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畔垂着柳,昏沉夜里,梢上草虫似乎也迷糊了,颤巍巍飞动,一钻钻进鼻子里。
刘奇猛地一张嘴,一个喷嚏才要跑出,夜色里快如闪电一只手,死死捂来。
少时,手一缩,刘奇吐出口气,愕然摸了摸嘴,打眼向右:“苏晓,你不上景阳冈打虎,真是可惜!”
苏晓把手在柳树干上揩了揩,两眼不离院门,压着嗓子:“情势所迫,下官唐突了,还望刘大人见谅。”
刘奇盯住院门幽幽道:“要不是刑部信儿不准,要不是走了消息,我看雷庆不会来了,这院里的金子,他可没份了。”
雷庆,北直隶通州人氏,朝廷正在查办的铸钱案首犯。
去岁,庆嘉帝下旨工部铸钱,然宝源局半数未就,北直隶一带,假铜钱却已泛滥如溪川涨涌,庆嘉帝震怒,责令二十日破案,刑部捉拿雷庆的通封文移,今日一早到的东城兵马司。
苏晓扫一眼弦月:“再不来,怕是不会来了。”
巷口伸出两截影,短些的朝里张望:“孟大哥,你就住在这里头么?”
长些的不回应,却嘶一声弯了腰。
“孟大哥,怎的了?”
“腿肚子抽筋了。”腰间摸出钥匙,一把递去,“赵兄弟,我先在这歇歇,你去罢,数过去第四家,三两银子就放在堂屋桌子上。”
赵顺略踌躇:“还是一起——”
话却被一口咬断:“赌坊里人家都在等,快些回去,说不准还能翻盘!”
草虫仍在脸前晃,刘奇扇着手拨打,眼梢里,门缝倏忽渗了光,手一僵,下一刻,院门大开,灯笼晃眼,一人匆匆走入。
刘奇喝道:“拿下!”
弓兵应声扑出,一声惊叫,灯笼脱手,骨碌碌在地上滚过几遭,刘奇噗一声吹亮火折子,火光中 ,那人惊魂甫定,边扭边喊:“什么人啊你们?!干什么捉我嗦!”
话音入耳,苏晓步子一刹:“不是他,快去追,雷庆还未走远!”折回树下一把抄起哨箭,引弓朝天箭离弦,尖锐厉响刺破死寂长夜。
四处应声漫起火光,一方天地间,嘈杂人马声动。
刘奇一头雾水的,弯腰拨了拨那人的脸:“他不是,哪来的钥匙?刑部可没给画像,你还认得雷庆什么模样?”
“不知,”苏晓放下哨箭,“但雷庆是北人,此人方才一句话,却带蜀地乡音。”
“方才他说的不是官话?”刘奇讶道,“这也能听出来?”
苏晓道:“下官在蜀地待过。”
刘奇火冒三丈,一脚踹了出去:“蜀道难,蜀道难!猴子都翻不过来,让你小子翻过来!给造假的当同伙!当同伙!让爷白等这大半日!”
那人惨叫连连,头摇成了拨浪鼓:“什么造假?我不知道呀,你们抓错人了呀!孟大哥,是孟大哥带我来取银子的,他就在巷口等我,等会我们还要回赌坊——”
“猪八戒啃磨盘,还嘴硬!”刘奇厉声道,“等到刑部大牢,把你十根指头都拶断——”说着一转眼,苏晓已在院门边了:“不对啊,同伙来了,雷庆还来做什么?你弄出这么大阵仗,还能追到谁?”
苏晓立在院门外,风扶起袍袖:“他说的应当是实话,他不是雷庆的同伙,是他诓来的。”
刘奇惑然道:“诓来的?”
苏晓道:“一则,朝廷查办铸钱案,北直隶已人尽皆知,雷庆若不来而使同伙来,同伙岂不怀疑生惧,可这人方才入院,却昂首阔步,正是无知方无畏。二则,刑部送来文书未有雷庆画像,可见此人素隐形容,是个审慎多疑的,只怕他是多疑太过,令同伙来,事败,则疑同伙被捕受刑泄其踪迹,事成,又疑同伙取到藏金挟款私逃。是以依下官推测,雷庆本来料想,多半便是将这赌徒诓来投石问路,若不闻异动,便知院内安然,而若有官府中人,也会误认这赌徒为他,纵辨别出口音,也会想作同伙,他皆可从容离去。”
火光涌入巷口,伴着凌乱的喝骂与脚步声,苏晓定睛看去,一堆兵士一连拖了六七人赶来,苏晓招来赵顺:“认一认,哪个是你的孟大哥?”
赵顺抻长脖子,未几,指着一人哆嗦道:“那个。”
苏晓看去,高瘦垂着颈子的一人,一口气陡然一松,向兵士拱手笑道:“今夜有劳各位了,其余的可以放了,他是我们要的人。”
刘奇踱了过来,笑眯眯的:“弟兄们这是大功一件,论功行赏,自然都是短不了的。”
一个更铺档头忙咧了嘴:“这都是刘爷的功劳,刘爷有肉吃,兄弟们也乐得分口汤喝。”
刘奇笑着摆了摆手,又在苏晓肩头重重拍了几下,不吝辞色:“这回该给你记头功,很有几分聪明劲嘛。”
“刘大人折煞下官了,”苏晓笑道,“是大人将雷庆押去刑部?”
