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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春天身死,蝴蝶依随

平凡少女vs癌症少年

他们在时间深处留下了一个动人悱恻的故事,经年之后,再度翻开,依旧美好。

“小蝴蝶,我要去国外了。”

“你去了,病会治好吗。”

“嗯。”

“你去吧,我不会和你道别的。”

“嗯。”

“我要走了。”

“嗯。”

“小蝴蝶。再见。”

嗯。

再见。

他们下次一定会再次相见的。

1

四月四,雨。

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垒垒春草绿。

四月,总是多雨的,说不清的时节的雨,扑簌簌落下,淅沥沥收回,绿汪汪地冒头铺毯,白的棠花叠叠开嫩的柳条抽抽长,那场雨,那绵绵的水线,沾到衣角,洇洇湿湿,沾到脸颊,冷冷恻恻。

清明前,胡蝶请了几天假,和父母回了趟外婆老家,老人早两年逝世,墓园买了块地骨灰盒迁了过去,周围绿茵覆盖,草木新鲜,是个不错的安息之地。

胡蝶扶着泣不成声的母亲,地面是湿的,雨还在下,细细末末的雨,怎么也没个尽头,神情悲伤的女人握紧女儿的手,曾几何,她的母亲也是这样握着她,脸上泪痕潺潺不断,似是诉不尽的思念,她的丈夫在身后沉默地为她们撑起一把伞。

这样的情景,不少见。

在墓园里,最少不了的就是哭声,起伏跌宕的哭声,哀哀戚戚,闻声断肠。

胡蝶被拉着上前一步,身旁的许青云哭声止了,说起高兴事多了笑,“家里一切都好,小蝶工作也稳定,年前还拿了个优秀奖。”

家里琐事,鸡毛蒜皮,无非就是那些事,多少都不会变化,胡蝶只听着,眼眶微红。

胡蝶的掌心触到那块石碑,冰冰凉凉,凉到心底。她又去看外婆那张照片,黑白的底色,老人和蔼慈祥,眯着一双和胡蝶一模一样圆弧的眼睛,胡蝶的右臂忍不住颤,墓园风穿林过,从她心底那片平静的湖掠过,荡起波痕。

“这孩子大了,其他的是不用我操心了,就是到现在也没个男朋友,您在天上保佑保佑,让她早点找个知心人,婚姻大事解决了我也彻底放心了。”

不出所料的,话头又扯回到胡蝶感情生活上,她今年二十六了,已经是大人眼中的那批将要错过适婚年龄的女人,其实也不该急,她事业正上走,只是这么些年,她始终孑身一人,父母自然就紧张起来,哪怕她安慰“时间到了自然有合适的”的话术,一两年管用,说多了就失去了效果,说什么也要给她安排,四处打听。

谈恋爱,结婚。对一个女人来说,都是正常程序,在青春萌动的年纪和喜欢的男孩谈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到了适婚的年龄就找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过上细水长流的生活,明明这些再正常不过,正常到胡蝶以为她也能平静接受这样平淡不出错的一生。

可她没有接受,她试过,她无法爱上任何一个男孩,或是男人。

再等等吧。她说服别人,也说服自己。

就连好友都打趣:“胡蝶你独身这么多年,难不成在等个七彩祥云的意中人吗?这都是假的,咱们要真实,要现实,现实很少意中人。”

胡蝶摇头,却笑了,回忆着说:“他可没有七彩祥云,他最多坐了个轮椅。”

好友被她这形容逗笑,颤抖着身子笑,她将胡蝶抱进怀里,笑吟吟。胡蝶啊,别等了,女人的美好年华可不等人,你要熬成老姑娘了。

胡蝶还是摇头。

她坚持要等,等一个春天的归来。

从未放弃。

2

外婆的房子留给了胡蝶。老人去世前精神过一阵儿,指挥着大家给换上了最喜欢的衣物,银白的头发梳得光亮,让开了瓶水果罐头又塞给胡蝶让她吃,转头笑着问女儿,怎么这时回来看她了,孩子还要读书早点回去吧。是笑着走的,没有病痛。

