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春儿溜达到外院给长贵长福送点心。
“大娘有心,代我说声谢。”长福道。
春儿随口应下,“大娘说福大爷贵大爷辛苦,跟着爷天天在外头,腿都跑细喽。”她探头探脑,“贵大爷人不在?”
待长福点头,确定长贵不在,春儿松口气。
长福笑:“怎生那般怕贵哥,倒像老鼠见了猫似的。”
春儿嘴硬,“哪有,长贵大爷再好没有的人,待我顶顶和气。”
长福闻言乐极了。
春儿瞧见外院的耳房,里头摆着一张案几,账册堆叠,有一个半大少年,头戴姜黄头巾,身着半旧石青色直裰,脸儿白净净,一双眸子清澈如水,对门外廊道里说话的二人视而不见,正端坐着写些什么。
春儿自顾自蹦着进来了,“陈祐小少爷。”
少年冷白脸儿一红,不得不站起来,抬眼看春儿,“莫要取笑,叫我陈祐便是。”
春儿笑嘻嘻,“你是我们二爷的亲戚,那就是小少爷呀。”
陈祐羞涩难安,他是西府二太太的远房亲戚,实在没有生计,按着族人的建议去投靠。西府二太太看他年纪小,安排他去族学里读书,族学读书并不需要束脩,可一年四季花用,纸墨笔砚,年节给夫子的孝敬,如此种种,都要银钱。他无计可施,心不静,久了读不下去,又有人出主意,替他做个中人投靠到李玉琨这里,暂时帮着账房做些账目文书,也算安身立命。
如此他哪里敢以亲戚自居,一向自谦不过是李家铺子里的伙计,住在府里便是半个使唤人。偏偏他长的白皙清秀,读过书,说话又温文尔雅,小小年纪自有一股气度斯文体面,实在不像下等人。府中下人时而玩笑他,而春儿也是看他稀奇,总爱诙谐他,看他臊的脸红的好玩模样。
陈祐无法,给春儿作揖,求她莫要再取笑。
春儿道:“不叫小少爷也可,那你叫我一声姐姐。”
陈祐不乐意,“我明明比你大几月。”
春儿道:“那你还想做我哥哥不成?”
陈祐吃她不消,脸又红了,“……也不用叫哥哥,互叫名字,两厢便宜。”
春儿拿乔,道:“可是我怕我不叫你小少爷,你就装没看到我,理都不理我。”
陈祐确实有意不理人,他脸皮薄,春儿爱逗趣他,他怕被往来的下人听到。因此每每低头装忙碌,心里祈求春儿识相莫来骚扰。
陈祐道:“我答应以后都理你,你别再混叫。”
春儿答应。递了糕点给你,“给你吃。”
陈祐谢过,拿一块吃。他不敢再谦让,怕春儿又有话酸他。
那边长福听这一对半大孩子的对话,好笑不已,摇了摇头,径自走开办自己的事情。
春儿看这会儿也没有什么人来,不急着走,趴在褐色大案几上看来看去,陈祐问她,“你看的认真,可识字?”
春儿道:“我现在还不认识,要不然你教教我。”她正是好学,精力旺盛的年纪,女红愿意学,字也感兴趣。
陈祐刚得她的诺言,不敢惹她不高兴,就打开一本不紧要的书,指着字教她读。
春儿记性好,不过几遍就记住,倒有几分得意,道:“常听说你们书生十年寒窗苦读,我以为多难的事,原来不难,还有点趣。”
口气倒大。陈祐闻言,暗暗道:“她才识的几个字。”
一个脾气好又不知道如何拒绝人,一个闲着无聊,春儿如此时而府外寻雀儿玩耍,府内来寻陈祐学字,回了后院叫养娘逮着又学女红,小日子拾掇的忙忙碌碌,红红火火,朝气蓬勃。
这日。府尹夫人遣下人来,让李玉坤带着玉钗去见。
李玉坤抬脚到后院,亲自告知玉钗,他担心自己这继室夫人小门小户没有见过官夫人,道:“你也不必慌张,府尹夫人是我族里姑姑,一向亲厚,你只管尽着小辈的本分,便足够。”
玉钗有些神思不属。
李玉琨又道:“夫人虽亲,但是上门做客,头回见面,打扮莫要张扬,自尊自重就有体面。”
这是怕玉钗打扮太过妖艳,让府尹夫人不喜。玉钗没搭话,养娘听出来了,忙替着应是。
李玉琨没多话,出来就走,忽而想到什么,四下一看,廊下坐着一个绣绢帕的留头小丫鬟,穿针引线,好不娴静,喊她:“你去屋子里,找到一条青金镶白玉的腰带,拿去书房交给长福。”
吩咐完就走。
那小丫鬟正是春儿,她嫌屋里闷,院子里春光正好,她拿着针线活到廊下做,比关在屋子里舒服。
春儿其实常有看到二爷,不过二爷眼睛往前看,往上看,就是没有往下看。她又是没长开的模样,浑然还没有一点少女的风姿,更不能叫二爷看进眼里。是以连她名字跟样子都没对上,更不知道这就是他多年前救下的小丫头。
春儿乐的有理由放一放这绣活,去屋子里,也没惊动,就跟芙蓉说了声,被领着去找,果然有一条这样的精致腰带,就要转身送去。
芙蓉“哎”了一声,“这可镶着玉,你毛手毛脚,弄坏了几个你卖了都赔得起。”她一把抢了过来,道:“算了,我亲自送过去,不用你。”
也不用春儿答应,她已经自说自话,抿了抿鬓角,咬了一咬嘴唇,遥遥一照,红艳艳的极惹人爱,这就扭着腰肢一摇一摆去了。
春儿歪头呆了呆,回到廊下继续绣活,忽而吃吃一笑,自言自语,“我晓得了,芙蓉姐姐思春。”
就是不知道思的哪个。
她颇有些好奇,只可惜不好跟上去瞧一瞧,芙蓉姐姐脾气急,好的时候待你很亲切,不好的时候疾风骤雨一通数落,如此脾气,叫人不敢轻易招惹。
她突然听到正屋里传来养娘的叫声,有些好奇,悄悄站起来凑到门边儿侧耳听。
却听养娘压得低低的,还能听出一丝心神不宁,恐惧的意味,“……这可如何是好,还是回了二爷,说你身上不舒服,叫他自己去拜见府尹夫人。”
玉钗道:“既然是亲戚,哪里躲得开。”
养娘来回踱步,“冤孽,冤孽,你既然知道他们是亲戚,何以当初敢应承这桩婚事。”
玉钗道:“大好前程送到眼前,哪里顾得了许多。”
养娘腿软,来回平地走着,都踉跄了一个,扶住圆桌坐下,“哎哎……怎生是好?”又问她,“二爷……当初洞房,如何瞒过去的?”
