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归远离京的几个月后,边关战事胶着,苏归远归期不定,江月白被诊出喜脉,但脉象一直不平稳。
江月白房内,苏浣坐在榻前,轻声宽慰:“嫂嫂多少吃些东西,莫要忧思过度,累及了自己身体,哥哥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江月白因有身孕,饮食上越发挑剔,能入她眼的东西的确不多,是以看着人越发消瘦,她苦笑道:“我没胃口,闻着这些味胃里也不好受,还是吩咐下人拿出去吧。”
苏浣无奈,只得让人拿出去,江月白看着她,握住她的手,突然道:“阿浣,府中烦闷,这几日天儿又好,不若陪我出去散散心吧,再两日就是相国寺的庙会了,一来我们可以去庙中替你哥哥求个平安,二来也凑凑热闹,解解闷,你说好不好?”
苏浣虽然看不见她的神色,却也能听出她话里的兴味,江月白近来整日郁郁,能出去散散心也好,苏浣笑道:“好,我陪嫂嫂一起。”
庙会那天,风晴日暖,人流如海,从山脚下一直到相国寺内,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货摊,人流拥挤,欢笑声,讨价声络绎不绝。自有孕以来,江月白极少出府,此时虽神色依旧恹恹,心底里也被勾起了几分贪热闹的心思,扶着苏浣在小摊上买了好些有趣的东西,她们在前边看,叶季尘就跟在几步远外守着。
待日头升起来的时候,江月白逛的有些累了,被丫鬟搀着到庙里去拜佛,寺内古树掩映,四处皆是浓荫,江月白和苏浣步入大殿,虔诚的拜了佛,求了平安符,起身待遇离开时,遇见了一个身披袈裟的和尚,那和尚矮小,四肢粗壮,目光只往江月白小腹处一扫便连连哀叹。
江月白心中奇怪,问道:“大师何意?”
和尚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夫人腹中胎儿还未成形,就已积下杀伐的罪孽,是以扰的夫人心神不宁,茶饭不思,若不及时弥补,怕是累及夫人,命不长久。”
和尚这一番话,委实有些无头无脑和不敬,苏浣和叶季尘都下意识蹙眉,唯有江月白觉得他说的与近日自己的症状相契合,忙问道:“如何弥补才能保我母子平安,还望大师指点迷津。”
和尚目光扫过几人,只在叶季尘身上稍顿,随后又看向江月白道:“夫人夫君手染无数鲜血,损了胎儿的气运,如今夫人最好是远离持兵刃染过他人鲜血的人,每隔一月来佛寺烧香拜佛,为胎儿积累功德,洗去罪孽,如此才可保夫人母子平安。”
听闻此言,江月白牢记于心,苏浣想了想,来佛寺烧香拜佛累积功德总不是什么坏事,一来江月白可以外出散心,二来也是心里的寄托,能缓解一下她的不安。
只是以后叶季尘要避着江月白。
但江月白次次总会让苏浣相伴,她们每月去一次相国寺,次次平安无事,唯有江月白临产前的最后一次,苏浣再也没有回来。
“为什么?”戚觞隐隐察觉出什么,但还是问了出来。
“为什么”白无常低语喃喃,讲了这么久的故事,他好像很累,一呼一吸间都是无力感,他说:“因为最后一次,她们去的不是相国寺,而是宰相府。”
苏浣虽然看不见,可去相国寺的路她早已熟悉,临时改道,她又怎会没有察觉,只是那是已经由不得她了。
“是江月白对吗?她骗了苏浣。”虽是疑问,可戚觞已经确信了,因为只有苏浣没有回来,而庙会那次针对的是叶季尘,和尚的那番话是为了将叶季尘从苏浣身边支走。
“是她,她和她的奸夫从一开始就在设局,在她嫁给将军以前她就已经有了身孕,那时那位奸夫还未有功名,江家不会同意他们二人的婚事,江月白怕事情败露,坏了她的名声,想了个权宜之计故意接近将军,让将军求陛下赐婚以解燃眉之急,将军出征后,她与那位奸夫为了向许相投诚,不仅伪造了将军的家书,诬陷将军投递叛国,还亲自将苏浣送入了宰相府,许相表面君子清流,背地里却是怪癖成瘾的浊物,他第一次看见苏浣时,就动了下作心思,江月白知道后,为了与苏府脱离关系,亲自将苏浣送入了宰相房中,那日她就在门外,无论苏浣如何哭喊挣扎,痛不欲生,她都从未回头,直到房间里再无声息。”
楼里寂静,除了白无常无甚起伏的声音外,戚觞竟还听见了他的喘息声,一种压抑至极的声音。
“后来呢?”片刻后,等不到白无常的声音,戚觞只能开口问。
