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沈灵均在约定的时间到了银行门口。而杜菲似乎是早早就等在了这里,看到他来,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似谦卑的笑。
等他走近,杜菲就从兜里掏出一张借条:“沈先生,这是借条。”
借条的格式很专业,表明借款本金为七十万,利息三分,上面有谭勇军的签名和指印。但谭勇军如今尚在安门住院,不可能一夜之间来到容州,这张借条应该是他之前就签好的。想到他们一家如今的境况,沈灵均本想说利息就算了,但想到李长乐,这话最终只是在他嘴里打了个转,没说出口。在柜台转完账后,杜菲又当着他的面在借条上签了字捺了印,对他千恩万谢。
沈灵均摇摇头:“感谢的话就不用多说了。你之后去哪?孩子现在在肿瘤医院?你要去医院?”
“对。”
“你大儿子现在在哪?谁在照料?”
“他在安门陪着他爸,我公公婆婆在照顾他。”
“这样啊,”沈灵均指了指自己的车:“走吧,我送你回医院,顺便去看看孩子,我给孩子买了些吃的。”
谭欣园住在肿瘤医院的儿童血液肿瘤科病房,今年四岁的她是整个病房里年龄最大的孩子,同屋其他两个孩子分别是三岁的叮当和一岁半的芝麻。芝麻到现在还不怎么会说话,但已经与急性髓系白血病抗争了六个月。
通过旁听杜菲和叮当、芝麻家长的聊天,沈灵均知道,芝麻的病况已经非常不乐观,所有可行的化疗方案已经均告无效,只剩下骨髓移植一条路可走。然而,芝麻并不如谭欣园一样幸运,有配型合适的同胞兄弟可以捐髓,他至今没有等到配型成功的骨髓。而且,他刚刚一岁半,身体因为久病已经十分虚弱,即便有合适的骨髓,他也很难撑过进仓。
因此,今天是芝麻在这个病房住的最后一天。
芝麻妈妈看上去大概二十七八岁,很年轻。她抱着熟睡的芝麻,红着眼道:“医生都劝我们放弃,不要让孩子再受罪了,”她看向已经泪流满面的丈夫:“我们也赞同医生的看法。从八个月到现在,孩子吃了很多苦……各种检查、穿刺,器官感染……最后的时光里,不希望他再这么疼了。”
芝麻妈妈感激地看了沈灵均一眼,她握住杜菲的手:“欣园妈妈,你这是山穷水尽之后又柳暗花明了。能遇到沈先生这样的好人,说明欣园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欣园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两个女人的手在沈灵均面前颤抖着紧紧相握。
送走芝麻一家,沈灵均也不想再在病房里待下去了。他把杜菲叫出了病房:“如果后续钱不够的话,可以再联系我。”
杜菲人未开口,眼泪先掉了下来。
沈灵均接着说:“所以,不要因为这件事再联系长乐了,也别因为长乐阻止你来找我而觉得他冷漠、对他有看法。姐,你多少年没见过长乐了?长乐这些年来一直和他爷爷奶奶相依为命,但李叔老年痴呆、瘫痪失能有一段时间了,如今许婶又出了这样的事。许婶现在还没脱离危险期,他心里很痛苦……你来医院之后有好好安慰他吗?我知道,你找上我也是无奈之举。但是你在医院闹那么一下真的让长乐很难堪、很下不来台。长乐现在正是自尊心最强的年纪。你有考虑过长乐的感受吗?”
杜菲没说话,但是越哭越凶。沈灵均移开眼神:“五个手指还分长短,一直带在身边的孩子和很久不见面的孩子,感情有深有浅,很正常,我能理解。但杜姐,下次做事,考虑一下孩子的心情和感受吧,长乐也是你的儿子。”
说到这,沈灵均顿了一下,随后道:“祝孩子早日康复。”
离开住院大楼后,沈灵均找了个垃圾桶,在旁边点了根烟。
医院大概是能让最多人觉得无力、觉得绝望的地方。沈灵均来过医院很多次,体验过这种无力与绝望很多次,但还是无法习以为常。每当这个时候,沈灵均就真心佩服起陈彦博来。
烟抽到一半,他的手机响了一声。想到谁来谁,是陈彦博的消息。
【急急国王:铁汁,下午打台球去啊】
沈灵均本来不太想去,但拒绝的话都打完了,他又觉得一个人待在家里也没意思,回了个好。
陈彦博今天穿了件紫色豹纹衬衫——虽然是很小众的组合,但这件衣服在沈灵均眼里并不难看——至少和陈彦博其他的衣服对比来看,不难看。
陈彦博一见到他就问:“你最近是不是走夜路撞到鬼了?”
