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雪川的语态越来越低沉无力：“最初来到这里时，我很不甘心，我被我信任的神创造出来，又亲手被他从云端丢下，他对我们，这些注定会死的人，没有一丝怜悯，于他而言，我们的去处，命运，根本不重要，他们要的就是人间安定天界无忧，仅此而已。”
“落在老槐山时，我知道，那座山便是我的坟墓，而我注定只能一步步走向既定的死亡。”
“他们给了我半个月的时间，如今也不剩几天了。”
林致到这时总算明白，为何之前，雪川总是默默眺望老槐山的方向，她又为何那般忧郁。
一个人，若是提早知道自己的结局，如何还能开心的起来。
她问：“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如果你不愿去代替山神呢？”
雪川惨笑：“逃吗？逃不走的，若到规定时辰我还没有即位，天界会立刻降下雷劫杀了我，之后再派别的春妖来，反正，总要有人为之牺牲的。”
林致深深皱眉：“太过分了，这与杀人有何区别？”
“人？”雪川笑了笑，“我们在天界凡人眼里，只是下九流的妖。”
“可是啊，我就是不甘心，上一任山神是他们自己杀死的，凭什么要用我的命来填补。”
雪川喃喃过后，抹去脸上的泪，忽然轻松一笑：“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
“我不喜欢这里，但当了山神之后，我的魂魄将再也无法离开老槐山，与其在此深受折磨，不如让天雷劈死我，也好去冥府请求阎王让我投个好胎，只盼来日，我的命能握在自己手里。”
林致紧张地握住她手：“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要说丧气话，无论如何，我先带你出去。”
劈开门锁，林致扶起雪川往出走，隔壁沉默许久的白柳出声哀呼：“这位女侠，能不能行行好，把我也带出去？”
林致瞧瞧他，瞪大眼睛：“你在这里待了多少年了？”
白柳抓住铁栏愤然道：“五年，只有五年，我不是老，我这是虚的！”
“哦——”林致很好心地将他也放了出来。
出地牢，重见天日的白柳立刻就地撒泼打滚，窜进草丛没了影。
林致也不敢久留，带着雪川往出走，到院中，寇嵘与寇良月都来接应，可还没等离开，里正突然出现，指挥一堆人堵住了他们。
“林致，把人留下。”他冷言道。
林致挡住雪川：“不可能。”
里正见威逼无用，又升起笑意：“你说你好端端一个人，为何要为低贱的妖邪自降身份呢，再说，你将她放出去，她万一害人怎么办？闹出人命，你担不起。”
林致面对四周剑拔弩张的局势丝毫不惧：“里正大人，事情已经调查的很清楚了，害人的是雪妖，与雪川没有任何关系，你有什么理由关住她！”
里正道：“凭她是妖，她来到春甜镇，而我是镇上的里正，我有责任为此地百姓安全负责。”
林致好笑道：“负责？你难道不怕让人知道春甜镇变成现在这样，也有你的一份力。”
里正面目微微扭曲：“你说什么呢。”
“我说，你身为里正，却为一己私欲，置民生大计百姓安危于不顾，你枉顾人伦，道貌岸然，今日，你敢动我们任何一人，我保证会让你后悔。”
里正怔了许久，才道：“林姑娘好大的威严啊，可你将她带出来了又如何？”
他目光移到雪川手上。
雪川望着掌心的木楔，慢慢攥紧拳头。
林致问他：“这是什么？”
里正笑曰：“玄灵道长所施封印，有其在身，她出了地牢，也不过是个半点妖力都没有的普通人。”
瞧雪川试图挣脱，他笑意更加轻蔑：“别妄想了，这封印除了玄灵道长，没人能解开。”
林致拉上雪川：“即便如此，你今日也休想动她一下！”
寇嵘早等得不耐烦了，剑尖直逼里正心脉：“让开。”
里正抬起双手，做惊吓状：“当心，当心些。”
又指挥围堵的打手：“让他们走。”
他的服软来得莫名其妙，林致虽觉异常，还是带着雪川走了出去。
谁料一到街上，背后立刻传来里正蓄意放大的声音：“各位乡亲，快来！”
待人群狐疑看过来，他指着雪川：“她是老槐山的山神！”
空气瞬间寂静。
四面百姓齐齐震惊，回过神来后，迅速围过来堵住几人。
“山神？大人说得是真的？”
人群很快集聚起乌泱泱一片，林致护着雪川不住后退，忍不住瞪眼里正，至于里正为何知道雪川是山神，林致怀疑是她与雪川在地牢的交谈被里正偷听了。
她替雪川解释：“不是，不是这样的。”