房子有段时间没住人,灰扑扑,落了不少尘垢。两室一厅,面积不大,是老人年轻时买的,在老小区里,有些年头,墙面泛了青灰,四月前后雨多,墙角多了些霉斑。

一家人打算在这里住两天,老房子久了没人住就跑了人气,胡蝶攒的假多,也不着急回去,一家三口就这样住了下来。

晚饭吃的简单,回来路上买了菜,饭桌上安静,客厅上悬着的灯光不亮,还是儿时那样黄昏昏,到饭点一开指定能引来几只飞蚊。胡蝶不喜欢这些小蚊虫,那时总咬得她脸上,手上密密的红,外婆也不会帮她赶跑它们,拿着药酒笑眯眯把她红的手臂揉搓得更红一片,她讲,细妹儿眼睛红红的,外婆给弄疼了?外婆吹吹就不疼了。

那个笑眯眯的老人,不在了。

胡蝶躺在床上没睡着,摸出手机一看,九点半,还早。

翻了个身,她盯着天花板,黑漆漆,一道刀切的光来自窗外的路灯,那雨还在下,细声细气,下了一整天,像一片雾,胡蝶心里想,在路灯下,像一团橙暖的雾面,这是春雨,是万物的润泽。

是喜雨。

她脑子里冒出这个词,万物复苏,这是喜雨。

又翻了个身,看不见那道光了,只有一片黑。外边还有动静,父母还没有睡,房子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外面讲话的声音能听个大概。

“这房子放着也可惜,越放越不值钱,找个时间卖了吧,卖了等小蝶结婚给她当嫁妆。”这是母亲的声音。

“行,我明儿去看看。”父亲应和。

“最好别找中介,你看有没有贴广告的。”

“欸,我晓得,你别操心这个。”

“我哪能不操心——你做事就是糊涂,家里哪件事不要我操心,你总不管,我不操心,谁来管——”

声音大了,又是这句,男人没应声。

半晌。

“欸,声音小点吧,孩子睡了。”

讲话声没有了,脚步啪嗒啪嗒也消失不闻,似乎是门被推开又关上的微响。

安安静静。

黑洞洞的夜,细绵绵的雨。胡蝶眨了眨眼睛,闭上眼睛。

3

放晴。

胡蝶收拾了一个小包,每次到这儿她总要出门走走,看看。

许青云从厨房端了个盘子出来,看见她换鞋,是要出门的架势,放了盘子追过去问:“怎么要出门,你在这边有朋友?又不提前说,我刚切了水果,你不吃点?”

胡蝶系了最后一个结,站起身,比母亲高一头,闷声去开门,“没朋友,出门走走,不吃了......回来再吃吧。”

最后改了口径,许青云这才缓了神色,她又去拿伞,从柜子里翻出来,塞给胡蝶,“这天说不定就要下雨,你就不爱带伞,次次都要我提醒,到时候我可不会去接你——这家里,大事小事都要我操心,事事都要我管着,大的小的都一个样,让我放心,我怎么放心......”

胡蝶听着,等她说完,如果不是这样,今天怕是出不了门。

许青云粗声絮絮,她乌黑的发顶夹藏了几丝白,再隐蔽,还是被胡蝶发现了。胡蝶长高了,长得比母亲要高,也有可能是母亲长矮了。

小时候胡蝶最喜欢被妈妈牵着手,她们走过车流,穿过人群,最后回到那个熟悉狭窄的小屋子,闷热潮湿,她们的汗水交融在一起,她喜欢妈妈微笑的模样,她会对胡蝶说,等你长高了,妈妈就长矮了。

为什么妈妈会长矮。

因为妈妈老了。

胡蝶恍然,原来母亲已经老了。

女人失去了青春年华,她的眼睛不再明亮,她的秀发不再柔软,她的肌肤不再娇嫩,她的腰肢不再纤美,她的双手不再滑腻,她老了,她所拥有的正在不断被失去,被献祭,到最后,到一无所有。

到底怎么去描述女人的一生呢。

拥有,失去,再夺取。

拥有做女儿时的天真幸福,失去做妻子后的美好品德,再夺取生养女儿的自由乐趣。

悲剧的受害者,悲剧的缔造者。

如此一生。

胡蝶眨了眨眼睛,许青云的叮嘱还在继续。

“……在外面少吃不干净的,你最不听话,吃没吃回来我一闻就知道,早点回来,我让你爸去买鱼了,你小时候不聪明,都是吃鱼补上去的,你外婆还说你不爱吃,这小孩爱不爱哪能当真,欸,你早去早回,别在外头多逗留,这天也说不定——这么大人了,别让我多操心——”

