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我哥相差六岁，我一直知道父母更加偏心我，可能因为我从小就被夸在学习上天赋异禀，也可能因为我十六岁就考上了大学……这些满足了我的科学家父母的虚荣心。
“不愧是裴教授和向教授的孩子，向礼简直是太聪明了！”
这种话我从小就听了很多，我不喜欢这么听人说，尤其是不喜欢他们当着我哥的面说。
父母工作忙，很多时间不在家，都是我哥照顾我，我的哥哥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我在这世上最崇拜哥哥。
六岁那年，父母出国，当时的条件只允许带一个孩子，我哥被丢在了家里。
任凭我怎么哭闹，父母丝毫不动摇，他们说我哥是大孩子了，能照顾自己，可是我不能。
我不听，抱着哥哥哭。
哥哥哪里是大孩子了，哥哥也才十二岁。
我想让哥哥和我一起求求爸爸妈妈，如果不能把哥哥带走，那我就和哥哥一同留在家中。
哥哥没哭，哥哥没闹，哥哥拍着我的肩膀，说：“小礼，跟爸爸妈妈出国吧。哥哥喜欢一个人，况且这里还有徐姨。”
我那时才多大，无法反抗父母，只能跟着出国。
出国后我与哥哥很少见面，我时常熬夜跟他打电话。
随着年龄的增长，哥哥越来越沉默寡言，越来越沉稳。
我的话很多，我会吐槽生活中的烦心事，哥哥每次都会不厌其烦听我讲话，可是哥哥不会向小时候那样向我诉说他的苦恼，他的话很少，只会说自己的开心事。
九岁那年，我听爸爸妈妈说哥哥带了个妹妹回家。
爸爸妈妈说那个妹妹的父母是他们大学同学，父母都去世了，那孩子身世可怜，生活在他们家跟哥哥作伴也挺好。
后来我跟哥哥打电话，我问了哥哥，哥哥说：“是的，她叫梁意，领在堂姐名下，现在姓裴，叫裴梁意。她听说自己被领养子啊堂姐名下，就叫我小叔叔，我说你可以叫我哥哥，她还是很固执的叫我小叔叔。”
我问哥哥很喜欢这个妹妹吗，哥哥说，裴梁意陪伴着他，他已经将裴梁意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
不得不承认，当时的我吃醋了。
听说哥哥很喜欢这个半路来的妹妹，我很难过，我生气，很久都没有给哥哥打电话，也不愿意接哥哥的电话。
后来哥哥察觉到了，他给我发了邮件，告诉我在他的心中我永远是他最疼爱的弟弟，我们血浓于水。
哥哥喜欢摄影，可是爸爸妈妈并不准许他学摄影。
最后哥哥妥协，大学去读了父母为他选的专业。
那天晚上，我听见爸爸妈妈给哥哥打电话，说万一我没有考上好大学，哥哥也去学什么摄影，让他们家的脸往哪儿搁。
哥哥说：“我等小礼考上大学，考上你们满意的大学，那个时候，我希望你们不要干涉我的任何选择。你们给了我生命，给了我很好的物质生活，我很感恩。但是爸妈，说真心的，在你们内心深处，真的不会对我感到愧疚吗？”
哥哥说完就挂了电话，我内心十分不是滋味。
从那以后我更加刻苦认真的学习，我要更快的考上大学，这样哥哥就可以过他自己想要的生活。
十六岁那年，我考进了哈佛大学。
我第一时间向哥哥报喜，哥哥很开心，说恭喜我，也说谢谢我。
我听着很不是滋味，我说，“哥哥，对不起。”
他笑着问我为什么这么说。
我没回答。
他说，“小梁意也上高中了，往后两年，我也许不会回国，也不知道留她在家中是否太残忍。”
我依旧没说话，心里在想，哥哥十二岁那年就被父母丢在家里，那个时候有没有人想过这对他也很残忍。
哥哥出国那几年，我没见过他，他四处云游，我偶尔得知他的消息。
两年后，哥哥回国了，我很惊讶，我以为他近几年都不会回国。
他说裴梁意快上高三了，高三压力大，他回去陪她。
那年春节，也许是爸妈幡然醒悟，他们主动回国陪着哥哥过春节。
而我因为学业原因，不得不留在美国。
哥哥说他很开心，爸爸妈妈回国他很开心，他说这是他十二岁以后，在国内跟爸爸妈妈过的第一个年。
可是我知道，爸爸妈妈回国并不是专程陪哥哥过年，哥哥也不是真的开心。
又过了几个月，有天凌晨，我因为论文被打回的缘故，所以还没有睡觉。
我收到了哥哥的信息，他问我睡了吗。
我说没有。
