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正二十年冬,青阳罕见落了大雪,遍地银白,灰云厚积,一片寒意。
日近年关,夜里随处可见火红的大灯笼,张扬喜意,与远在城外的乐寒庄大不相同。
乐寒庄位于山腰,寒风呼啸,苍黑天幕下一片寂静,只有被积雪盖住的层层枝桠。偶有鸟禽掠过,惊散一地积雪。
因大雪封山,下人们早就闭了门窗,只关在屋子里围着火炉说话。
红烛昏黄,窗纸上映出众人说笑的身影,欢声笑语盈盈荡开。
山上寒僻,只乐寒庄一间庄子,风声呜咽,掩盖了本就几不可察的踏瓦声。
黑影一路往东,似早有预谋般直奔最东处,不过几息便已停至一扇门前。
此处颇为怪异,这周落除此间燃着灯,其他屋子竟破败不堪,一点也不像有人住的样子。可若有广识之人到此,一眼便可辨出此间屋子四周都已贴下黄符,里面还飘出罕见难求的破迷香。
破迷香产自齐梁西南边陲,以破迷花炼制而成,破迷花娇贵难养,所以价贵难得。此物作香便可安神,可若是入体,只一点便可让人昏迷。
这么浓的味道,也不知燃尽了多少破迷香。
黑影附耳凝神听了一阵屋内动静,便迅即推门而进。
屋内陈设简单,悬挂着满室的卷轴,其上明显出自同一人之手的佛经,妆台上摆的绿梅便是屋内唯一鲜活之物了。灯火长明,炭火烧得正旺,只偶尔漏进的寒风吹动轻烟,搅动一室安谧。
没有人。
来人却轻车熟路往里而去,身轻如燕,似夜间鬼魅。
越靠近最里间的床榻,香味便越浓。
男子在帐幔前停下,没有犹豫,伸手便揭开幔帐。
原本朦胧的一刹那变得清晰。
破迷香的味道也浓到极致,清苦之气扑鼻而来——
床榻上赫然躺着一人!
长发披落,三千青丝散落在颈侧,极深的眉下是上扬的眼尾,本是英气冷厉的,偏右眼底生了点红痣,在苍白的肤色上便显得妖异。
饶是昏睡着,虚弱之下的冷厉也不容忽视。
男子扫过女子面庞,露出的一双桃花眼打量片刻,随即俯身托起女子脖颈,捏住下巴,娴熟地喂入一枚药丸。
手指修长而瘦削,骨节分明,净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淡淡的青色纹路,无名指上的银环泛着冷光。
风卷起帐幔一角,珠帘轻晃,再看去,男子早已不见踪影。
水痕未消的绿梅飘出阵阵幽香。
寒风已不知何时停下。
不过片刻,榻上女子原本平缓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闭着的双眸快速闪挪着,垂在一旁的双手也蜷缩起来。
然后——
浓密的睫毛颤动着,一双黑眸陡地睁开。
孟椿静静地躺着,一开始的眩晕渐渐过去,待看清眼前的布置,她便知道自己是在乐寒庄了。
她幼时养病,曾在这待了三年之久。
如今,竟也是在这里醒来。
孟椿将将撑着坐起身,“哐当”一声,门口传来铜盆落地的闷沉声响。
扭头看去,铜盆倒扣在地,地上的绒毯腾腾冒着热气,而罪魁祸首正睁着一双圆润的杏眼怔怔地看着孟椿。
“姑娘……”一声近乎于无的喃喃之语。
是阿兰,从小就跟着她的婢女,若说谁最了解她的脾气性情,阿兰就是那个人。
而后这人似回过神,眼眶一下子红了,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来一把抱住了孟椿,开始嚎啕大哭。
孟椿愣住,阿兰爱笑,并不会轻易哭。
她的记忆仍停留在漓阳汶水被下毒那天,如今一睁眼便是青阳老家的乐寒庄。
她睡了多久?又发生了什么?
