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雨点淅淅沥沥落下,携青草芳香席卷春山,越过陡峭山壁,在炊烟袅袅的小村落里绵延无尽。
雨珠饱满晶莹,由泥灰瓦砖缓缓倾斜,流下檐口,最后浸入泥地里化成一片泥泞。
纸糊的木窗外飘荡潇潇雨声,油菜灯烛火昏暗,小小的光影范围中,映出一老一小读书认字的温馨画面。
勾撇……
在笔画末尾稍稍回勾,不让多余的墨溢出,眠春水才将笔搁在青玉笔山上,活动手腕,余光看向窗外,轻轻啊了一声,面色愁苦:
“下雨了,我忘记带伞了。”
公太把笔墨纸砚收好,伸手顺顺她的头,憨厚朴实的脸上盈满慈祥:“不碍事,今晚在公太家吃饭。”
“不行,”眠春水摇摇头,低垂脑袋,神情忧郁,“爹娘会担心我的,而且还要麻烦公太和婆太,我不想。”
“哈哈,这有什么麻烦的,留下吃饭再走吧。”公太眉眼带笑,面部苍老皱纹随着笑容堆积起来,俨然一副亲和力十足的老人模样。
春水还是摇头,抬眸侧目,木窗被飘来的雨点打湿,颜色分明。
“公太,你家有伞吗,先借给我撑回去,明晚我再拿过来还你。”
“一会也行,我撑家里的伞过来。”她又补充一句。
见她离意已决,公太不再挽留,步履蹒跚走到床边的木柜前,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把泛黄的桐油伞。
枯老粗糙的手握着伞身,轻颤着交到眠春水手里,嘴里叮嘱道:“雨天路滑,走慢点,别摔了啊。”
“好~谢谢公太。”
公太把她送出房门后,扶着门坐回位置上,借着微弱灯光继续翻阅书籍。
眠春水没有立刻离开,先走到厨房,和婆太打了声招呼后才出门。
在院门台阶上打开桐油伞,伞面溢出刺鼻的桐油氧化味。酥酥痒意于鼻息间游动,她耸动鼻翼,微闭双眼,黛眉蹙起,多个表情准备就绪。
“阿嚏——”
打完喷嚏后,春水缓缓呼出一口气,撑伞融入潇潇细雨中。
桐油伞不大,也不像现代伞一样有微弯的泄雨设计,她尽量走得小心,挑不是泥泞和水洼的位置迈出轻盈的步子。
春雨袭春山,乌云蔽天色。往日的红霞暮帘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沉雨阴天。
早春三月的风,仍带着一些冷意。眠春水低头又打了个喷嚏,抬头时,入目便是一名俊逸少年朝她这边的方向走来。
少年身着竹月色薄衫,袖子翻卷至肘间,露出结实硬朗的肌肉线条。墨色长发用一根青麻丝带高高竖起,额前刘海早已软湿,成条状挂在脸颊两侧,毫无美感可言。
雨水延着脸部线条向下流,大概是雨势太大,他不得已半眯着眼,不让雨水流入眼睛。剑眉微蹙,薄唇紧抿,双手分别提拎一只灰兔和木弩弓,步伐有力,在磅礴雨势中犹如一棵屹立不倒的青松。
“程宿?”在少年靠近自己时,看清他的长相,确定之后眠春水才敢叫出声。
程宿茫然地抬头寻声看去,和春水那双沁着清泉的眸子对视一眼后,不自觉点了下头,接着飞速低下头往家里赶。
程宿的背影离她有一小段距离了,骤雨中行只单影、孤寂萧凉的背影忽地刺了一下她的眼,心中泛起一丝不忍。
眠春水掉转方向,小跑两步跟上程宿,把伞越过他的头,分享一半拥挤的遮雨空间。
“我送你回去,走吧。”
程宿双目惊愕,与她对视的黑瞳中情绪翻涌。他摇摇头,拒绝相送。
眠春水见他不走,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他的腰,“你救我一回,我送你一趟算不得什么。哎,快走快走,我裙边要淋湿了。”
程宿此刻脑袋混乱,俊秀的面容是讷讷的表情,听到她说最后一句话,才挪动步子。
走的时候还时不时往她满是泥泞的裙边扫去。
春水的头发没有绑起来,站在她旁边还能闻到淡淡的皂香混着柴火烘干的味道,青丝拂面,玉容姣丽。程宿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耳际微微发红。
程家。
眠春水站在门外,侧伞让上面的雨珠流落。
“好啦,我要回去了。”
刚要转身,手忽地被拉住,她疑惑地望着程宿:“怎么了?”
