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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第 83 章

江初照最后一式刺出。此刻,清风徐来,她身后碧水波光粼粼,乌篷船的船桨荡开一层一层的涟漪;江初照西子色的袍子像极了断桥下盛满金光的一湖水,被风又卷起的袖摆像接天招摇的荷叶边。

剑身银光凛冽,锋锐的剑尖直指着自己。方才被斩断又踢起的柳叶像心猿意马的目光迎风盘旋。

她读过太多书,听说过西域有人信佛。今日,她学着书中的样子,诚恳地在岸边叠起一丛一丛的玛尼堆,也不为修德,只为投下心湖的石子。

船桨拨动的水声在石子投下那一刻,打破了四目相对的沉寂。柳叶轻飘飘地落至于剑尖上,轻得泛不起波澜。

有人眼波微动。梵唱中她寻得了一丝气息。

君不见白虹饮涧金错刀,飞花满袖满香径。君不见晴雪下滩白玉装,抱月醉酒醉柔情。天青澄澄,碧波漾漾,声喧乌船桨,色静柳叶梢;是她酿造春色,又断送流年。

那样直白又明亮的目光让江初照有了一刹的躲闪,她握住剑柄,将剑尖朝下递给顾熙,“学艺不精,女郎满意否?”

柳叶飘飘然落到青石案上,顾熙身后的仆从接过剑。

顾熙昂头看她的双眸澄澈明亮,“文韬武略,中郎举世无双。”

江初照理了理衣袖,依旧是那副书生的样子,“女郎谬赞,运气使然罢了。”

顾熙:“一墨掌乾坤,万箭定千山。中郎太过自谦。”

江初照“张机设阱”,却好像“尽入彀中”;那日的磁青色袍子没有请君入瓮,反倒是自投罗网。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双澄澈明亮的眸子,比意气风发的周疏少了几分杀气,比运筹帷幄的贺循少了几分算计,比天潢贵胄的司马信少了几分矜傲。娉娉婷婷,端着世家的几分风范,未经世事,可又实在聪颖。

江初照说话总是打官腔,与人弯弯绕绕太多,头一遭遇到直白,便有些令人无措了起来。

“小立风前,恍然初见,情如相识。”顾熙看着她说,“小女才疏学浅,不知能否成为中郎志同道合的好友呢?”

江初照想反驳她,因为相见恨晚的知己不能用“小立风前,恍然初见,情如相识”来形容,但她已无心与她再攀扯。

“在下衙署还有公务,先行一步,失礼之处,请女郎海涵。”她拱手匆匆离去,次日便离了建康。

入冬后扬州的寒意带着湿气直直往人骨头里钻,每下一场雨,便多了几分寒意扒开皮肉,直接浸泡着骨头。

穿再多也没用。

陌上偏僻的茅屋四处漏风,因前两日刚下了场雨,阴云缠绵的天气,四处漏风的屋顶上的茅草散发着一股霉味。

屋中央生起了一堆火,木柴还没干透,几个人围着那堆冒烟的火,咳嗽声不断,眼角的泪不知是熏出来的还是咳出来的。

江初照有些后悔今日穿了官袍。阡陌田埂踩上去像沾了水的糯米粉,她的袍摆已经沾了些淤泥。

火苗越烧越小,烟却越来越大,呛得屋里几个人连连咳嗽。都水使索性拿着一旁堆着的打湿的柴一搅和,颤颤巍巍的火便熄了。

几个人被烟呛出门。刚一迈出门,风便直直地往衣领和袖口里面灌,冷得人只想缩成一团。黄粱、都水使几个人双手环胸在门口徘徊,不知是进屋被烟熏好,还是在外吹寒风好。

吴郡太守匆匆从那头赶过来。刚从杂草迈上田埂,步伐便小心翼翼了起来。拎着袍子害怕滑倒的战战兢兢,和想要健步如飞赶来的急躁,加上寒风在一旁添油加醋,样子却滑稽了起来。

