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看倌,有道是:
「喜荣华方好,恨无常又到」
人这一辈子,无论荣华富贵还是穷困潦倒,最终却都逃不过旦夕之祸福,死生之无常。背尸少女杨采薇无端端枉入冤狱,而世家公子少年才俊的将军,又何尝不是有苦难言?
话说,这潘樾本是京城权贵潘家之庶长,总角而有才。五岁入宫,上欲考之,令赋诗。樾于炷香内成诗三首。先帝甚奇之,嘉许为神童。年至弱冠,妙有姿容,好神情,风姿特秀,容止天成。偶挟弹出郊,连骑遨游,观者如堵,妇人莫不连手共萦之。诗云:「焚香出户迎潘郎,不羡牵牛织女家」,说的正是这位潘家长子。更兼文华如江、才藻妍丽,又能琴擅画,官家贵人如长公主、公主、诸位郡主,皆难掩爱才惜仕之心。
奈何这位少年才俊并不领情,放着京城里似锦的荣华不要,硬是请缨戍边,三年之中屡建战功,今上大喜,封车骑将军,本欲召还京城,潘樾却不顾父亲潘泌反对,请旨调任玉县驻守。父子俩其实都心知肚明,潘樾执意留在边关,虽是为家国朝廷,却也并非全为家国朝廷。这番苦心执着,颇有「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之坚贞不可夺其志之意。
佛曰:人生有八苦,即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蕴盛苦。适才所谓这潘樾的难言之苦,正是那爱别离之苦。十多年前,一场波诡云谲的宫廷密谋,与潘家世代交好的杨秀初瞬间从朝廷名将沦落为众官员避之若浼的家国罪人。杨氏合族流放,杨采薇从此音信全无。
十数年来,父亲潘泌为趋利避害,从中百般阻挠、多次作梗,生怕潘樾查出杨家人的下落。直到潘樾年至弱冠、羽翼渐丰,他才打听出:岳父与岳母在流放路上被流寇劫匪所杀,而他那朝思暮念的未婚妻虽逃出生天,但一个金尊玉贵娇养长大的官家小姐,自此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孤身一人流落至穷山恶水的边关之地,这些年来,不知吃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之苦。
每每思及此处,潘樾便锥心剜骨般疼,忧思难忘之中,食难下咽,寝难安席,只得勉强劝慰自己打起精神,早一日寻到采薇,她便少吃一日的苦。
奈何,潘樾自调任边关,辗转戍守多个边陲小镇,却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叫杨采薇的女子。儿时青梅竹马之交,十数年未见,凭相貌自然难以分辨。况且,采薇或许早已更名改姓,两人间辨认得出的信物又只有一对儿玉佩,人海茫茫,想凭一块玉寻人,便比大海捞针还难,更何况,这许多年过去,他都不知采薇是否还将其带在身边。
她不会,已经嫁人了吧?
这个想法忽然窜入脑海,惊得潘樾脑中轰的一响,浑身也跟着一颤。算来,采薇今年二十有二。这个年纪,若在京城,只怕早已许婚。
年少时的相伴相许,他如珍似宝般捧在心间,每日反复临摹修补,生怕那些温柔的馈赠有一丝一毫褪色、磨损。她每年送给他生辰礼物他都如数家珍般藏于枕下:一只竹片编的蚂蚱、她亲手写的贺诗、一只木哨、她亲手绣的第一个香囊,他们练习书法时一起写的《采薇》…… 多少个无眠的静夜,他曾望着那些无声无息的物件儿宽慰自己:边关和京城,望的是同一轮明月,饮的是同一江春水,吹的是同一季晚风,听的是同一曲雁鸣。
可她呢?他如此费尽心力寻她,可她还记得他吗?还挂念着他吗?还惦念着他们毕生相伴的诺言吗?
她心里……还有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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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泽见自家公子郁郁寡欢,眉目间更有几分憔悴之色,以为他还在思索内奸之事,斟酌道:“公子筹划有方,我军前日凌晨突袭大获全胜,斩杀敌军数千,还将敌军大营逼退了数百里,虽然……我军损失了几百弟兄——”,一顿,脸上显出愤恨之色,声音高了几分,“公子,咱们就该一鼓作气,趁着隆冬,敌方粮草难以接济,打他个屁滚尿流!”