奈何里正在镇上声望极高，围观的男女老少只盯着雪川两眼放光，并不愿罢休，里正又来一句：“我所言句句属实！雪川姑娘不是妖，而是咱们镇的山神，大家可知杀了那两只雪妖之后，镇上为何依然没有开春？”
“为何？”
“因为此地山神没有归位，眼下，只有雪川姑娘能救镇子！”
话音落下，人群中有人动手去扯雪川：“神仙？我活这么些年，还没有见过活的神仙呢。”
里正行过来，道：“诸位，不可亵渎神灵。”
此话提醒了众人，他们当即下拜，跪在地上叩起了头。
有人高呼：“求山神护佑春甜镇……”
一呼百应：“求山神，护佑春甜镇！”
“你们——”雪川看着他们，想起不久前自己被绑在刑架上时，这些人的态度可完全不同，当时他们扬言要烧死她，还用石头砸破了她的头。
群情激愤犹在眼前，此刻，她只想冷笑。
“不必求我，”她引着众人望向里正，“在我之前，你们镇原本是有山神的，可是，那山神被人害死了。”
“害死了？被谁害死的？”
见雪川即将指过来，里正冷汗涔涔，断喝道：“牛四！是被牛四无意害死的，如今，咱们只求雪川姑娘接替山神之位，保我春甜镇民生！”
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抓住雪川衣角：“山神大人，寒冬久久不过去，春耕便无法开展，来年地里颗粒无收，我们都会过不下去的，求您开开恩吧。”
“求山神开恩！”
苦求半天，瞧雪川满眼冷淡毫无反应，靠前的人胆大起来，擒住她推搡道：“求你开开恩吧！我们都信仰您，您贵为山神，难道忍心看着百姓活活饿死吗？”
雪川仍不说话，伸到她身上的手越来越多，哀求声渐渐含了怨气。
雪川忍无可忍，甩开众人，道：“够了！”
她俯瞰地上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信仰？你们真的信仰吗？”
“前任山神多年来也曾全心全意守护春甜镇，可你们过好日子的时候，有谁还记得她吗？你们在老槐山无节制捕猎砍伐，全然不管自己的行为会伤及山神命脉，牛四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你们也未必全都干干净净。”
说完这句，现场再无人吭声。
远处山梁上，寒风咆哮着踏过山林，逐渐袭近，钻入镇子的大街小巷，满地枯叶纷飞，檐下灯笼摇摇欲坠。
长久的寂静后，里正开口道：“你不愿赐福春甜镇，那便由不得我们了。”
雪川拍拍林致紧攥的手稍作安慰，悄声道：“死之前，也让我看看这里的人究竟能坏到什么地步。”
林致深深注视她：“你会失望的。”
雪川道：“神爱世人，可这爱不该是毫无条件的，林致，谢谢你带我出来，接下来的事，让我自己面对吧。”
***
天黑了，夜色笼罩着春甜镇。
刑场中架起高约一丈的火堆，而雪川，被绑在火堆中间的木桩上。
场下依然跪着密密麻麻的百姓。
他们虔诚闭眼祷告：“愿山神赐福春甜镇。”
里正消息传出，春甜镇再现了堪比祭山神一般的盛事，上至耄耋老人，下至总角孩童，都簇拥着来到刑场，争先一睹传闻中的神仙真容。
看够了，则跪地乞求山神显灵。
似乎无人在意，这个神仙被绑在那长达三个时辰了。
这乞求，也是发自内心的威胁。
里正游移到雪川身边，笑问：“如何，还满意吗？”
雪川冷笑一声：“想烧死我，你可以随时动手。”
里正道：“我大可告诉你，他们信任我超过你，你便是说出我对你的所作所为，我也不会怎么样，没人在乎前任山神的死活，更无人在意你的，他们眼里只有自己的利益，这就是凡人，唯有受苦受难时，才想去求神灵庇佑，其实，你们也厌恶我们这种参拜吧，瞧他们跪在这里祷念得比谁都认真，实则诚心者少，贪婪者多，人人所求皆是为己。”
雪川：“你不也是如此吗。”
里正淡笑：“我不一样，我贪婪，但我不信神明，也不信因果轮回善恶有报，所以我做事不择手段，我比他们更狠，更毒。”
他掰过雪川的脸：“我劝你别不识好歹，我知道凡世的火烧不死神仙，到明日你若执意不肯就死，我便率领全镇人将你埋在老槐山的墓里，但，我不会解除你的封印。”
“有这木楔在手，你就是个法术尽失的凡身，哪怕不老不死，也逃不出去，你就等着在那古墓里活一辈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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