胡蝶又眨了一下眼睛,没有去反驳,直到门被关上,把她们隔绝,她松了口气。

阴雨连绵了一阵,好不容易来的晴天,太阳挺大的,天也蓝蓝,云被吹成了丝,套了件薄外套,胡蝶能感觉到来自体外体内两股热气的侵袭。

……好吧。衣服穿多了。

但胡蝶并不打算回去换衣服,被许青云逮到,今天的出游计划估计就要泡汤了。

她脸上多出一个笑容,轻松且愉悦的,今天是属于她的,属于她一个人的,她哼着歌,忘了从哪里听来的,悠扬的小调,踩出一小步,又跳一大步。

二十六岁的女人。

哦,胡蝶不承认,她最多十六嘛,她又摸了一把路旁花树上残留的雨水,手心瞬间**,这是带着香气的湿润,鼻尖凑近去闻,又冷又香,这不就是冷香嘛,胡蝶圆圆的眼睛也眯成了条缝。许青云不喜欢她做这个动作,她说胡蝶眼睛太大太圆了不好,傻气,也不让她眯起,更傻气。

傻就傻吧,反正她也不是什么聪明绝顶的人。

胡蝶脸上的笑一直没下去,她有一个出游计划,沿着北路一直走,中途三分之二的地方有家花店,她可以进去买一枝花,然后再继续走,她会看到一个房子,准确说是一栋别墅,没有人住的别墅。她可以在外面的长凳上坐一会儿,然后再乘车去寺庙,去许个愿,等到太阳落到山头,她就回家。

这是个完美的计划,她策划了十二年,实施了十二年,一切都很顺利。

4

这条路线胡蝶一共走了十二次。

她数得清路边的每一棵树,她知道再往前走两步就是一家咖啡店,老板的手艺不行,她路过总是飘来阵阵的糊味,苦涩堪比中药店。

太阳真的很大。

胡蝶感受到从皮肤冒出来的微汗,黏黏糊糊,衣料贴紧,她凝拧住眉,拽了拽衣袖角,让风溜进去一点。

两条不平整的黑线条是初中数学老师画的三角形,在顶角缺个口,失去稳定性,瞬间崩溃,又变成楚河汉界风平浪静。

她又走过一条街,三分之二的路程。

那是繁华热闹的地区,人潮熙攘,有个新店在举办开业活动,张灯结彩,白日晴空烟花盛放,红色纸片飘零,倾盖了昨日的哀怨,驻足的人群饱含笑意,从陈旧的过往走出来,日子不能不过,不能不开心过。

团团的嬉笑。远了,灭了。

胡蝶背着离开,远了,灭了,她苍白的影,一片薄纸扬扬。

5

无尽夏。

一枝无尽夏,浅淡的蓝色,花瓣像是振翅的蝴蝶。

胡蝶没有买到一枝花。

今天不太顺利,花店没有了,那里没有她的蓝色蝴蝶,只有一地红纸,和喜悦的人群。

没关系的。她还可以去其他店里买,她可以重新规划一条路线,只是偏离一点点,终点是不会变的,终点永远在那里。

胡蝶又笑起来。她有终点,不会错的。

长凳是木的,雨水浸过,阳光晒过,手掌用力按下去,微微的湿润。

旁边小摊卖水果的老人递给胡蝶一沓废报纸,她道了谢,垫着坐好。

“小姑娘要买水果吗?”老人打了蒲扇,拍拍歇脚在西瓜上的蚊蝇。

胡蝶盯着前方,摇摇头。

那是一块贫瘠的土地,枯槁的藤叶干巴巴挂在栅栏铁杆上,一栋庞大的别墅,大门紧紧闭着,横生杂草,胡蝶心里默默丈量,再长一年得有半个她高了吧。

“真不来点水果吗?这西瓜很甜的。”又是一拍,老人还不放弃推销,掏出小刀切了块,红艳艳的瓜瓤,“你试试,不甜不收你钱。”

