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川城位于西风国北,寻常霜降上下便会开始降雪,鹅毛般大片的雪花伴着呼啸的北风吹落进肃川每个角落。短短一夜之间,尘世便被抹去了颜色,漫天上下只剩下冰封一切的皑皑白雪。
每每此时,当云幼颐早晨醒来,推开窗户看见满院的雪时,尽管鼻子脸蛋皆被冷风冻得通红,她也会立马兴奋地冲出屋去亲手捧一把雪洒落,口中欢快清脆笑声随即响彻整座云府。
同时响起的一定会是跟在她身后,拿着厚袄披风追她跑得满头大汗的侍女小夭的声音。
可是,这一切在她进宫后都变了,都城很少下大雪,为了礼教,她也不被允许在宫内跑跳。
然而那一年不知为何,都城的冬天来得格外快,时隔多年再次迎来了一场痛痛快快的大雪。
很快,碧华宫的砖石地面便被白雪覆盖住了原本样貌,慢些时辰嬷嬷们扫好堆在树下角落里的银杏叶也盖上了白雪,在莹莹月光下泛着闪亮的光泽。
望着这雪,下一刻云幼颐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养在池塘里的几头锦鲤,它们可没经历过这冰天雪地,待会儿该冻死了。
这么想着,她很快便从欣喜中冷静下来,也不再管身后的景嵚,提起裙摆猛地推开殿门朝外奔去。
“我的鱼!!”
刚刚起身的景嵚看见她冒冒失失冲出去的背影,心中默默摇头,也迅速从架子上取下她还在熏香的黛色白貂斗篷也提步跟着她出了殿门。
碧华宫东南角有一个莲花水池,之前一直荒废着,云幼颐入住进来后,才重新命人打理出来专供她养鱼。
夏季时她还特地命人为这个小池塘造了景,司农寺宫苑监曹大人专门挑了九株刚培育出的名品睡莲清月菩提植了进去,朵朵袖珍的金蕊白莲供她的锦鲤嬉戏藏匿。
因天气转寒,前几日宫苑副监派人将清月菩提又移走去花房养护了,现下池塘光秃秃一片,没了遮挡,云幼颐很快便在月光下看清了满池的锦鲤,此时飞雪飘进池塘荡起微微涟漪,水里养得肥圆的鱼儿们静悄悄地没有任何动静。
云幼颐鼻息呼出热汽,双手撑在膝盖上半蹲在池塘边静静细心观察着,直至寒风吹过她的身子,她才后知后觉自己没穿外衣,密密细汗下的脸颊早已被冻得失去了知觉。
但是很快,一个宽厚的身影笼罩住了她,随后带有桃花香气温暖的披风便裹住了她随风颤抖的躯体。
罩头而来的温热惊得她沾雪的长睫倏然一颤,借着月光她从明净的水面看清了身后人深邃清俊的面容,他沉静的眼瞳同样染了风雪,但是却始终没有一丝杂念。
“殿下,小心着凉。”
是了,现在雪天拿着外衣追在她后面跑的人不再是小夭和梨英了。
她垂着眼抬手裹紧披风,随后抽了抽鼻子,再抬头间眸中又恢复了一片清亮。
“我的鱼怎么办?不会冻死吧?”
景嵚不太懂这些,但是再过两个时辰便要天亮了,到时候宫女自会处理吧。
他将视线移到了池塘中,再何况这么肥的鱼,区区一个雪夜而已,它们定能挺过的……
见他半晌没答话,云幼颐蹙着眉去看他,结果顺着他的视线也望向了池塘,看他抿嘴若有所思,她很快便猜到了他的想法。
“不行!它们虽然胖,但是只吃粮不吃苦!我既然发现下雪了,就一定不能让它们出事!”
随后,她察觉到不对,又立马修改了自己的措辞。
“不对!它们才不胖,只是有点圆嘟嘟,你看什么看!”