潘樾回过神儿来,微微合目片刻,缓缓踱到窗边,望着夕阳落尽后,天边染上的薄薄血雾。
“阿泽,你可知,前日的突袭,为何能成功么?”
阿泽一愣,还想着宽慰公子,理直气壮道:“公子的筹谋,那自然都是——”
潘樾瞟了一眼阿泽,一声哼笑,打断了他。
“我前天是特意越过了副将及以上的所有人,直接向千夫长下达的部署命令。突袭能成功,说明向外界传递消息的内鬼,起码在副将或以上的级别。而且——”,转身盯着阿泽,声音凝重了几分,“那天除了贾怡私自出城外,驿馆失火的时候,其他副将全都在城里。”
阿泽蹙起眉头,把公子适才的话颠来倒去想了几个来回儿。前天的突袭计划确实是公子临行前才向千夫长下达的,副将们事先都不知情。大军突袭西域人大营时,有些副将甚至不在城楼里,而是在城中休沐;贾怡是唯一一个出城接应大军的副将,并且是在三更天才得到消息,私自出的城。
也就是说,四更天时,驿馆无端端起火,把田福田副将活生生烧死的事,所有其他副将都有嫌疑。
“兴……兴许,火灾是场意外呢?”
潘樾摇了摇头。
“不是意外。我勘察过现场。田福宿醉的那间房,门框和房梁上都有猛火油残留的痕迹。这是蓄意杀人。”
“可是,田副将平时也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啊,是谁和他有这样的深仇大恨,非得把人活活烧死呢?”
公子沉吟半晌,没有答话。阿泽又提议:“公子,或许……或许只是入室盗窃,失手杀了人,怕被人发现,于是焚尸灭迹?”
潘樾又摇了摇头。
“田福身上财物具在,怎会是入室盗窃?况且,县城里一般的小偷小盗,从哪里弄来那么多猛火油?要知道,玉县附近没有油田;猛火油算军火,只有火药库里才能找到。杀人者,一定是能出入火药库的副将。田福既没仇人,也没债主——”,说到这儿,声音沉了几分,眼里精光一闪,“——只怕是因为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才遭此横祸。”
阿泽寻思着公子最后这句话: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难道……
“公子是说,田福被杀,是因为他知道了内奸是谁?那么,杀他的人,就是内奸咯!”
公子眼里显出赞赏的目光,拍了拍他的肩膀,唇角微挑,道:“好小子,有长进。”
但公子脸上的笑容一闪即逝,表情又恢复了之前的沉思,继续道:“不过……田福或许只是有所怀疑。如果他有确凿证据,便不该去找水淼喝酒,而是该直接来找我。”
阿泽又想了想。
“公子,你是……怀疑水副将……是、是内鬼?”
左副将水淼当晚和田福一起在驿馆喝酒。两人醉酒后同时歇在了驿馆,怎么他就没死,田福就被烧死了呢?
潘樾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我倒觉得不会是水淼。此人是靠长公主的裙带关系上位,通敌叛国对他有什么好处?况且,水淼人如其名,非但能力如水,且毫无胆魄,若说他有杀害朝廷命官的心,他也没杀害朝廷命官的胆,更别说通敌了。反倒是……其他几人,程飞、荀若、贾怡等等……皆要仔细调查。”
阿泽颇惊讶,贾怡在事发时正与大军在一起,根本不在城里,哪里来的嫌疑?可他还没开口,公子已又发问。
“诶,对了阿泽,前天我下令审讯军中的可疑之人,终归只是为了做做样子掩人耳目,方便调查高层里真正的内鬼——你让他们别太过分,寒了将士们的心。”
阿泽闻言一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吱唔半晌才道:“那个……公子……您……您还是亲自去大狱里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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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看倌,正所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咱们下面且说采薇这厢。
常言道,「人心本无常,天命自不僭」。这些年来,采薇也算是明白了这句诗的意思。她父亲当年曾经拼死戍守、保卫过的玉县——她如今在这里为它的人民入殓、背尸、安葬,而它的人民却视她为煞星瘟神,辱她骂她,处处排挤她刁难她;行在路上,妇人们朝她扔烂菜叶,孩子们朝她砸石头,除了师父,玉县没有人善待过她。十数年过去,采薇本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能遇到师父这样的好人已是幸运,普通人的日子啊,还不总是喜乐少,辛苦多么?婆娑世界,有多少活得鲜亮风光的人,死后却终是一抛黄土、一席草盖,生命被葬送得毫无尊严。与其怨天尤人,自怜自艾,不如练就豁达心境,苦中作乐,方能安泰平和。
可是受的欺辱糟践多了,再豁达的人心里都难免堵得慌。玉县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出身好,容貌美,银子够,三占其一,这辈子都可潇洒快活。父母双亡的那一日开始,采薇就注定了与这三样能让人恣意的东西再也无缘。她像个普通人一样,摸爬滚打在社会的最底层,受尽冷眼,饱尝炎凉。其它的那些……什么容貌,什么家世,什么地位,在采薇眼里,那都不值一文。可是,她在意的,又有谁能还给她?谁能把疼她爱她的父母还给她?谁又能把她被斩断的童年、被剥夺的家的温暖,还给她?