“下官吴郡太守见过江中郎。”他喘着气,额上连薄薄的一层冷汗都没有;脸上被冻得只剩下严肃。又与黄粱、都水使几人一一见了礼。

在外吹风唯一的好处是方才身上的烟熏味被一扑而散。江初照仍可以端明月清风的架子。她拱手回礼,丝毫没有方才被烟熏的狼狈。“府君多礼了。”

黄粱、都水使也一一与他回礼。

“这一月有余,我几乎将吴郡的湖河都走了一遍,差强人意。只是大魏各地都有相同的困境,淤泥堵塞,堤高于岸,蓄不住水,扬州还算好的。这汛期来时蓄水不成,毁地淹田,春秋耕时节又贵如油,让百姓苦不堪言。”

“是,是。”太守在一旁附和。江载的大名他是如雷贯耳。且不说从前种种,光是三年来在青州、冀州、益州的事迹便让人不敢怠慢。

“冬日百姓闲暇,修好了水利,来年春汛也好耕种,若因此收成好了;诸位也算是功德一件,造福一方了。”

“是。广陵王和中郎如此心系百姓,真是扬州之福。”太守堆着笑脸,江初照神情不变,倒是她身后的都水使面色不悦。

都水使是朝廷下放到十三州主管水利工事的,只要当地修的河堤不垮,天塌下来也不关他的事,每年朝廷拨款还有油水可捞,这个肥差冬日里更是闲着无事。

偏偏江初照为了收买江左人心,把他拉出来吹冷风不说,说了一堆为国为民的冠冕堂皇的托辞,只为拿他的赃款充公。来吴郡一月有余,哼,十天都在打他钱的主意。却不能拿这人怎么样。

“此事是府君和都水使为民造福,在下不敢居功。”江初照带着三分和煦言,“等把这片湖看完,在下拟好了水利工事的纲要,还请诸位指教一二。”

正行在阡陌间,大道上被冻得清脆的声音传来:“请问对面可是江中郎?”

黄粱快步上前去,回道:“正是。请问尊驾何人?”

“扬武将军、荆州长史顾圳之女。”对岸答话。

下了马车,身后侍女替她披上披风。遥遥相对,依旧是阴沉沉天色中一颗蒙不上尘的明珠。

“女郎。”江初照上了大道,朝她拱手行礼道。

身后太守虽未开口,却表现得热络得很。

“朱府君。”她也一一见了礼。

“中郎可否借一步说话?”不知是冻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面颊泛起桃红。

“黄粱,与诸位大人先去衙署,我随后便至。”她拱手后,转身对顾熙做了个手势。

那日两人谈了些什么不得而知,只知半月后,顾熙要与江初照结秦晋之好的谣言四起。

陆竞给江初照倒了一杯酒,“茶艺不如中郎,便不班门弄斧了。中郎尝尝今年新酿的酒。”他举起酒樽敬酒。

“多谢府君。”江初照端起酒,掩面而饮。

陆竞:“听说中郎好事将近,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良配姻缘。在下再敬中郎一杯。”

江初照举杯:“容华若桃李;府君夫人自是绝代风华。”

陆竞再斟一杯,“中郎才名,天下谁人不知,今临寒舍,蓬荜生辉;陆某再敬中郎。”

江初照再饮。

陆竞拿起酒壶,准备再斟酒。江初照按下酒壶,“府君应知,江载今日前来,不只为府君的好酒。”

醉翁之意不在酒,江初照的来意,陆竞自然知道。他之所以连敬三杯酒,只字不提,就是想江初照知难而退。

他故作听不懂她话中的意思,“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江南除了美景如画,佳人如诗,令人心驰神往的,便是陆某家中的酒。中郎不为美酒而来,可是为了鄙府的诗画而来?”

江初照给他倒了一杯酒,“华亭鹤唳,可复得乎?江载为陆家的名利而来。”

看来今日是不能避免这个话题了。

陆竞的目光从酒樽上挪开,“华亭鹤唳,可复得乎?陆某九死一生从洛阳捡了一条命回来,可在如诗如画的江南中安享天伦,为何还要去趟浑水?”

