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初照跪坐在主位上,堂下穿着麻布短打头裹巾的男子双手交握在腹前,两侧的同样穿着官袍的官员正襟危坐,十几道目光钉在他身上,看得他有些不安。
“可做一主簿。”江初照的话音落下,男子眼中的光亮起来。
她抬头看他,“户籍。”
他从怀中拿出户籍,一旁的小吏拿过察看后,朝江初照点了点头。
江初照:“留下住址。拿着文书来官府赴任吧。”
男子“扑通”跪下,眼含热泪磕头道:“大人知遇之恩,黄粱没齿难忘,日后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新政之恩乃陛下天恩。退下吧。”她语气平静,看向小吏。小吏看向衙门外无数不多排队的人,和围了一圈看闹热的人,唱道:“下一位。”
“姓名,户籍……”
最后进来的是一个膀粗腰圆的猎户,身背猎弓,腰围兽皮,杀意横生。双目炯炯,留着短须,声音粗狂:“王喜不会写文章。”
“听说可以做官?”
江初照:“有才便能。”
是个不懂弯绕的猛壮人。“当真?”
江初照看向澜舟,“这位是朝廷派下来的御史,今日我若说了半句假话,诸位,皆可上京诉状。”
她看向他背的猎弓,“会射箭?”
王喜:“会”
江初照:“可敢一试?”
他一摆手,不拘小节道:“既然来了公堂,有什么不敢的。”
江初照:“上靶。”
草靶放在五十步的距离,王喜取下弓,活动了一些肩,搭箭拉弓,一击命中。
小吏报靶后,将草靶往后挪了五十步。
王喜微眯了眯眼,再射。
箭稳稳钉在草靶上,周围一阵喝彩。
江初照挥了挥手,草靶再往后搬了五十步。
一百五十步。箭偏了偏,擦着草靶边缘而过。
“未中。”小吏报靶。
“给他换弓箭。”
军中的弓箭比自制的精良不知多少。百十斤的弓被他拉开一轮满月,箭羽破风而去,划破空中冻硬的气,隐隐听见了碎冰声。
只听喝彩声,便知无需报靶。
“登记住址吧。”
王喜把弓箭还给小吏,背上自己的猎弓。理直气壮道:“不是良籍。”
江初照:“脱了贱籍,我可替你择官。”
王喜:“已卖田,如何脱?”
今日终于等来了这句话,不枉一群人冻了好几天。她看向刘玠,刘玠出列拱手。她道:“找这位大人。”
“安青,”待人三三两两都散了,周疏才唤她。
贺循与身旁同僚道别后,往她这边走来。
两人拱手示礼。周疏做了“请”的手势,并肩走着,背对同僚。
周疏从怀中拿出一只囊递过去,“初照来信了。”
贺循拆开囊,看完信表情没什么起伏。她把信装回囊中递回去,问:“你怎么看?”
“初照谋划,必有深意,疏愿往之。”周疏答,“她在青州独木难支,愿能尽我绵薄之力助她。”
“初照在青州举步维艰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她代公主掌印,未将你视为府僚。知你有鸿鹄之志,不会困在一州一郡的囚笼里,故写信问你的意思。”
是知己好友,才要尊重。“共克大业,吾愿往之。”
贺循听她郑重的语气,轻轻勾了勾嘴角。她有“欲上青天揽明月”的飞扬,也能脚踏实地较真每一件落到她手上的事。她在被鲜卑围困时写下“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豪情迸发,也有细腻如发的心思。
周疏是一个很认真的人。看人的眼神很认真,说话的语气很认真,对人的感情也很认真。直白的眼神会在和自己说话时一动不动地看着你的眼睛,澄澈的明亮的星光闪烁,就如庭院月下她举杯敬了盛开的兰花,那是周疏独属于贺循的浪漫。
将近年关,街坊已经挂起了灯笼和彩线。鹅毛大的雪花自灰蒙蒙的天空盘旋而下,不知是不是今年最后一场大雪。
贺循摘下进贤冠,雪花纷纷扬扬落至两人肩头。
周疏顿住脚步,转身看她。贺循也随之停住脚步,眼神交汇,她的眸光落入周疏眼中,其间有言语。
“下雪了。”周疏说。她举了举臂弯间的披风,似在问“未审尊意否?”