红,鲜血的红。

推脱不掉,胡蝶接过那小块瓜,咬了一口尖尖。

甜,比蜜还要甜,黏住了嗓子。

“是吧,我就说这瓜甜,还是现在的技术好,我年轻的时候哪能在这四月天就吃上西瓜撒,现在生活好了,电视里头咋说,幸福指数上升。”

平民老百姓无非关心那几件事情,今天肉价多少,青菜怎么还贵起来了,一碗面卖到十块是要抢钱啊,再深层一点,你家的工资达水准没,谁家买了车,房价降了降多少,家里琐事,鸡毛蒜皮。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这不就是幸福了嘛,做人呐,不要贪心,两只手抓不完一地金子,合起掌还得从指缝漏出,知足才常乐。

“姑娘你真不来点西瓜?”老人中气十足。

西瓜汁淌在掌纹,甜蜜,黏腻。胡蝶没回话,她指着那片杂草。

“那里之前有个小花园。”

种了一簇簇的花。

老人看过去,他也想起来了。

“哦,你说那儿呀,以前是种了花,大朵大朵的,夏天一开怪好看的。不过都老早前的事了,

花没人养,早死了,你看那草,都顶高了。”

老人显然对这片区域熟悉,他在这地摆了二、三十多年摊了,儿女都供大了,成家立业,家庭和睦。

这老了老了,就怀念以前年轻那会儿,使不完的劲儿,担着全家的担子,干完活回到家老婆做好热饭,孩子挣着捶背的时光。时间在走,什么都在变,每天一个样,不像他们那会儿了。

“姑娘你以前也住这块儿吗?”老人仔细看了这张年轻的脸,没什么印象。

胡蝶又摇摇头,她不住在这里,但是她留了东西在这里。

“那你是来找朋友的吧。”

年轻人朋友多,他晓得,他年轻也爱玩,常后头缀着一串满街巷地跑。

蒲扇打起风,呼呼哗哗。

“不知道你那朋友住哪家,这儿都快空了,有钱人,都跑国外了。”

风打了个转儿,扇头对着前方,“你就瞧前面那栋,都十多年没回来了,这么大个房子,没个人住,可惜撒。”

讲起往事,老人往靠椅里躺,松褶的眼皮半耷拉。

“当年这儿可繁华了,别墅区,我卖的水果品质好,从来不缺斤少两占便宜,大家都爱在我这儿买呢!我认识不少人嘞,现在都走了,搬市中心的,迁国外的,来来往往,换了几波了。”

“听说政府就要改造这片区了,要建个什么——商业区,区长都亲自把这附近的小摊主访了个遍,你说这么个日理万机的大人物咋还亲自来,是个好官呐!让我们理解工作,这咋能不理解呢,城市要发展嘛,我们小老百姓都懂,没妨碍,就是舍不得,你说这社会发展咋这么快,哎…太快了…”

老人摆摆手,他在这里摆了半辈子摊,临了要走,还真舍不得,等于第二个家了。

胡蝶没说话,不知道说什么,也没想说什么,时代在发展,城市在发展,一切都在变,一天一个样地变,一眨眼,什么都不一样了,人在往前走,没什么好说的。

头顶的太阳越来越大,要把胡蝶那颗小小的心脏也给融化。

一辆汽车开过,一声鸣笛。

老人习惯了胡蝶的沉默,他晓得,这个小姑娘不爱讲话,他就是一个人坐久了,话头出了,就想讲讲话。

“姑娘你那个朋友还没来撒?”

蒲扇的风又往胡蝶扇了点,吹了吹她掺湿的鬓发,脸色愈发苍白,倒像一纸幽灵。

“你讲讲,男娃女娃,讲讲,讲不定我也认识。我认识的人可多了,就前面那个房子,之前住了个男娃娃,人可俊,心也善良,下雨看我没伞给我送伞,常买我家橘子,人好,可惜也搬了,是搬国外了吧。”老人认真想了想,记忆太久了,记忆里的人也太久了,久到记忆模糊,久到人影朦胧。

“我记得那孩子叫春什么——”

“春蘅。”

