作不快却稳当。
晨风吹过，带着田边野草的香味。男人站起来深吸一口，喉咙里发出声满足的喟叹。他擦了擦汗，看见一个旅人打扮的小姑娘在田边好奇地打量他。
“呦，小妹子，哪里过来的人呀？”
魏满仓撂下铁锄头，遥遥喊了一嗓子，走向田埂。她正在那里站着。
望舒说，“大哥，请问这里是魏庄吗？”
中年男人端起田埂上放着的搪瓷大碗，是出门是媳妇给准备的。他咕噜咕噜地喝起里面的凉白开，一边用眼睛打量着望舒。相貌清秀的小姑娘，神情满是涉世未深的稚嫩之感，她肩上还趴着一只比山猫小些的动物，看起来不是寻常之人。白开水顺着嘴角流到脖颈，他喝完了一擦嘴巴，“是呀，你还没告诉我你哪儿来的呢。”
“我是栖云山上来的。”
魏满仓大笑，“别逗我了，上一个栖云山下来的人恐怕还在八百年前呢。”
即便栖云山已经有百余年未和人间联系，说起栖云山，周边的居民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也没有一个不对栖云山抱有尊敬之情的。只因栖云山自古以来就是修仙圣地，从古至今有不少修道者得道成仙，即便是灵气衰竭的本世纪，栖云山的鼎鼎大名仍然响彻十三州内外。
“大哥，我没和你开玩笑，我就是栖云山来斩妖除魔的弟子。”
魏满仓一愣，再仔细观察那小姑娘，见她背负着剑，形容间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就不敢再放肆调笑。
“姑娘真是栖云山的人？”他不敢怠慢，“听说栖云山的人可是已经有百余年不出山了。”
“实不相瞒，我是我们宗门里唯一一个下山的呢。”
魏满仓眼里稀奇之色渐起，“姑娘要到哪里去呀？不急的话，到我家里落落脚吧。”
随着魏满仓回村，村外的田地亩亩种满了粮食，看来是个自给自足的村庄。魏满仓领着望舒到村里，一边跟她介绍，魏庄是附近几百里最大的村庄了，从好久以来就过着男耕女织，兼顾靠山吃山的生活，村里多数人家都姓魏，包括村长家族，魏满仓就是村长的从兄弟。
一路上有农户跟魏满仓打招呼，他们都注意到了跟着魏满仓的望舒，没等他们好奇发问，魏满仓便提先得意地介绍道，“这小姑娘是栖云山的仙人，要到我家来坐坐。”听到栖云山的名号，多得是路人啧啧称奇，还有凑上来问东问西的人也不在少数，好不容易摆脱农户们的纠缠，望舒终于到了魏满仓的家中。
魏满仓家里收拾得很干净，一看便知当家的女人是个勤劳的主。那妇人名唤魏兰芝，四肢粗壮，虽然年纪不大，但两鬓已有斑白点点，看气质是个亲切但备受操劳的妇女。她从厨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姑娘还没吃早饭吧，来，饿了就吃点这馄饨吧，韭菜猪肉馅的。”
“大娘，谢谢你，你也坐下来吃点吧。”望舒说。
兰芝应了一声，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坐在桌边。一旁，一个六七岁大小的梳着麻花辫的小女孩扒着望舒的膝盖，“哇，今天的馄饨是猪肉馅的！姐姐，我娘做的最好吃的就是猪肉韭菜的馄饨了。”
这个小女孩是魏满仓和兰芝的独女魏满铃。看他们的年纪都在三十多岁了，又是早婚早育的农户，不应该只有一个孩子，不过望舒并没有多问。
满铃伸手探向窝在望舒腿边的啸风君，“姐姐，我能摸大猫吗？”
望舒怕啸风君发怒，刚想拒绝她，没想到啸风君面对小孩时脾气竟然意外地好，对于满铃放上去的小手只是闭着眼假寐。
兰芝低头慈爱地看着满铃说，“铃娃，好好摸猫，不许欺负它，知道么？”
满铃应了一声。兰芝接着话茬说，“姑娘，你这猫是山上的山猫吧，是在咱们山头抓的吗？”
“不是哎，这是我偶然捡到的。”
“这猫和我们山上的长得真像。”兰芝说，望舒听她这么说，忽然想起昨晚上遇到狼的故事，便试探性地提起，“魏大娘，我昨天过的堕仙山，一路上看到山上的动物各种各样，好多在我们栖云山从来没见过。”
兰芝不无自满地说，“我们魏庄人靠着山住，就靠着山生活，也是多亏了堕仙山魏庄才能发展到这么大。都说这山上呀什么都有，哪怕地里一分粮食种不出，去山里寻寻运气，总到不了饿死的地步。”
望舒便说，“也不能小看了堕仙山，这山上还有狼。我昨晚下山的时候，就曾在山上看到一黑一白两只狼。”
话音刚落，魏兰芝的脸色就变了，她一副严肃慎重的样子，“姑娘，你是看见那两只东西跟着你吗？”
望舒将昨晚上经历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魏兰芝，只是略去了见月和啸风君现身的部分。
魏兰芝听完后，说，“真不愧姑娘是仙人，福大命大，那两只东西早在山上吃了数不清的人了。本地人都叫它们尾送狼。姑娘，你知道进出堕仙山的路只有一条，三年前，这条路上就有尾送狼作祟……”
满铃听了魏兰芝的话，也不再摸啸风君，仿佛触电一般缩到魏兰芝身后，“娘亲——不要说了，满铃害怕。”
满铃哭起来，揪着魏兰芝的衣服角，“娘亲不要说了，我不要听。”她无奈，将孩子抱起来，一边拍着背一边对望舒说，“铃娃最怕这个东西了，你别介意，我等会儿再和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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