程宿用带着水珠的手,在木门上写下两个词——谢谢。
眠春水轻笑一声:“不用。”
随后撑着伞,隐入茫茫雨夜中。
程宿凝视她的背影,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他才收起目光,深邃淡漠的黑瞳颤动了一下,逐渐柔和下来。
转身关门,开始处理猎到的兔子……
眠春水回到家,裙子已经湿了一半,文桂芬心疼地拿披巾捂着她,又让眠云开烧热水给她重新洗一遍澡去湿气。
晚饭是在厨房吃的,小厨房进三四个人可以,来一大家子就有点拥挤了。不过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捧着碗吃得尽兴。
眠兴忠瞧着门外的天色,眉宇忧愁:‘“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希望不要耽误播种啊……”
“没事的爹,大不了再弄点肥料沤上几天再种。”眠连满道。
眠向天摇头:“不成,肥太多也养不活的。”
“一点,我说放一点。”眠连满睨他一眼,嫌弃他的理解能力。
“先看看下几天再说吧,最好下个两三天就得了,水田刚好浸满水,不用另外再灌了。”眠云开道。
“嗯。”众人应声。
……
第二天,春雨绵绵。
眠家人不用去田里干活,窝在家里休息。
叔伯们翻出存放在杂屋的木材,修缮家里漏雨的地方。
婶娘们坐在一间房里一边闲聊一边做绣活。
爷奶们一个去找老伙计们叙旧,一个去村里最爱八卦的婆婶家吃瓜。
春水去两个姐姐房里玩,只剩眠知非一个人,又不能进姑娘闺房和姐妹们玩,让她们出来玩也不乐意,烦躁的抓抓头发,干脆赌气丢下一句:“我找程宿玩去,哼!”
房里的三个姑娘听见这句话,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笑声过后,春水担忧道:“四哥不会真生气了吧?”
秋燕挥挥手,“不会的,他没那么小心眼,随他去吧哈哈哈。”
春水放心了,帮她们缠好线,认真地听秋燕说村里的八卦。
“喂,你们凑过来点……我跟你说张二婶和杏花村的一个卖货郎跑了嘘……嘘!”眠秋燕捂住兰心的嘴,不让她惊讶出声。
春水对张二婶没什么印象,蹙起眉回忆,依稀记得是个身形瘦削、性格温和的婶娘。
秋燕继续道:“我怎么知道的呢,是住她家隔壁的周小花偷偷给我说的,这事都没闹出动静呢,估计是张家嫌丢脸不敢声张,你们也记得别给透露出去啊,我是信你们才说的!”
春水兰心齐点头,保证不说出去。
“你们不知道,其实张二婶和那个卖货郎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在张二婶及笄那年,她竹马没银两娶她,本来说好宽限一年赚足彩礼就来接张二婶的。结果这张二婶的爹娘转头收了张家的五两彩礼,把张二婶强嫁给张家了。”
“婚后张叔动不动就打骂她,生生打流掉一个孩子,你说恐不恐怖。后来张二婶竹马做了卖货郎的营生,赚了些钱,看张二婶受苦,时不时偷偷给她塞银子,还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
“张二婶犹豫了。你们知道的,以张家那群豺狼性子,哪舍得让张二婶走,所以张二婶提和离的时候被张叔打个半死,腿都被打瘸了……”
春水皱起小脸,这得多痛啊……
“后来是那个卖货郎用十两银子换走张二婶的,两人带着休书离开春山村,去别的地方讨生活了。”
说完,秋燕还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要我说,张二婶做得没什么不对的,在张家过得不好还不如一走了之,和情郎远走高飞幸福生活呢。”
眠春水诧异地盯着秋燕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她姐土生土长的古代人,还有这么不受束缚的思想。她笑了笑:“姐姐说的对。”
影响他人心情的话她没有说出口,只是淹没心中。她想,和另一个男人离开之后,又哪能保证自己会过上幸福生活呢,人能靠的,永远是自己呀。
兰心感慨一番,忽然把话题转到眠秋燕身上,戏笑道:“二姐,你和大牛哥的婚事定下来没,我们什么时候能吃到喜酒啊?”
眠春水一听,立马提起精神,一双杏眼亮晶晶地盯着她姐。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兰心道:“你当然不知道,你那会一直痴傻着呢,哪记得这么多。是吧?”她用手肘撞了一下秋燕的腰。
眠秋燕小脸涨红一片,瞪了兰心一眼:“你这妮子心肠真坏,我好心给你说趣事,你竟拿我开刀,这话说说我就得了,莫带坏水水!”
兰心掩嘴偷笑,春水眨眨眼:“看来兰心姐说的是真的了?那我下回一定要好好看看这大牛哥配不配得上我姐。”
“水水,你怎么也这样!”秋燕羞愤道。
房中瞬间爆出兰心与春水的笑声。
隔壁的婶娘们听见这声音,便明白三姐妹相处融洽,放心地继续做手里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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