今日里,姑娘背了小五十具尸体,外加无数残肢断臂,正是累得腿脚酸软之时,又被那黑心肝的陈洪陈伍长诬陷为细作,冤入大狱。审她之人正是适才说到的那水淼水副将。而这个水淼,当年还在采薇父亲手下做过副官,这许多年过去,正经能耐没长多少,反倒练就了一身泥鳅一般滑不溜手的官场之道。
水淼心知,在众人眼里,自己与田福之死脱不了关系,于是心急火燎想赶紧找着个凶手,好洗脱自己的嫌疑。在水淼看来,此时最要紧的是把矛头对准另外一人,可惜其他营里拘押的“可疑”将士在事发时都在城外打仗,他审问了两句后也只好给放了,唯有这个陈伍长带来的人,案发之时,确确实实是在城内。
水副将问清了堂下之人姓名,惊堂木一拍,好一番官府老爷的气派。
“杨采薇,你私通敌军,害死田副将,谋逆叛国,你可认罪?”
呵,好高的一顶帽子!
适才用刑,采薇已被打得满背鲜血,皮开肉绽,此时跪在地上,气喘吁吁抬起头来。
“水将军,民女知道您想尽快找出结案。烦请……烦请大人多给民女一些时日,民女懂得写仵作验尸之道,定顺藤摸瓜,巡着那刺青,查出真相。”
水副将两眼微眯,睃巡着采薇思虑了片刻,复而双目圆睁,双眉紧蹙,瞪视着她。
“何须那么麻烦?你无缘无故出现在城外,又识得西域人惯用的狼羊刺青,田副将被杀之时,你又恰好在城内。你,就是最合理的嫌疑人!”
此言根本狗屁不通。采薇是得了军令才去城外背尸,更何况,她正是因为那刺青蹊跷才上报给陈洪。如今,军中将领非但不去查出真正的嫌疑人,反而想尽快结案。
“我是奉军命前去搬运尸体的。况且,前日四更天时,我与师父在一起,他可以为我作证。”
“一个老疯子的话,也能作为证词?!”
采薇急了。
“如果当时身在城内就是所谓的杀人嫌疑,那只怕水将军您也脱不了干系!”
采薇这话,可是正戳在水淼痛处上。姓水的一怔,怒火遂即爆发。
“你!大胆!你难道还想栽赃本将不成!”
一板子应声而落,打在采薇已经没有一块儿好肉的背上,疼得她又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发黑。
水副将换了副好说话的面孔。
“杨采薇,本将劝你赶快签字画押——”,往前倾了倾身子,声音压低了几分,道,“大家啊,都省事儿。”
采薇瞥了一眼端到她面前的供状。
“水将军,冤死民女一条命事小,可通敌叛国事大。况且,田副将如今尸骨未寒,将军就不怕他在夜深人静之时,前去找您讨个公道么?”
水副将一下急了,收起了那副假仁假义的嘴脸。
“来人,给我用刑!”