话说完,她便又竖起眉毛叉腰直直瞪了他一眼。
他被她瞪得后背冒汗,无措眨了下眼,他这次也一句话都没说啊……
“你去库房找找网兜来,快点。”
不管他的表情,她丢下这句话便又往宫殿内跑,刚落在她身上的雪被抖得四处飞散。
他盯着她的锦缎绣鞋,很怕她踩在雪上跑着跑着摔跤,伸手正要提醒她小心脚下,结果还不等话音出口,她便“唉呀”一声跌到了地上,但是不等他去扶,她又一蹦从地上弹了起来,拍了拍手继续往殿内跑去了。
他目送着她安全进了殿门,最后才瞬身去了殿后方的库房。
待他拿着网兜回来时,她已经亲自抱着一个比她手臂环抱还大的陶瓷缸子等在了池塘边,里面已经盛好了水,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独自做到的。
她站在那里低头揉着自己的手腕,听闻动静才惊跳着抬起了垂着的头,没有任何珠饰的柔软乌发上缀着点点碎雪,看见他后笑眼里漾起的光芒比月夜雪还要透亮明媚。
不等他完全走进,她便夺了他手中的长杆网兜开始往池子里捞鱼,那些鱼被她养得一条比一条胖,前面几条还行,到了后面她力气彻底用尽,动作便慢了下来。
景嵚从始至终都没有看什么池塘,也没看什么锦鲤,只时刻盯着她因为疼痛动作愈加别扭古怪的手腕,本来白净的皮肤该是因为刚才摔跤,手掌撑地,彻底红肿了一片,那只手还是她当初从树上摔下来伤到的右手。
见她终于停下了自己手里的动作,呲着牙又去揉手腕,他也不管她的命令,直接拿过了她手里的网兜,快速将剩下的几条鱼一下子全部捞了出来,然后抱着此刻无比沉重的水缸搬回了殿内。
云幼颐惊讶他动作这么麻利,连忙侧过身给他让位置,边揉着手边眨眼望着他的身影,随后小声嘟囔起来。
“早知道就让他来捞了,省得我这么吃力捞半天……”
景嵚手上虽在忙,但还是将她细如蚊的话听在了耳里,动作毫无停顿地一气呵成。
将鱼缸摆置好后,见她还站在外面,他又出了殿问她。
“殿下回来吧,时辰太晚了该入寝了。”
但是她依旧站在雪里抬头望着巨大的圆月,对他的话丝毫没有回应。
远处是深沉得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黑,与其完全相反的是被雪银装素裹的群群屋顶,整座都城在此夜被无尽的风雪完全裹挟。然而其实雪中的天地该都是一个模样,此刻只因她身在都城便说这是都城雪,但她心里想的从始至终都只是肃川,那眼前此景是否也可以是故乡雪呢?
她想,她的故乡此刻定然也早已铺满了白雪。
“景嵚,你来。”
他于是又再次走进了雪里,现在地上的雪已经厚到能留下脚印,把他走向她的每一步都不落地记录了下来。
他停在她的身旁,学着她的姿势抬头望天。
目光所及是格外明亮的月亮,柔和的光辉洒在盖满银霜的碧色琉璃瓦上,在脊兽的冰冷的轮廓上勾勒出一圈弧光,绒毛般的雪簌簌落着,静谧不惊扰任何人,悄无声息轻易包裹住了整个世界。
“你平时就待在房顶上吗?”
他闻言转头茫然望她,不明白她的话中意。
“也带我上房顶看看吧,今夜月色这么美,上面看到的景色肯定更好看。”
她说话间始终没有看他,音调不高,也如雪落一般轻悄悄。
他知道她并不是在征求自己的同意,说出这句话只为了让他满足她的要求。
此时已经丑时正了,卯时宫女就该起身扫整了。他看着她此刻安静的表情,知道如果去劝她根本不会听,之后又该闹起来骂他了,只要他照护好她,上一趟房顶应该顶多也就一炷香的时间。
他在心里仔细盘算了片刻,认为当下遂了她的意最为妥当。
于是转身一手环抱住她的肩背,一手环过她的腿弯,脚下一蹬便跃上了殿宇的琉璃顶,中途在戗脊上又借了一脚力,最后毫无声响平稳落在了正脊前的板瓦上。
虽然他起跳前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失礼了殿下”,但是她完全没准备好,便被他抱着跃起。
他的速度极快,风雪顺着缝隙灌进了她的衣领里,刺得她下意识瑟缩蜷进了他的臂弯。鼻息间是沾有他炙热体温的干净皂香,趁她呼吸沁入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那时虽尚年幼,可是因为爱偷看话本,对男女之事已有了大概的了解。虽然如此,平时与景嵚相处时尽管再近距离,她也从未往男女方面想过。但是此时不知为何,窝在他的怀里,她瞬间羞红了脸颊,心不妙地怦怦直跳。
她的眼睛还露在外面,看着眼前事物快速移动,几近天旋地转,脚底再次着陆时她便已然安全到达了碧华宫最高处。
明月近在咫尺,倾漏而下的光辉伴着雪絮,在空中飘舞着下坠,落进了他们的衣衫,眨眼间便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错眼瞟了一眼地面,她先前顶多爬爬树,还是第一次到这么高的地方来,本来还在失神,听见景嵚的声音便抬头去看他,但是莫名其妙地,却不想一看见他这张脸,看见他真切的表情,她的面上更是烫得一跳一跳的。
奇了怪了。
她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看见他,自己的呼吸会如此急促?不妙!大不妙!她一定是恐高被吓傻了。
她心里一慌,第一反应便是需要赶快冷静下来,于是颤颤巍巍迈步,想离他远一点。
不料,她高估了自己,琉璃顶本就滑,此时覆雪更是,她刚刚抬腿走了一步便一歪直往下面跌去。
从房顶掉下去可不是开玩笑的。
吓得景嵚呼吸一促,飞快上前一把抱紧了她,他的脚下很稳,两人很快便稳当站住了,但却因为惯性,又双双摔坐在了脊梁上。
虽然还是摔了一下,但好歹坐下了,总算是稳住了身形。
然而景嵚却不知,此刻被他裹进怀里的云幼颐,却彻底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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