白无常望着那盏宫灯,目光幽远,他说:“后来,叶季尘察觉不对时,一路杀进宰相府,最终只来得及杀死许家的二公子,他的血就流尽了,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抱着苏浣离开。将军也被奸相污蔑陷害,再也没有回来,可怜他至死都在担心愧疚连累了自己的妹妹和妻子。那对奸夫□□奉承上奸相,一生荣华富贵,儿孙满堂,寿终正寝,”他低头笑笑,无限嘲讽,他说:“楼主,你看,多可笑。”
可笑天道不公,不曾善待良善之人。
一室静寂中,只有白无常毫无波动的笑声,可这笑声却又让人听着心伤,戚觞看着他,想若他还是凡人,此时应该是在哭。
“丹阳公主和宁琛是那对奸夫□□,被你藏起来的老者是徐相,那县令千金是许二公子?”戚觞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一些收尾,但也不能完全确定,起码在县令千金的身份上不太确定自己猜的对不对。
白无常点头。
因为那日在房间里的还有许二公子,他自然不会放过他。
戚觞明白了,虽从天道来看,白无常擅自破坏凡人命数,无可饶恕,但戚觞不这么认为。
“你来找我,是想找苏浣?”虽是在问他,可戚觞心里已经确定。
白无常抬眸,认真的看着戚觞:“我找不到她,连他们都重新投胎转世,可她却没有,我想不出她能在哪,希望楼主能再帮我一次。”
他话音一落,楼里的光线变弱。
宫灯灯灭了。
十三层楼里藏着的不是一个秘密,而是一个迷路的亡魂。
戚觞望过去:“她在这楼里,你要见她吗?”
白无常惊诧,他找了她那么久,原来她就在身边,离自己这么近。他想见她,可又怕现在这副样子,会吓到她。
他一直不说话,戚觞直接站起来往楼梯处走:“你不见她,她或许不愿意出来。”
白无常迟疑一瞬后,起身跟上去,楼梯处很黑,戚觞也没有点灯,两人很安静的在十三层楼外停下,戚觞手指一动,门应声而开。
戚觞没有给白无常犹豫的机会,直接一扯,两人就进了楼里。
楼内很黑,散发着朽木的气息,灰尘太多,有些呛人。戚觞掩了掩鼻,随手一挥,楼内亮了起来。角落里,黑色的影子蜷缩成团,看起来小小的一只,并没有因为久违的光亮而有任何的反应。
白无常向着那团影子靠近,戚觞看的出来,他在抖,听见他唤那团影子:“……阿浣”
黑影一动。
白无常缓慢又小心的靠近,俯身蹲在影子面前,颤抖着手想要碰一碰她:“阿浣别怕,我是阿尘,我来找你了,对不起阿浣,我来晚了。”
他欠阿浣一声对不起,是他没有保护好她。
听见阿尘两个字,蜷缩成团的黑影渐渐展开,艰涩干哑的吐出两个字:“……阿尘”
他的手落在黑影上,安抚似的摸了摸:“是我,我带阿浣离开这。”
戚觞送他们出楼,甫一踏出去,鬼差奉命要将白无常带走,白无常将苏浣交给了阿月,被鬼差带往阎罗殿。
黄泉风沙大,苏浣如今只是一团单薄的黑影,几乎是寸步难行,阿月只能牵着她走,但白无常一离开,苏浣就不安起来,频频回头望向他离开的方向。
阿月一路将她带到自己的所在,并不急着让她喝孟婆汤,只是让她一个人找个地儿待着,自己则到一口大鼎那熬汤。
“你能告诉我阿尘去了哪吗?”苏浣很不安,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声音小小的怯怯的。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只能听到一些轻微的声响。
阿月闻言并不看她,将彼岸花的花瓣放入汤里:“阎王要见他,被带去了阎罗殿。”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阿月不停的搅拌着孟婆汤,直到红色的彼岸花彻底融化后才道:“不知道。”
新的一锅孟婆汤熬成,阿月盛了一碗,不是给苏浣的,而是给自己的,每次的第一碗她都是自己喝,她总觉得自己有很多东西要忘,虽然她什么都不记得。
她朝苏浣走过去,坐在她对面,谁也没有再开口,阿月也不急着送她去奈何桥,她想再等一等,让苏浣等一等。
惊雷划过上空时,阿月仰首,她知道是天惩。
角落里的苏浣被震人心魄的惊雷吓得瑟缩不止,阿月伸出枯躁的手轻轻拍了拍她,说:“没事,别怕。”
戚觞在,阿月总觉得还会有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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