采薇被几个小卒架上刑凳。板子一下一下落下来,空气里充斥污血的腥臭气息——采薇知道,那是从她背上传来的。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全靠一腔毅力,强忍着才没有昏死过去,不禁想,自己如果死在这里,师父该如何是好?该由谁照顾?思及此处,胸中更是气血翻涌,几口黑血接连从喉间溢出,淌满一地。
水淼见她不行了,止了板子,纡尊降贵地走到她跟前,抓起她的拇指,往地上那滩血里沾了沾,就往供状上压。
不行,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绝对不能招供。
独这个念头,如一线星光,刺破层层迷雾,驱散了脑海中的浑浊混沌。采薇用尽浑身的最后半分力气,不顾扭伤手臂,哆嗦颤抖着,硬是把手往旁一扯。
溅在供状上的,只有几滴鲜血。
水淼怒极反笑,挥手让一旁端供状的师爷下去,俯下身,拍了拍采薇脸颊。
“杨采薇,一个老疯子的徒弟,谁会在乎你的死活?”
这水淼不同于潘樾初来乍到,已在玉县戍守多年,对城中人、事也相当熟悉。他在今日前虽不知采薇名姓,却早从玉县县民那里听说,脸上有一道疤的丑八怪,就是前仵作老姜头的徒弟,义庄那被世人所不齿的背尸人。
水淼也清楚,一个无人知其姓名之人,自然也无人在乎其死活。
湿热粘稠的液体从采薇唇上滴滴落下,在地板上形成一个猩红的圆型湖泊,像极了她适才望见的落日。隆冬时节,屋外大概飞起了雪,否则,她眼前怎会一阵阵发白?浑身,怎会一阵阵发冷?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在最后的时刻,她会看见她的爸爸和妈妈么?
师父……谁来照顾师父?白小笙会去探望师父吗?
他呢?她会……再见到他么?
脑袋里的念头如风中柳絮般消散,心里的希望逐渐熄灭,漆黑冷冽的绝望感渐渐袭满全身。
公堂外有脚步声铿锵有力地一步步踏来。大概是索魂的无常鬼儿来接她了。
她安葬了那么多人,如今,谁会来埋她的尸身呢?
她会像那些扔在乱葬岗的尸首一样,被狗啃得白骨毕露,面目全非吗?还是会有个好心人,看在她曾经埋过某位乡里的份儿上,出上几文钱,一卷草席,埋在无名的公坟了事?
算逑吧,谁会在乎她呢?
“我在乎!”
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可语气却又莫名其妙的熟悉,某名奇妙的真实。采薇隐约觉察出,说话的,既不是无常,也不是鬼魂,只怕仍旧是个生龙活虎的大活人。
她努力回过头,想看一看,这个世上,除了师父和小笙,还有谁会在乎她的死活。
天边狼烟已尽散去,是夜月华皎洁,清晖如练。采薇竭力将双眼睁开一条缝,微微扭头觑视。大步流星走入堂内之人身量极高,至少八尺有余,采薇得努力扭头才能看到他脸面。只可惜,背光之下,那人相貌更显得一片模糊,只得见其面色甚为白皙,且目光自入堂就紧盯着她,一路走来,未曾移目分毫。
那陌生人把水淼一脚踹翻在地,然后背转过身,宽袖挡住了她的视线。几脚下去,适才想要将她屈打成招的副将,就只有磕头求饶,高喊一声声“将军饶命”的份儿了。
采薇浑浑噩噩地想,这人,身子看着瘦消,想不到竟是个将军……
嗯,打人的力道嘛,确实不俗……
那人散落肩头的鸦发随动作飞扬,映在月光下,虽非神祇降世,却胜似神祇降世。潇洒风流,爽朗清举,绝非凡世间之凡人所能及。仓啷一声剑响,那人转过身面向着她,脚下只余水副将一阵阵哀嚎求饶之声。
采薇在混沌中忽然意识到,此人穿着常服,却敢教训副将,难道……
她记起,那人,正是在几个月前调任的玉县总兵……
她使出十二分力气,在刑凳上撑起上身,想看看那人脸庞,却先瞧见了那人常服下摆上垂坠的青玉佩环,以及玉环折射出的明晃晃的月光。
采薇终究没看清故人的面容。潘樾的目光再次射向她时,她双眼一黑,晕死在了血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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