哥哥很久都没有回复，我的直觉告诉我，哥哥有事情瞒着我，他从来不会这个点给我发信息。
一个电话回拨，哥哥在那头沉默了很久。
他说：“小礼，我有点禽兽，我似乎喜欢上了小意，我不太明白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也许是最近，也许是我回国那天。大概半年前，我因为工作原因很晚没有回家，她自己跑出来找我，后来她哭着说她以为我出事了，她还说如果我出事了，她会陪我一起死。”
我有点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说后面那句话，他这话说的没有缘由，我问：“哥，你是因为裴梁意说的那句话喜欢上她的吗？”
我又说：“哥，喜欢上一个人不是什么应该自责的事情，你也不是禽兽，裴梁意不过比你小七岁，又不是十七岁。”
他沉默片刻，又说：“小礼，发现自己喜欢上小意后，我原本打算留在北京陪她，或者她想去其他城市，我也陪着她。等她高考完，我在找个合适的时机向她表明心意。可是，小礼……”
哥哥不再继续说下去，他的声音似乎带有哽咽。
我很着急，追问之下，哥哥说：“小礼，我生病了，很严重的病，我得了癌症。”
哥哥很固执，无论我和爸妈怎么劝说，他就是不同意出国治疗。
他说裴梁意还有几天就高考了，等她高考完，就过来。
等裴梁意高考完，他又说，等她十八岁生日过了就来。
哥哥治病迫在眉睫，来了纽约以后，他立马住进了医院。
化疗很痛苦，他的头发掉了很多，整疼的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病房里的很多人都因为化疗痛的直叫，可是哥哥仍然一声不吭，即便额头大滴大滴的往下滴着汗水，他仍然没说一句“疼”。
爸爸妈妈似乎开始意识到自己对大儿子很缺乏关心，于是哥哥在医院时他们整日整夜都会在，回家时又会想方设法给哥哥做好吃的，不让哥哥一个人出门。
哥哥说，他知道爸妈想要弥补他，可是他从小就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他们真的没有必要这样做。
我不说话，我开始痛恨自己，如果不是我，当初被爸爸妈妈带出国的一定会是哥哥。
哥哥说他觉得医院附近的饭菜最难吃。
我知道，不是因为医院附近的饭菜难吃，而是因为化疗太痛苦，哥哥因为化疗吃不下去东西，吃什么吐什么，甚至一看见饭菜就会恶心。
时间过的很快，四年一晃而过，经过无数次的治疗，哥哥的病情慢慢好转起来。
最后一次手术，医生说如果这次手术成功，哥哥至少十年内不会再复发，若是没成功……医生不再说话，可是我们都懂的。
手术的前一晚，哥哥拉着我说了很多话。
他说这几年，他每每支撑不下去时，就会翻看徐姨给他发的信息，里面是裴梁意这四年来的点点滴滴。
“徐姨说她在准备考研，她很厉害是吧？听说她四月份就要去复试了，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如果我这次手术成功，我就回国找她，我想告诉她我也喜欢着她，爱着她。你还记得吗小礼，她曾经告诉我她喜欢我，四五年前。”
哥说到这里，流露出了难过与不安的情绪，他说：“也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喜欢我。小礼，如果这次手术没有成功，你不要告诉小意我已经不在了，我曾对她说狠话，天南海北，再也不必相见。她会以为我还活着，只是不再跟她联系。你也不要告诉她我爱她，别告诉她……这样，她只会觉得自己只是喜欢过一个不爱自己并且对自己狠心的人。”
哥看着窗外，月色照耀着他，他的眼角亮晶晶的，那些亮晶晶逐渐滑过他的眼角，滴落在枕头上。
他看起来绝望又孤独，他说：“弟弟，我很想见她一面，我很想告诉她，嗨，我也爱着你。”
“弟弟，若我死了，你要好好照顾爸爸妈妈，哥哥知道，你一直都是很懂事很听话的。我死了，你不要难过太久。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梁意，我最放心不下你。你也不要在对哥哥感到愧疚，很多事情，并不是靠你我当时的能力能够改变的。哥哥知道，你对我很好，我也永远是我最爱的弟弟。”