6

时间会模糊记忆,抹去记忆中的身影,时间需要前进,不做停留,是无尽长的风,匆匆跨过岁岁年年的原野,总过于决绝,也不回头。

所以,

春蘅。

你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7

十二年。

那是时间曾留下的一个动人心弦的故事,那些被模糊的记忆,那个被抹去的身影,被留在十二年前的,温暖的春天和自由的蝴蝶。

胡蝶和春蘅的故事要说起来,话长,那是很远很远的记忆,开始于一场恼人春雨。

寒气未消的水珠滚落窗沿,碎溅在绿意横生的新叶上,宛绘成一朵纵逝的水晶花,墨团压下一域天空。

胡蝶误闯了他的病房,得到了一片花瓣的礼赠,浅淡的蓝色,是两只被时间定格住的蝴蝶。

蓝色的,夏天的,蝴蝶。

8

十四岁。

胡蝶永远忘不了的那个春天。

笼着冬末尾气的雨,这是胡蝶最讨厌的,又冷又湿,不小心淋到皮肤上,激起密密麻麻的小刺包,摸上去,令人头皮发麻,胡蝶讨厌这种感觉,也讨厌春天。

漫长的雨季。

诗人恣意纵情,他们写,那个春天,蝴蝶来了,找到了那个春天。

一首诗反复诵读,一个春天反复诵读,一只蝴蝶反复诵读。

有人故意从身边跑过,撩一把胡蝶的发尾,他们嬉笑,又转头,又问,胡蝶啊胡蝶,你找到你的那个春天了吗?

无聊的,恶意的,自得的。

讨厌春天,胡蝶面无表情,她讨厌春天。

这个春天不会长,胡蝶猜。

楼下的婆婆说,过了清明就要晴了,春天太短又要夏天咯。

又要夏天了。

可是胡蝶并没有在这个城市等到夏天,妈妈带她回到了外婆家。

三月五号。

惊蛰。

关于那个春天,每一天胡蝶都能记得格外清楚,是被深深刻画下来的时间。

外婆生病了。妈妈是这样和胡蝶说的,她们要照顾外婆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是多久呢?胡蝶仰头问,爸爸为什么不一起过来?

妈妈只是沉默,她苍白的脸色变成青白,灰白,平日被发卡束住的发丝草草散落,她抓得胡蝶的右臂一圈红,痛感侵袭,神经线条连着筋脉都在颤动,胡蝶被她抓痛了,想要大声喊。

妈妈松开了手,她神情又变回往常,带着温柔,摸摸胡蝶的发顶,爸爸不来,他工作,工作忙。

然后胡蝶没有喊痛,她呆呆地看着妈妈,和平常一样的妈妈,窗外晴空万里,她感觉又有雨滴在她的手臂上,她不痛了。

9

外婆是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幸好只有几阶高,只伤了腰,要住院。

许青云给胡蝶办了借读,她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回去,也许一周,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也许永远。

不回去爸爸怎么办呢?他也会过来吗?他的工作很忙会过来吗?这些问题胡蝶不敢再问,她的手臂又痛了,忍不住颤,从骨头里钻出来的痛,像青春期长高关节骨头分扯的痛,她不敢告诉妈妈,她不确定妈妈会不会再轻轻地帮她揉按那块在痛的骨头,用比风还轻柔的嗓音问她还痛不痛,胡蝶想妈妈了。

胡蝶在新学校读初二,学校的老师不认同她原来的成绩水平,于是降了一级,又要读一个初二。

班上同学喜欢围着胡蝶,他们是早晨争食的小鸟,叽叽喳喳。

胡蝶你从哪里来呀?

胡蝶你读过初三一定很厉害了吧!

胡蝶课上老师叫你回答问题你为什么答不出来?

胡蝶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胡蝶你和我们不一样吗?