“怎么?”
“你好像被鬼吸走了阳气。如果平时的你外貌条件有一百分,现在就只有九十五分了……啊,不过在喜欢颓废派帅哥的人眼里可能是一百一十分。”
沈灵均叹了口气:“怎么可能精神得起来啊。”
“老太太还在ICU?”
“嗯。昨天长乐妈妈还找来了。”
陈彦博停下了给球杆擦巧粉的手:“她来干嘛?不会是来要钱的吧?”
“……不是要,是借。”
“真是来要钱的啊?!”
沈灵均把事情跟陈彦博讲了一遍:“孩子的确可怜,光着头、小小一个,要是我没能力,也就算了,但我有这个能力。能帮就帮了。”
“阿西,”陈彦博长出了口气:“你……我……操,这什么事啊,你这两周也是够糟心的。”
沈灵均想了想,说:“但也不是没遇到好事吧。”
“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你约我去Resonate喝酒那天,在那唱歌的那个帅哥?”
陈彦博转了转眼珠:“哦,长得跟个女孩似的那个。”
“对,”沈灵均将他和戚玉衡几次相遇的始末告诉了陈彦博:“现在他那个叔叔和长乐爷爷住在一个病房,他人特别好,他和他阿姨帮了长乐很多,他还给长乐带饭,因为有他和阿姨在,就算长乐白天一个人在医院,我也放心。他还给长乐补课来着,我看长乐听得还挺认真的。我说请他做老师,长乐也没像以前那样不同意。”
陈彦博有些奇怪地道:“等等,你不是说,他主业是面包店老板,同时身兼代驾、驻唱、外卖骑手等多职吗?”
“对啊。”
“我不是学历歧视啊,但是……从事上述职业的人大部分都没有特别高的学历吧?而且你说了,他已经三十岁了,也就是说,至少高中毕业十年了,他还能记得高中知识、给别人做老师吗?”
“他讲课具体什么样,我不知道,但长乐说他能给他讲他不会的题。我觉得这样就够了。而且,长乐之前一直很抗拒我给他找家教,但我这次请小戚,他一反常态的什么都没说。这就让我很开心了,”说到这,沈灵均的表情有些不大自然:“至于能不能有提高、提高到什么程度……我现在很平常心,就长乐数理化那个成绩,难不成还能考得更糟糕吗?”
陈彦博笑道:“这倒是。”
陈彦博试打了一杆:“听你形容,你这个朋友真挺牛逼的,一只耳朵听不见,又毕业这么多年,还能把高中知识记得牢牢的。牛,我反正是不行,生物可能还没太大问题,但其他八科我都还给老师了。诶,你问过他没有?他上没上过大学?什么专业的。”
“没聊过这方面的问题。”
“那下回聊聊呗。”
“不了吧。”
“为什么?随口提一句的事。”
“人家说,念过,介绍完自己的毕业院校之后,大概率会反问一句,‘你哪里毕业的’,我说我燕大毕业的……好像我提这个问题是为了炫耀一样;人家说,没念过,那场面就更糟了。他在做主业的同时兼职那么多项副业,家里条件八成不太好,他现在还能给长乐讲题呢,根本不像是会考不上大学的人。如果他没读大学,我猜大概率是因为家境。那我这么一问,岂不是勾起了人家的伤心事?”
陈彦博想了想,说:“行吧。你总是考虑这么多,活得累死了。”
两个人打完台球后一块吃了个饭。陈彦博今明两天连休,难得休一个整周末,自述要继续出去浪,吃过饭之后便去一家剧本杀店玩剧本杀去了。沈灵均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决定去医院。
走到811门口,还没进门,沈灵均就听到何秀红在屋里说什么“找医生看看吧”,沈灵均登时心头一惊,以为是李斌出了什么事,连忙冲进病房内。随后,他发现出问题的不是李斌,而是戚玉衡。
沈灵均连忙叫护士推了一张转运床来,把戚玉衡抱了上去。因为王晖和李斌都需要人照顾,所以沈灵均没有让李长乐和何秀红跟着,自己和两个护士把戚玉衡送到了急诊诊室。急诊医生一见到戚玉衡的情况,就问:“怎么了?腰疼?有什么病史没有?”