我抱着哥哥，泣不成声。
老天保佑，哥哥的手术很成功！
我们喜极而泣，上天终于眷顾了我哥哥！
哥哥在纽约继续修养，不再做化疗，他的头发慢慢长了起来。
他努力恢复着身体，虽然还是很瘦，可是已经很好了。
后来哥哥说他想回国了，我知道，我知道他近来开始跟裴梁意恢复了联系，我也知道裴梁意马上生日了。
哥哥说，他想在裴梁意生日那天跟她表白。
我很支持他，我说，哥，我跟你一起回国吧，如今我有了丰厚的知识储备，获得了很好的学术成就，是时候回去报效祖国了。
哥哥笑着说：“好。”
见到裴梁意的那天，哥哥很不安，他一直问我他看上去怎么样，像不像一个病人。
我说：“不像，我哥这么帅，你没发现这一路上好多小姑娘都朝你抛媚眼吗？你除了瘦了点，其他一切都很完美。这次回国，让徐姨多给你做些好吃的，国外那些洋人饭，有什么好吃的。”
哥哥哈哈大笑，我拖着行李，微微搀扶着他。
裴梁意大概是怕我哥再说出再也不见这种话，一路上说话小心翼翼的，不小心说到女朋友这种话题，快速观察了我哥一眼，又马上转移话题。
哥哥回国后过的一直很开心，脸上挂着的不再是出于礼貌的微笑，而是真心实意开心的笑。
我很开心，爸爸妈妈知道了也很开心。
爸爸妈妈终于明白，哥开心最重要，不再强迫他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也不再像那年怕哥哥喜欢上裴梁意而回家给他下马威。
裴梁意生日那天，哥哥兴高采烈的拉着我出去给裴梁意做蛋糕，即使哥哥的手因为伤口而颤抖不止，但是蛋糕依旧做的十分成功。
哥哥一贯厉害，传统老旧的观念，别人都固执的认为我学习更好就是比哥哥聪明，可并不是，我除了学习，其他地方一塌糊涂。
而哥哥什么事情都会，只要他学，就一定会。
他才是天才少年，不是我。
哥哥去金店给裴梁意继续挑礼物，我因为教授突然发来的邮件，而不得不去对面的咖啡厅与他进行通话。
听到嘈杂之声时，我正好跟教授沟通完。
一抬头，街上人头涌动，尖叫声不止，救护车的鸣笛声，警察的呵斥声……
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男人被抬上担架，不，或许不是白色衬衫，因为他的衬衫已经被横亘的口子分割成几块大的碎片，鲜血染上他的衣服，触目惊心的红色。
哥哥！那是我的哥哥！
我狂奔出去，在快要跑到哥哥面前时狠狠跌倒。
“哥！”
警察见我是担架上那人的亲属，赶忙搀扶，把我带上救护车。
我伏在哥哥身旁，一声又一声的喊着他的名字。
我说：“哥，我是小礼。”
“哥，你一定要坚持住，哥，裴梁意还在家里等你。”
“哥，你好不容易可以获得新生，你不要走，我求你了，我真的求你了，哥哥……”
白色的纱布很快被浸透，我握着哥哥的手，哽咽着声音，一遍又一遍的说着他所在意的人和事。
“哥，你还要回去给裴梁意过生日的，哥，你说你今天要跟她表白的。”
哥哥翻着的白眼忽然恢复，他的眼底似乎出现了一刻的清明，他拉着我，很轻，很轻。
他的声音很小，很小，小到我几乎快要听不见。
哥说：“别告诉她。”
什么别告诉她？
我使劲的问着哥哥，我一遍又一遍的问他，我紧紧握着他的手，一遍一遍呼唤他的名字。
哥哥不回答我了，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很静，很静，很静。
静到我再也听不见哥哥的心跳声，静到我再也听不见他的呼吸声。
哥，你会怪我吗？
如果当时我在你的身边，你不会被人劫持，生了这么一场大病，你连重物都没办法提，怎么去对抗一个穷凶极恶的劫匪。
哥，你会心有不甘吗？
明明幸福仅在咫尺，为什么命运总要跟你作对。
爸爸妈妈回来，哭的肝肠寸断。
他们指着裴梁意，说她就是我哥的劫难，如果不是因为她，我哥怎么会回国，又怎么会死于非命。
我带走爸妈，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说，他们太固执，太偏执。