胡蝶胡蝶。

胡蝶回答不了他们的问题,他们七嘴八舌,他们双眼放光,那是孩子的乐趣,他们乐于探知未知,有着超凡的好奇,他们总幻想着现实和梦里一样,藏着不经意的宝藏,如果胡蝶不是此刻被安排的宝藏,那她一定也会和这些孩子一样,可是她不一样,不一样啊。

一场战斗过程后,有胜者,有输家。

胡蝶紧紧闭着嘴巴,这是战争,不见战场,不见刀剑,不见热血,甚至没有冲锋陷阵,可这依旧是一场战争,战争总要胜负,胡蝶不会成为输家,永远不会。

10

“大家好,欢迎收听本台天气预报。我是您的主持人,将为你带来最新天气情况。…今天天空多云,如果您有出行准备,请带上一把雨伞。”

“去医院的路上不要乱跑,公车坐3路,把外婆的饭送到就回家,这是五块钱,剩下的你可以去买一斤橘子,记住不要在路上玩。”

许青云把饭盒交到胡蝶手上,还是不放心,“记得外婆住哪间病房吗?”

406。

胡蝶点点头,她抬头笑眯眯说:“我知道。我很聪明!一定会把饭送给外婆。”

许青云不说了,摸摸她的发顶。胡蝶偷偷踮了踮脚,又很快地从妈妈的脸上瞟过,抿嘴笑起,像只偷腥成功的猫儿。

胡蝶喜欢妈妈这样摸她的头,轻轻的,温柔的,可她又泄气,到底什么时候她才能长得和妈妈一样高呢,什么时候才能比妈妈更高呢。

什么时候能长成大人呢?

这真是难解的问题,胡蝶心里窃喜,等她长高了,她还要妈妈像这样摸她的头,然后抱住她,和她说你是最好的妈妈。

许青云从阳台收了把伞卷起来,再从柜子拿出小包饼干,一起塞到胡蝶怀里,“别傻乐,带着伞,看这天色应该会下雨,要是雨太大你就找个地方躲一躲,不要傻乎乎地淋雨,路上也不要乱吃东西,回来我给你做排骨。”

胡蝶一一点头,脑袋点成拨浪鼓。她很乖,很听话,许青云又摸了摸她的发顶。

许青云转过身,向屋里走,她的头发又梳得整整齐齐,用发卡束住,她还是那个妈妈。

胡蝶悄悄把伞藏到鞋柜里,又悄悄踏出门,关上门。安然无事,她松了口气。

妈妈最近变得很奇怪,这让胡蝶烦恼,她很多个夜晚都听见身旁传来抽泣,闷在枕头里,两三声,充满苦涩,充满痛苦,撕破她平静的夜。

她不去问妈妈,因为得不到答案。

大人总不告诉孩子真相,宁愿用眼泪去潮湿深夜,他们守着一个秘密,仿佛能为此付出生命,来成全伟大的奉献,有了用尽所有才掩饰掉的开头,当然不会有人再继续在意结局的惨烈,

被在乎的付出,被忽视的痛苦。

可是处在秘密中的人忘了,痛苦不会消失,它化作蛰伏的火山,在某一天,爆炸。

11

洛城。406。

这个城市对胡蝶来说是陌生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曾经的十三年人生,她造访这座城市的次数也寥寥可数,对于这里,她没有记忆。

她学过一篇课文,《匆匆》,讲的珍惜时间。就有学生问老师,时间那么宝贵,我们怎么样才能保存时间。

胡蝶记得那个答案。

用记忆保存时间。

老师在一众懵懂无知眼神中神秘一笑,她右手举着粉笔,笑意灿灿,同学们,老师真切希望有一天你们可以把时间保留在记忆里,那一定是一段最美好的时光,也一定是你们最难忘的记忆。

美好的,诚恳的祝福。

像老师说的,人们需要去找一些美好的时光,难忘的记忆,这是被祝福了的。被祝福的,会成真的。

人生免不了在平淡中寻找刺激,一秒钟的,一瞬间的,一眨眼的,被称作纪念日,最特别的日子,最特别的人,爸爸妈妈的结婚纪念日,她的出生纪念日,是被施予魔法的日子,这一天是肯定幸福的,是必定快乐的,即使去寻遍蛛丝马迹,最后也要证实那是最令人难忘的,最令人舍不得忘的。

而在几年后,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在白茫茫的房间,在窗外骤起的雷鸣中,胡蝶用记忆存住了那短暂的时间,永生难忘。

12

为印证本地气象台的预报,原本天上层层的白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被染黑,聚成一团,向下压迫,狂风大作。

倏地。

噼里啪啦。

大雨。

医院楼外的树承受不住重量歪向一边,早晨新开的娇花无情殒身,跌进泥尘,潇潇泪雨无处诉,多可怜的一幕,让多情浪子瞧见少不了一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可惜雨匆匆,人匆匆,无人在意这处霎时的美丽。

一间单人病房。

门被缓缓推开,病房的主人惊讶地看着这个冒失进来的女孩,她发丝冒着水汽,明显是这场猝不及防的雨的受害者,还是个小姑娘。

他合上书本,笑颜和煦,“是遇见麻烦了吗?”