贺循垂了垂眸,落到领缘的花纹上。周疏会意,抖了抖熏香过的披风,抬手披到她肩上。
替她系带。行伍之人,动作应该是利落的。可雪花落在她凝脂如玉的手背上,一片一片融化,那个结始终没有打好。
她手指挽结的动作,似春日河边揽水,青黛色系带绞在她指上,似被撩起来的水流下。那么缠绵。
而后周疏的目光落至她发间的簪子,余光中,她眼波微动。
贺循握住周疏垂下来的手,递给她一块叠起来的手帕,周疏接过,看到上面绣着的兰花。
她垂头,磨蹭地擦手上的水渍,却见那只玉手抬起,食指轻抚上了自己眉梢。
周疏刹那愣住,她眸子骤然抬起,感受到贺循拇指在轻轻抹去她眉上的雪花。她呼吸开始紧促起来,目光落在她眉宇,她眨眼的动作轻缓,却像街边的鼓槌一下一下接连敲在她心上。
她突然想起那日街边的场景。也是一个大雪天,韦娴儿依旧穿着张扬的石榴裙,头上的珠钗依旧夺目,她笑盈盈地哄身旁的上官静替她买了一个糖人,故意不接,却解了自己身上的披风。上官静依旧是那副低眉敛目的姿态,安静持重地站在街边任由摆弄。韦娴儿挽结的动作比交汇的余光更缠绵,于是她看见,她低头含住了她睫毛上的雪花。
贺循收回手,垂了眸子率先抬步而走。她见她眸光微动,元则又在因何而动呢?
雪花落在瓦檐上的声音,跟初春淅淅沥沥的小雨不同。轻手轻脚的动作无声似有声,就像屋内火炉上未沸的水。窗牖被支起来,远山的青黛色被紧密落下的雪划成一条一条,框了一幅方正的景。
山籁俱静,唯有景中声。
闻有叩门声。江初照抬头,见来人:“姑娘请便。”
渚月将汤和糕点放在她案上,“我新做的,先生尝尝。”见她案上摊开一张青州地图。
香气在暖烘烘的屋内散开,不似瓜果那般清冽,正适合冬日解乏。江初照看了一眼雪白的糕点,似随口问了一句:“殿下呢?”
渚月盘腿坐在火炉旁另一张垫子上,回:“岂敢怠慢公主。”
江初照笑了笑。扶着广袖拿了一块,甜而不腻,绝配热汤。
渚月支着头看她细嚼慢咽的动作也很是文雅。她们读书人是不是都这样,吃饭,走路,看书,写字,都端着架子,要慢条斯理,要充容不迫,要勾勒出一幅意境图,还要谱写出一篇华丽的诗歌来。
见她吃了一半擦手,渚月才问:“先生会写信吗?”
江初照看盏中的糕点,“看来今日这糕点不能白吃咯。”
渚月:“久等先生休沐。”
“挚友知己,偶有书信,不知姑娘要给何人写信?”
“嗯,”渚月想了想,“写君问归期未有期。试说新途,提笔却言离别苦。”
江初照:“一往情深深几许。姑娘文采,何须在下代笔。”
渚月摇头,“只道新途挂念,不言相思苦。”
江初照摊开竹简,舔了墨,“姑娘请讲。”
渚月轻轻提了一口气,启唇道:“吾妻见信安……”
落笔未半,门外有客来访,透过密密麻麻的雪,声音似乎都小了些。
“中郎。”
“中郎。”
渚月穿过长廊,看肩头已经垫起雪的来人,“你是何人?”
来人拱手,语气匆忙,“在下新任主簿黄粱,敢问女郎,江中郎可在?”
见他穿着官袍,面相还算朴素。“随我来吧。”
穿过长廊,步伐匆匆,面带忧虑,语气焦急:“中郎,不好了。”
江初照放下笔,“慢慢讲。”
黄粱:“佃户聚集闹事,冯司马已经带人赶过去了。”
江初照语气平静:“你先回官衙,让华治中压下青州一切送往尚书台和御史台的公文。再带着王喜过来。”
黄粱拱手:“是。”
“黄粱,不要急,诸事有我。”江初照的语气总是令人心安。待人走了,她起身关上门,看向渚月,“姑娘,抱歉。”
渚月拍拍灰起身,“我替先生换官服吧。”
她佩剑骑了毛驴出门,纷纷扬扬的漫天雪花将她吞噬。渚月站在门口看她渐行渐远,驴蹄印很快被雪覆住。
先生,你骗人,风雪中没有归人,她要结亲了。
王喜的脚程很快,几乎是同时和江初照到的石头堡。
石头堡被穿甲的士卒团团围了起来,在漫天风雪中,铁衣和冷兵器平添了几分肃杀。
士卒长戟交叉拦下两人,厉声问道:“什么人?”