是否聪明到极致的人都会这样？
他们总以为哥哥是因为他们的陪伴，才会熬过治疗的痛苦，战胜病魔。
他们真天真，那怎么可能。
因为一直陪伴哥哥，给哥哥带来快乐，给哥哥属于家人温情的，只有裴梁意。
回灵堂的路上很安静，安静到诡异。
我心下一惊，赶紧跑去。
裴梁意一只手搭在哥哥的棺材上，头靠在抬起的手臂上。
她的另一只手，垂在地面，手里握着一把刀。
再往下，瓷白的地砖，流淌着大片的鲜血。
幸好发现的及时，裴梁意的命救了回来。
医生说她的求生**不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能不能醒来全看她自己。
我不想她有事，她是哥哥在这世间最牵挂的人。
于是我整日整日的，一遍又一遍的向她诉说哥哥的爱意，讲述着两人过往的美好回忆。
她昏迷了很久，再次醒来已经是三个月后。
她醒来的第一句，问：“小叔叔，你回来啦！”
第二句：“哦，你是向礼哥。”
第三句：“向礼哥，小叔叔去哪里了你知道吗？”
她的记忆停留在了与哥哥去世的前一年。
我想，大概是哥哥冥冥之中在保护着她，忘掉这些痛苦的回忆，对她来说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哥哥不在了，我被父母勒令前往纽约。
每年，我都会回国，那天是裴梁意的生日，也是哥哥的祭日。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某天，我接到了徐姨的电话。
她说最近裴梁意似乎不太好，她开始出现幻觉了。
裴梁意告诉徐姨，她在瑞士碰见了裴向远，并把他带回家了。
我沉默了很久，裴梁意失忆后一直在吃药，我骗她我是心理医生，告诉她，她似乎有老年痴呆的前兆，因为她是因为晚上梦游才把手给割伤了。
她震惊不已，但也深信不疑。
那个药能稳定住她如今的精神状态，大概是因为外出走的急，忘记带药走。
等我赶到医院，她还在沉睡着。
医生说她因为接受不了现实，接受不了她既定认知以外的事物，机体为了保护她，让她陷入了沉睡。
我问医生，这次沉睡后她是否会想起那些令她痛苦的回忆。
医生说，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她醒来后，依旧觉得自己在国外遇见了我哥。
我在内心做了很久的斗争，还是决定告诉她真相。
她得慢慢接受，这件事没法瞒着她一辈子。
她知道后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听其他人之间得对话，平静得似乎不认识我哥，平静得像我哥只是一个陌生人。
我不知道还开心还是该难过，也好，时间冲淡了她的情意，余生她应该会慢慢释怀，然后努力的生活下去。
可我还是低估她对我哥的感情了，我也太不了解她了。
她站在窗台，泪流满面，头发被吹的凌乱，我听见了，她说：“对不起。”
我飞奔过去，她回头毫不犹豫地从窗台上跳下去。
我堪堪抓住她的指尖，徐姨哭着上前也努力想要抓住她。
裴梁意说得最后一句话是：“向礼哥，记得把我葬在他的身边。谢谢你，来世再见。”
最后，我把他们合葬了。
我从一年回国一次，到后来一年回国两次。
四十岁那年，父母相继离世，我孑然一生，终于可以回到祖国。
我在清华教书，毕生所学毫无保留教给了我的学生，我告诫他们要成为国之栋梁，要报效祖国。
每天下课，我都会买上两束鲜花，徒步一个半小时，去看我哥和裴梁意，再跟他们聊上一会儿天。
后来我白发苍苍，行走要靠杵着拐杖。
他们俩仍然是少年人的模样，眼中含笑，像是在说：“你又来啦。”
生前无法相守，长眠就紧紧相拥吧。
只是下辈子要投个好人家，有幸福美满的家庭。
我过得还不错，哥哥你不用担心，如果有机会，我还要和你做兄弟。
天南海北，我都要追随你的脚步，再不丢下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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