然后胡蝶知道了。

这个世界原来真的有那样一个人,他身上带着天然的暖意,他舒展的眉也同春天里棠白的花,眼睛注视着你,你便能感受浓浓春情,也忍不住变幻成一只飞蝶,投身他红情绿意的春色。

他的眼睛看过来。

胡蝶忽地一惊,没由来胸膛里剧烈鼓动,哗哗响着,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应该是破了个洞,灌进了风,横冲直撞。

“我…我是来找外婆的…”

说出的话结结巴巴,那个人脸上显然的迟疑,胡蝶瞧见了,心中懊恼,她平常不这样讲话的,肯定很丢脸。

从前胡蝶一直疑惑,医院的灯光是不是不用钱,怎么晚上开白天也开,铂白的轻灰质光,冷冷地裹住人的躯体,胡蝶看见过从手术室被推出来盖着白布的人,伴着撕心裂肺的哭声,炽光铺盖在他们身上,晃得人眼疼。

她莫名想到这茬,眼睛也跟着去看,强光一闪,泪珠子禁不住下掉。

房间里的那人被她突如其来的眼泪震住,握着床杆,撑着半起身,书从被面滚到地上,他也没多管,只顾说:“欸,你,你先别哭,有什么事说出来,总能解决的。”

胡蝶抽搭了一下,把自己的泪珠子收好,才仔细去看那个病床上的人,细面嫩眉,一张比夏日凉糕还白还凉的脸,三月的天,他似是怕冷,戴了一顶针织线帽,身薄,整个人罩得严严实实。

“我是来找我外婆的。”这次她的话语清晰,只是在进门那刻胡蝶也知道自己可能找错地方了,这个房间里只有一张病床,装潢简约却也看得出不平凡,和她记忆中的病房不一样。胡蝶手抓着装饭布包的一截带子,缠绞着,心里说不出的赧然。

出门前还和妈妈保证得好好的,结果被雨淋不说,又找错了地方,她好笨啊!

少年闻言便温声笑了,被她吓出来的慌乱渐渐平复,他松开抓杆的手,失去支力点,身子又向后倒回原来叠高的枕头上,暄软的棉花被压得下陷,凹出一个适合倚靠的弧度,他的每个动作都被胡蝶注意到,被刻意加上电影慢镜头,一帧一帧浮动。

“你过来这里坐会儿吧。”

他的声音也很动人,清润柔缓,却让胡蝶的耳尖攀上一丝烫,忽然不怎么敢继续直视那道似含初阳的目光,讷讷挪动脚步。

不知道怎么走到他面前,也不知道怎么坐到了凳子上,空气中雨水带来的湿气混着浓烈的消毒水味儿直蹿胡蝶的鼻尖,细细嗅去,还有股道不明的甜橘香,热忱得像记忆里的夏天。

“给你,擦擦脸上的雨水,当心不要感冒了,会很难受的。”他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块儿帕子递到胡蝶面前,嘴角微微上翘,伸出的手晃了晃,“擦擦吧。”

天蓝色的手帕,四四方方规整的一片薄布料,在这个城市飞速发展的现代化时代,仿若沾染了旧时光的气息,怎么会有人随身带了这个,跟演电视剧一样,胡蝶红着耳垂接过,他凉气的指尖像是夏天的冰糕落到她的滚热的掌心,她接住了一捧清凉。

思绪纷纷繁飞,胡蝶手心虚捏那方帕子,不小心又和那人对上,眼睛就舍不得移开了。

她有点开心。

骤然被雨淋湿的烦闷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腾升的愉悦,胡蝶不知道她怎么了,她把这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变化归因于得到了温暖的善意。