王喜身上的煞气更重,用看猎物的眼神死死盯着两人,“滚开!”
合盛把手炉丢给一旁的士兵长,掌心朝上翻下,对冯炬说:“瓮中捉鳖,易如反掌。”
冯炬也笑:“易如反掌。”
“刘别驾还没来吗?”
“今日名远当值,说是还有点事情。”
合盛不耐:“能有什么事情?”无非是怕一起淌了浑水,他想独善其身,“派人赶紧去催。”
“这么点小事,竟然惊动了江中郎,我好像听说,今日中郎休沐。”合盛坐在马扎上,笑盈盈地幸灾乐祸。
“中郎有所不知,青州民风比你想象的还要剽悍,你看,这才多久,这群刁民又开始闹事了。”
“不过并无大碍。小小石头堡,顷刻之间,便可夷为平地。此事上报朝廷,绝不提你江中郎一个字。”
她看了一眼被架住的脸上带伤的刘玠,目光移回,冯炬朗声道:“刁民殴官。”
江初照诘问:“刁民无状,为何拘捕屯田令?”
合盛和冯炬挑衅地看向她。江初照看向还拿着农具做武器的乡民:“按魏律,民殴官,流二千里;何人?”
刘玠声若蚊蝇:“非也,”冯炬听他还能讲话,上前朝他肚子又狠狠殴了一拳。刘玠眉头拧成一股绳,眉宇已冻出霜花,嘴唇发紫,一直发颤。
江初照披风下的手握住剑柄,“屯田令可是新政派往各州的要员,都督不怕引火烧身名?”
合盛学着刘玠:“非也。死一个七品屯田令算得了什么,我兜得住。”他面上的笑狡诈了几分,“刁民无状,只是可惜了中郎满腹经纶,下辈子投个好胎,就不要替别人搏命了。”
刘扬看着案上的烫手山芋。又来人催了一道。他实在是坐立难安。
就在半月前,江初照以私下买卖业田的罪,流放了一家大户;原来的佃户分了田,还了良籍,做了小官小吏,便原来越多的佃户拥立新政。
防止夜长梦多,合盛一不做二不休,假借乡民闹事,直接斩草除根。
江初照此人心机深不可测,她难道没有提防?况且韦娴儿也有爪牙在青州,东窗事发,她为了青州兵权,能袖手旁观?
此事错漏百出,风险极大,他断不能冒这个险。
门外随从迈进,拱手道:“老爷,都督又派人来催您了。”
刘扬心一横:“去打盆凉水来。”
随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老爷,这大冬天的,”
刘扬起身脱了外袍,“让你去就去。”
随从打完水回来,见刘扬解了敝膝,腰带,和长袍,站在堂上。“泼。”
一盆凉水自肩上泼下,凉意扎进骨头,刘扬瞬间缩成一团,他看了一旁的官袍,直打颤:“给我穿上。”
穿好官袍,他喝了一碗热汤。披了披风出门,佯装镇定地看着那士卒道:“劳烦都督久等了。”
长阶雪满,士卒走得小心翼翼,刘扬强忍着迈开大步,一个脚滑,直直地摔了下去。
“别驾,”那士卒下意识抓了一把,没有抓到。
刘扬滚到下面的空台上,整个人冻成一团,不停地哆嗦,上下牙齿打颤发出瘆人的声响。
那士卒慌了神,和叫了一声“老爷”的随从一起跑过去。
“别驾?”他又提高了声量,“别驾?”
女人将人送出门,又替他理了理披风,抱怨道:“今日不是休沐吗?这么大的雪,又要到哪里去?”
汲明翻身上马,念念不舍地看了一眼门口的妻儿。
“驾。”心中的热血在冰天雪地里翻腾。他汲明出头的日子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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