哭声中混杂着断断续续的话,她其实听不大清。孟椿拍了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阿兰,不过一会儿,她就感到肩骨那块一片冰凉。
待放开孟椿时,来人已经哭得抽噎,眼睛一片肿红。
阿兰依旧处于极大震惊与极大惊喜之间,呆呆看着孟椿,眼睛一眨不眨。
见一时半会儿问话是不能了,孟椿便披了外衣要起身,阿兰见状忙来扶她:
“姑娘当心。”
哭过的声音还是哑的。
其实孟椿并不习惯如此亲近的接触,只是无力拒绝。如今她刚醒,身子虚弱,行动也异常迟缓。只是转了个身,便已经面色惨白了。
刚坐定,“扣”一声,似乎有什么很轻地东西掉在地上了。
两人一齐看去,竟是一封信。
自姑娘昏迷搬入乐寒庄,如今已有两年。这两年内,此屋除了阿兰出入便再也没有旁人,可此刻却出现了明显不属于这间屋子的东西。
阿兰一下子变了脸色:“奴婢刚刚去为姑娘打水,前后不过片刻……”
片刻便能潜入房间,想来是蓄谋已久。
谁呢?谁会在她一醒来就送来信呢?孟椿脑中一时闪过无数可能。
给她下毒的北荣吗?不,他们只会想要她的命;
焱阳的人吗?可她与焱阳结识寥寥。
再想,便没有了。
孟椿的十几年,有大半的时间都在病中,后来病养好了,便跟着父亲清平侯四处讲学,而这几乎所有时间,她都会用来下棋。所立仇敌,所结识之人几乎都是寥寥。
孟椿弯腰便要去拾信,阿兰一下子拦住她,眉头皱成一团。
“无妨。”
就她昏睡的时刻,够有心之人杀她千百回了,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信封在手,似乎还带着风雪中的凛冽。
孟椿果断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信纸,可信纸抽到一半,里面却飘飘扬扬夹洒出几片物什来,还未待她看清,一旁的阿兰早就伸手一把挥下,还用脚踩了好几下。
孟椿:……
阿兰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当初是我大意,让姑娘被人下了毒,如今是断断不会了,谁都——”
阿兰忽然盯着孟椿膝上不说话了。
孟椿低头——
原来刚刚有些许遗落的落在了膝上。
绯红鲜妍,娇艳欲滴——竟是桃花。随意洒落的娇红带着不属于寒冬的春意。
看着掉落在白色里衣上的花瓣,孟椿眉头皱起,寒气逼人的隆冬,何处可来的桃花?
而且,她怎么觉得如此场景竟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阿兰也显然为这出乎意料的走向愣了神。
无暇多想,孟椿展开手中一张薄薄的信纸。
“孟姑娘亲启。”
字倒是俊秀儒雅。
可待她看清纸上所言,便不发一语了。
阿兰看着姑娘读了信却不说话,偏了头小心翼翼去瞧信纸上的内容,孟椿却直接递给了她。
阿兰接过,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古山旧人邀姑娘五日后酉正于青城竹陵楼一叙,特送古山桃花,聊表诚意。”
古山?阿兰莫名觉得这名有些耳熟。
脑子里闪过回忆,古山……
阿兰猛地抬头看向孟椿,这不是两年前姑娘失踪一天一夜的地方吗?
两年前,姑娘随侯爷去漓阳古水镇讲学,本一切如常,中途却消失了一天一夜,后来回来却说什么都不记得,再然后去了和北荣交战的汶水,献计破了北荣,却反被下毒,一睡就是两年。
“姑娘要去吗?”阿兰抓握着手中的信纸,指尖已经用力到发白。
当年一天一夜的空白远比什么都让人心慌。
孟椿随手将信投入炉中,炭火哔剥,火焰吞噬掉信纸,火光映照下的芙蓉面神色无波。
她抬眼看向面前虚空,轻轻地点了点头。
阿兰顿时一急,张口就要说些什么,可却被门外的巨大声响打断。
有人“嘭”地一声推开了屋门。
“阿兰姑娘!走水了!”