刘奇长长拉出个哈欠,抬头望天:“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了,人便由你送去罢。”
苏晓默了须臾,揖身道:“下官初入衙门,恐难胜任,还是大人亲自去为好。”
刘奇摆着手往前晃出去了:“送个人罢了。”
风过长街,柳影摇弄一地,仿佛湍急江流里的青荇,一方红轿横在街中,轿旁从人手内提灯,缀“工部”二字。
苏晓收紧缰绳,嘴角一撇,怨不得送人邀功的事还会推给她,原是在这里等着。
嗓音隔着轿帘飘来,调子懒淡:“东城兵马司的?”
苏晓下马向轿帘行礼:“是。”
轿内人吩咐:“人不用你押着了,给我即可。”
苏晓不作回应,只盯着轿帘,红锦当风起落,彷佛毒蛇信子在一舐一舐。
若问天街春主意,轿红到底胜花红。
她听过这话,不消再看袍带相貌,便也清楚,轿内的是当朝内阁首辅卢宥的独子,工部侍郎卢仕荣。
他此时来要人,要的是破案的功劳,毕竟上头眼里从来只放得进最后露脸的那个。
要把雷庆交出去么?
卢家当国二十载,不遂其心者,轻则贬谪,重则横尸,可依律论心,她都不能把人交给他。
默了一时,卢仕荣再开口,已带了几分不耐烦:“穿了官袍便要涨涨眼力,你还要我自报姓名?”
苏晓垂下眼,看了看身上簇新的袍服,不过才穿了几日。
雨日着新衣行路,初时大抵都小心翼翼,然些许泥渍一旦溅上,往后再泥水斑驳,也不会在乎了。
“下官不知大人是何人,”苏晓抬起了眼,平静淡然的语气,“但下官知国朝律,兵马司协助刑部缉拿人犯,所得人犯也只能送往刑部,未免重犯走脱,此途还是由下官押解为好。”
卢仕荣却只是一声轻笑:“知道了,人送过来罢。”
苏晓怔了怔,身后却已响起了镣铐声,押解雷庆的两个兵士押着人上前,忙不迭地低声道:“苏大人,这是工部的卢大人,卢大人啊!”
一语未了,周身陡然一黑,是一霎间急风灭了火把。
无边夜色欺压而来,苏晓死死一咬牙,放声道:“不要胡说,卢侍郎自然是明律知法之人,如何会无凭无据索要人犯?你们此时交出人去,以纵重囚论,杖一百,徒三年!”
两个兵士脚一住,面面相觑,不想新来的这个竟是个脑子轴得不要命的。
卢仕荣似乎也不曾料到,一时无回应,呼啸风声中,倏地杂进了马蹄声。
苏晓抬眼望去,分辨出马上一身绣白鹇的青袍,来人近前一紧缰绳:“轿内可是卢侍郎?”
卢仕荣的嗓音冷了下去:“他让你来的。”
来人下马为礼:“刑部四川清吏司郎中杜长蘅,见过卢侍郎。”顿了顿,“顾尚书让下官带了话来——浑水里头摸鱼,要惹上一身腥。”
应声而起的怒喝:“他敢!”
杜长蘅袖手立着:“顾尚书还有一句话,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这回死寂半晌,方是冷冷一声长笑:“好,很好,我也有句话给他,这样夙夜不懈,祝他哪日任上殉命,荣封一个文忠的谥号。”
杜长蘅不作声,等着车夫起轿,躬身道:“下官恭送卢侍郎。”
苏晓望着轿子湮入夜色。
她如今能仰仗的唯有律法,然而不上台面,终究无用,往后,她也应当要让自己有三言两语便教人忌惮的底气的。
杜长蘅收了目光,向苏晓道:“苏观政,随我去刑部罢。”
苏晓借火光将他看了看,面目秀整,气度温文,却确信不曾见过,笑道:“恕下官眼拙了,未认出杜郎中来。”
杜长蘅摇头笑道:“你我不曾见过,但在今科《会试录》里读过你的文章,也听闻殿试后你分在东城兵马司观政。”
苏晓笑道:“笔底钩棘,让杜郎中见笑了。”
一路往刑部去,风浪愈来愈高,催得一行人马像孤舟泊海上,远远已能望见衙署,阶下,四个皂衣狱卒笔挺立着,阶上灯火里,影影绰绰还立了一人。
杜长蘅勒了马,正了正被风掀歪的巾帽,回头道:“苏观政,雷庆交给狱卒即可了。”看着苏晓又笑了笑:“苏观政,方才勇气可嘉呀。”
苏晓不由苦笑,才要开口,周遭乍一暗,却是风又扑熄了火把。
“人带进来,”阶上的人转过身去,“风灯给他们。”
灯火都暗了,声音被风送过来,听得愈发明白,清沉沉的,如闻徽外三两弦。
苏晓接了狱卒的灯,在马上俯身道:“下官苏晓,谢过顾尚书。”
那头人顿了一顿,接着向里走,身影没入门扉间,苏晓垂眼看了看风灯,蓦然记起,这日是春禊。
庆嘉三十八年的春禊。
这一年的春禊夜,有扑吹如浪的长风,满地纵横的灯影,天野之上云掀腾如苦海。
世路不公,苦海扬波,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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