“中郎究竟是为陆家的名利,还是为了广陵王的名利而来?”

江初照:“诚然,在下是广陵王殿下的府僚,若说不为广陵王,不仅是自欺欺人,也是在欺府君。江载不敢欺瞒府君,确是为广陵王名利而来,也是为陆家名利而来。”

陆竞盘腿而坐,“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中郎的谋略,陆某敬服。只不过我陆家世代立于江左,无需倚靠他人。”

江初照:“若在下能让陆家更上一层楼呢?”

陆竞轻轻笑了一声,“中郎已与顾家结亲,还不满足?”已经有顾家的扶持了,为何还要攀咬陆家不放。

“江南河湖众多,府君应该比在下更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

陆竞:“中郎名扬天下,定青州,安冀州,平益州;可陆某并未看见,中郎可以许给江左什么。”

“皇七子镇守荆州,握扬州之命脉;苏沐镇淮南,扼江左之咽喉。江南不臣之心久矣,天子疑心愈重,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府君当为江左生民忧虑。”

“哈哈哈哈哈。”陆竞抚须而笑,“弑君杀父。皇七子和苏沐握江左命脉和咽喉;究竟是天子猜忌江南,还是猜忌广陵王?”

江初照深沉如水,“若弑君杀父之罪属实,广陵王殿下能安然无恙至今?齐王和燕王离京,难道就别无隐情?”

陆竞:“若依中郎之言,齐王和燕王弑君杀父,安能无恙至今?”

江初照:“如今洛阳只一位嫡长子和一位成年的皇子在京,九殿下养在皇宫,陛下亲自教导,难道立嫡之意不明显吗?”

陆竞:“长公主身份虽尊贵,可自古以来,哪有长公主手握重权的道理?即便年少天子依赖长姐,还政之时,最痛恨的也是这些人吧?”

江初照轻轻摇了摇头,“江载说的不是长公主辅政,而是,”她双目凝神,“主少国疑。”

“两位长子手握重兵,岂能眼睁睁看皇位落于他人之手。江载知道府君心系百姓,必不忍心看血雨腥风,江南流离失所。”

陆竞皱了皱眉,“你想行你老师旧事?”

江初照答:“若新君即位,必不会出现重北轻南,士族报国无门的局面;女子同等入朝为官,轻徭薄赋,百姓安居乐业这样欣欣向荣的画面,不也是府君当年入朝为官的理想吗?”

陆竞薄怒:“你老师能扶植先帝即位,是天子,和稳坐太子之位的储君鼎力扶持,三万东北铁骑,四万凉州兵马坐镇大明宫,才让先帝坐稳那个皇位;仅凭广陵王和你三年贬谪三地的功绩,敢问中郎,是否太自负了些?”

江初照不肯示弱:“府君宦海沉浮,九死一生;应该比江载看得更清楚,天子一旦驾崩,中原便是生灵涂炭,江南富庶,荆州、豫州又在他人之手,谁不想占据江左为粮仓。皇位之争一旦发起,中原战乱,府君以为,江南不会被卷进去吗?”

陆竞:“中郎想借江左夺嫡,难道就不会把江左卷进战乱吗?”

江初照:“得中原者得天下。”战乱只会在中原。“但若齐王和燕王都想据江左为己有,争据江南,江左就真的生灵涂炭了。”

见他微动,江初照乘胜追击,“广陵王殿下宽厚待人,弘雅有信义;有仁德之风,素有贤名。”

陆竞摇了摇头,“陆某九死一生自洛阳还乡,官场险恶,如履薄冰啊。”

江初照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府君心系天下,出仕洛阳;为了江左百姓和胸中丘壑,江载再敬府君出山。”

她自顾自饮下,而后拱手告辞。

陆竞捋着胡须看她离去的背影。树影斑驳在她井天色的袍子上,青丝被一丝不苟用玉簪束好;飞扬的袖摆是卷起的波涛,书卷气似浪花一点点扑洒在长廊中;她的步伐坚定有力,文能洛阳纸贵,武能提枪上阵。

意气风发,自信昂扬……

后生可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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