玉钗道:“哄劝郎君吃酒,事先藏了一瓶鸡血。”
养娘迟疑,问这些闺房秘事,也有些老脸发红,“就,瞒过去了?”
玉钗低低道:“天冷,鸡血冻住,没倒出来,且他又不是头回做新郎,老道的很……他怀疑,吵嘴时常带出一二,但一则没证据,二则我不承认,三则当初……当初我要以死明志,他舍不得我,赌咒发誓再不提这事。”
养娘听出味来,又有些了悟何以二人争执之时二爷口里的恶言,以及玉钗闹死闹活,她隐隐绰绰觉察出一些蛛丝马迹,却总不敢深究。再想到几年前在姑太太家的时光,当时的古怪,如今都清楚了。
“现在浓情蜜意,他不追究,将来年深日久恩情渐淡,他不容你,你待如何?”养娘满面愁容,“如今,如今别无可想,但求你肚子争气,趁着恩爱多生养几个,正经在李家安身立命……”
“……还有府尹那里,千万别露出马脚,见到那人……”她咬牙切齿,“他既然是二爷亲戚,说不定与咋们是一样的心思,大家一起遮掩,也就过去了。”
玉钗闷闷点头。
门口春儿见养娘要出来,赶紧三两步回到廊下,低着头装作认真的绣花。
心里暗暗琢磨,“鸡血,鸡血做什么用?”又想到桥下闲逛,那一溜儿的食肆,卖的“包子鸡皮,鸡头穰,鸡皮麻饮”,不由咽了咽口水。她虽然颇有灵性,但毕竟还是还是小女孩儿,日常有些听不懂的传入耳朵里,不过在脑子里转一圈,又从另一只耳朵出去了。
这事儿要到后来某些时刻,她忽然就懂了,春儿也是那时才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样的惊天秘闻。
没几日,一行人去郑家,这次直接被引入内院正房待客的花厅。
郑夫人年约四十上下,穿着一件深紫如意锦缎对襟褂子,下着青色水纹绣花长裙,满头珠钗,富贵雍容,一派官夫人的派头。再细一看,容长脸,嘴角有点垂挂,面相中显出一丝苦意。
她身边仆妇环绕,也俱是衣着鲜亮,发髻光滑,头饰精致,虽然个个带笑恭敬,神态却自有一股官府后衙当差养成的自矜。
李玉琨被人才领进花厅,就遥遥的一个躬身就拜,“姑母,小侄来了。”
又走到近前,满面笑意,再一拜,被郑夫人拦住,“好好,知道你的孝心,坐吧。”
李玉琨拜完,让出来,叫落后一步的杜玉钗现在人前,道:“姑母,这便是侄儿新娶的妻房,杜氏。”
杜玉钗盈盈一拜,“侄媳妇见过夫人。”
郑夫人细细打量她,笑了,道:“好一个美人。”对身侧的仆妇问,“你们可见过比她貌美的女子?”
左右仆妇都笑了,摇头道:“我们见识浅薄,再没见过更标志的。”
杜玉钗心下有些得意,又有些不自在,快速瞧了郑夫人一眼。
郑夫人转回去跟李玉琨叙家常,问家中亲长身体安康,底下哥儿们读书如何。又打发人去告诉前院跟府尹,府尹那边回话“公务繁忙,不能亲见,让夫人好生招待”。
李玉琨对传话的仆人恭敬一揖,口中称是,又亲手奉上一盒砚,却道:“小侄前些时候得了一方好砚,自己用了是浪费的,特意带来孝敬姑父。”那下人接过,道一定讲话带到。
郑夫人又让人去叫郑熙,并郑熙媳妇。
郑熙媳妇,也是郑家大奶奶万氏住的近,很快来了。众人互相见礼,杜玉钗忍不住偷偷打量这位郑大奶奶,只见她差不多也是二十上下,中等身材,长脸儿,不甚美貌,倒是皮肤还算白皙,气度跟郑夫人如同出一脉,十足的端庄自持,官家家眷气度。
她心内滋生出一股隐秘的复杂情绪来,一时难以言喻,又看了一眼万氏,心内暗暗想,“原来这便是他娶的妻子,远不及我。”
就当这时,郑熙来了。
他迈步进来,先跟郑夫人见礼“母亲”,又跟李玉琨见礼,“有些日子没见,哥哥一向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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