两人一齐朝门外看去。
话音未落,就有人闪了进来,是一个生得丰腴的丫头。
神色惊慌,本是冲着阿兰说的,却瞧见一旁还坐着一个人,忙拿了眼去瞧。
骨瘦伶仃,乌发披肩。
她也是府里出来的,自是一眼就认出了孟椿。
双腿一软,“扑通”一下就伏跪在地。
这不过瞬间的事,待阿兰回过神,婢女已经跪在地上抖个不停。
“走水就灭,何必这般慌张?”阿兰站起身轻斥道。
“烧得哪里,火势可大?”阿兰走近继续问。
跪在地上的婢女还是抖个不停,衣衫污迹斑斑,裳底还浮着水渍,声音也在发颤:
“烧、烧的柴房,火势不、不大。”
听了这话,阿兰隔着窗子看了一眼柴房的方向,也没见火光冲天,只道是已经灭了,轻舒一口气,正要吩咐她起来,却听见耳边幽幽传来一句话:
“可是人都死了。”
什么?
阿兰一下子愣住,一股腥风却已经贴着面颊扫了过来!不过刹那,寒刃已逼近脖颈——
她不由自主地紧闭上双眼。
“嘭!”
没有料想中的剧痛,反倒是耳边传来几声闷沉声响。
阿兰还未来得及睁眼,就被一个人拉到了身后。
是姑娘。
孟椿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床,身上只着里衣,更显单薄,正赤脚踩在地上。匕首被她隔空扔过来的茶盏打偏了,一起滚落掉在地上。
而刚刚神色慌张的婢女早已站起身来,匕首和茶盏滚在一边,她却连瞧也没瞧,只直勾勾地盯着她们,嘴角弯起诡异的弧度。
“阿圆,你是要害侯府千金吗?!”
阿兰回过神来,一把挡在孟椿身前,尽力维持声音的平静。
而阿圆却只笑,僵直着身子并不说话。
孟椿皱眉盯着阿圆,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大。她久睡将醒,即使有所准备在那一瞬扔出茶盏,力道也微乎其微,至多能让对方偏手,却绝不会让匕首脱手,除非对方比她还弱!
可如果是刺杀,怎么会出如此大的纰漏?更何况现在这样诡异的场景……
门被寒风吹得吱呀乱响,卷起满室经卷。
外面忽然传来几声鸟叫,孟椿神色大变,正要有所动作,就在那一瞬间,面前人起了变化——脸上的活人气息尽数褪去,口中溢出乌血后便瘫倒在地,毫无声息。
一时间,屋中只剩诡秘的安静。
“姑、姑娘……”
这到底怎么回事?
孟椿看着瘫倒在地的人,风穿堂而过,也冷彻心骨。
“我去外面瞧瞧。”阿兰刚准备往门外走,却被孟椿一把拉住。
孟椿的手早已没有温度,冷的阿兰打了个寒噤。
“外面没有人了。”
“怎么会——”阿兰话说一半,突然意识到不仅是这个屋子安静,似乎整个乐寒庄都是安静的,安静到似乎、似乎没有活人。
阿兰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刚要否掉,阿圆那句话却涌入脑中:
“可是人都死了。”
人都死了。
阿兰面色惨白地看向孟椿,却发现她家姑娘除了身子发冷、面色苍白的老毛病外,眼中并未见任何惧怕。
“姑、姑娘,怎么办?”她还是很不争气地问出了这句话,跟两年前眼睁睁看着姑娘中毒一样没用。
孟椿却抿了唇没回答,快步走到阿圆身边就要蹲下查看。
阿兰想拦又不敢拦,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离得近了,才发现地上婢女的衣衫上满是血迹,斑斑点点,如雪地绽放的红梅。
阿兰心中涌上一股恶寒,不禁朝孟椿又靠近了点,却发觉身边人周身似乎更冷。
一身单薄的里衣,又赤脚踩在地上,加上孟椿的体寒之症,看得阿兰心头一跳,一时竟忘了现在的处境,站起身就要去关门。
“阿兰,你做什么?”身后有冷凌的声音传来。
阿兰正要回答,门外却传来一声笑声,似有人在耳后轻笑。
阿兰终于忍不住尖叫一声。
孟椿立即将阿兰护在身后,抬眸看向门外。
漆黑无间,蒙尘月色浇下,树影摇动间只见山山起伏,雪色遍野。
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
“你可总算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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