戚玉衡答道:“有,我有腰突,得了好几年了。”
医生开始给戚玉衡查体:“现在是什么感觉?腿疼吗?”
“……疼。”
“怎么个疼法?酸疼?还是刺痛?”
戚玉衡疼得一张脸惨白,平日里总是颜色很淡的嘴唇此刻倒是因为他频繁的抿唇和咬唇多出了些血色。他断断续续地答道:“我说不清,像是被谁往腿里面灌了砂子一样,腿又沉又涨,又感觉腿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磨自己的肉一样……”
沈灵均觉得他已经说得很清了。
“上一次做CT和核磁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四年前了。”
“之前犯病都是什么状态?和这次比呢?”
“这次最严重。”
医生又来回让戚玉衡做了几个不同的动作,戚玉衡都按照他的要求做了,但他明显疼得很厉害,灰色T恤的领口都已经被汗浸成了黑色。沈灵均于心不忍,忍不住道:“大夫,能不能先开点止痛的药先给他输上啊?”
医生点点头:“行,打一个氟比洛芬酯,之后再挂甘露醇,先止疼吧。但是这两种药都刺激血管,得忍一忍。明天最好还是挂个号做个核磁,检查一下,看你的情况,病情可能变严重了。腰突压迫坐骨神经的症状已经很明显了,可能涉及到要不要手术的问题。”
医生开好了单子:“家属去缴费机上缴费就得了。”
“好。”沈灵均应了一声。
“沈检,”戚玉衡叫住了他,他有些吃力地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对不起,今天麻烦你了。”
沈灵均摆摆手:“不说这些。”
护士给戚玉衡挂上水后,沈灵均再三确认了点滴的滴速,才在床边坐了下来。
戚玉衡连声道:“……真是麻烦你了。真的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手机现在不在我手边,我明天再把钱转给你。”
沈灵均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一会就回811给你拿手机,防止你无聊。”
“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灵均笑了:“我知道。跟你开玩笑呢,不用这么客气。你怎么总是这么客气?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
戚玉衡看着他,脸上有些惭色:“我们当然是朋友!但是……真的很不好意思,说好给长乐补课的,可我第一天就掉链子。你再给长乐找一个新的家教吧,不要耽误长乐的学习。”
“诶呀,你不用因为这个有心理负担,我昨天不是说了吗,我以前跟长乐提过给他请家教的事的,但是他都拒绝了,我是看他和你聊得来,才决定请你教他的。换人了就没这种效应了嘛。不着急的,你先养好身体再说,不用再道谢和道歉了。”
戚玉衡点点头:“……好。我、我……一个人在这里输液就可以了,你不用在这守着我,你去忙吧。”
“今天周六啊,我没什么事要忙。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放你一个人在这输液?你现在站都站不起来,一会想上厕所都不方便……对了,我需不需要租个轮椅,方便你上厕所什么的?”
戚玉衡因为忍耐疼痛而变得苍白的脸一点点地涨红了,他奋力地挥着没扎上吊针的手:“不不不,不用了,我感觉好多了,我感觉我一会就可以站得起来、可以自己走了。”
沈灵均对他的话抱有着深刻的怀疑,但他看着戚玉衡状若滴血的面庞,没有再反驳他——这是害羞了吗?
也是,虽然他们这段时间经常见面,但说到底,他们并不是多么亲密的朋友,一般人都不会想让关系不太亲近的朋友看到自己生病的样子的。
沈灵均这时回想起了自己是怎么把戚玉衡“搬运”到急救床上的: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他被一个男人公主抱了,他也会觉得有些羞耻的——但应该不会像戚玉衡这样反应这么大。
但他当时也是没办法呀,两个小护士看起来一个赛一个的瘦弱,何秀红都六十多了,李长乐是个身高一米八体重不到一百二的细狗,戚玉衡那时疼得让人不敢多动他,这四个人体力与力气都有限,比起众人七手八脚的忙活一通,他独立把戚玉衡抱到床上去显然是最合适的搬运方案。
多么正常的一个选择啊,多么自然的一个动作啊。但或许是戚玉衡窘迫的面色与神态影响到了他,沈灵均突然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那个……我去给你拿手机,你自己看一下点滴啊。”沈灵均于是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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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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