“谢谢你的帕子。”胡蝶小心把手帕对叠,抬手擦干净脸上的水汽,眼尾弯弯。

他也跟着笑起,指了指胡蝶的头发,“这里也湿了,不擦干吹风会头疼的。”

胡蝶已经不会思考了,四肢仿佛被他的声音牵线控制,他说什么她做什么,帕子裹住发尾,一点点细搓。

帕子彻底湿透了,温腻的棉纱浸满冷气,又在胡蝶滚热的掌心落地化成黏润的息潮。

也同她的心,被泡在一汪泠泉中。

雨声开始淅淅沥沥,抛开伊始的唬人动静,此刻变得柔和、细腻,天色暗,灯光却明亮。胡蝶捏着帕巾,冷风一撩,又开始不知所措。

她抿了下嘴角,脸颊旋出一个小窝,低头看着湿了的帕巾,不好意思道:“这个,我洗干净再还你。”

“没关系的,你别紧张,帕子不重要。”他真的很善解人意,语气多有温和,丝毫不责怪她这个冒失的闯入者,胡蝶心中有了愧意,也委屈,她不是故意惊扰他的。

“你是来找人的吗?”他缓缓引导,胡蝶寻着他的眼,里头融融的流光,那是冻了整冬的溪水终于在春天迎来暖阳,潺潺淌过土地的每寸脉息,她正是那岿然不动的沉默大地。

明明该是一双风情招人的眸,眼尾的线却恰如其分勾住,只见柔情不见风流。

眼皮突然生出痒意,胡蝶想挠,可是妈妈说过这样不礼貌,当着他的面更不礼貌。胡蝶紧扣着指甲盖不让手动,五指几近握成拳,只是那痒意不想简单放过她,如一点火星掉落,燃起整片神经林网,连带眼睛开始变涩,盈盈出晶莹的泽光。

胡蝶只能眨动眼睛,扑朔的睫羽似受惊的蝶翅,疏影纤纤。

泪珠子又要掉下来了。

这回她急中生智,忙把眼睛闭上。

四周一片黑暗,安静下来了。

泪在眼眶里溯洄,倒逆入心,汇进恬静的心海。

这时她又是一尾鱼,潜在深海里,周遭嗅到的是涌动的潮湿,游向海底幽幽亮光的藻群,冥谧的波痕吻着她灰扑的尾鳍,乌蓝的水光翩曳出一朵危艳的沧沧丽花。

待鱼儿游近,那朵轻曼的花坠掉层层绒软的纱,而这被警告禁止靠近的危险体在纤尘褪尽后,竟是如此一处温柔冢。

“怎么又哭了,这回我可没有多的帕子,再哭下去就只能变小花猫了。”

一声无奈的叹息深深入耳,却是闷着笑意。

胡蝶颤着微润的鸦羽睁开眼,对上他侃笑的眼,是晨曦之际春树枝头的第一滴露,开春破寒,也神奇地止住了她蓄在眼里的泪。

他乐道:“你这样,等一下进来个人,肯定要误会我欺负你。”

啊。胡蝶心中微窘,面皮薄,烧起一线红。

她想解释,嘴巴张开,只来得及发出一个“我”的音节,身后的门还真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医生。

“呦。今天这儿还有客呢?”医生常例来查房,冷不丁看见多出一个女生,新奇地看了胡蝶好几眼。

停留几秒后转向床上的少年,不赞同道:“你怎么还给人小姑娘整哭了,一会儿工夫不见你脾气见长,还欺负上人了?”

……

这下是真安静,连雨声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断了,风擦着脸止息,也无济于事,过分的安静扯出片刻尴尬。

医生看看他俩,不明所以,他也不解释,拿笑脸对着胡蝶。

这下胡蝶成了视线的中心,她的脸蹭地全红,只想生出个茧,把自己包起来。

医生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走近床边,先在本子上勾勾写写,完成这项工作后抬头,关上病历本,问:“感觉这样?”

不过没等人回答他又笑着说:“看你笑的这么开心,心情不错吧。”

他笑笑,没有回答医生的问题。

病房里多了个人,这让胡蝶开始变得局促,不合时宜地担心,如果这个医生知道她不是他朋友后要把她赶出去怎么办?

怎么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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