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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时穷(十二)

庆嘉三十五年的隆冬,南直隶有位县令死于县城外溪河里,尸首在平旦被樵夫看见,经仵作验尸,人冻死于前一夜。

案子由时任应天巡抚承办,巡抚查明,县令身死当夜,曾出入溪河畔一农户家,农户家只有老父弱女,讯问后所得,简直匪夷所思。

据二人说,县令当夜是与他们共吃的晚饭,因多喝了几杯酒,醉意不浅,竟要强拽女子回衙行不轨之事,老父不从,推搡中磕上桌角不省人事,而那女子被县令拉扯出了家门,到溪河边时,县令失足跌入水里,女子得以逃脱,径直跑回家中,躲了一夜。

县令素有政声,勤于案牍,清贫度日,平日甚至还会在田间地头与农户相谈,并不似二人所言那般不堪,朝廷便又差派浙江巡抚与应天巡抚同查此案。

一查才查出了这县令真面目,原来,这县令在江南广据田产,名下数处园林,内里美妾娈童无算,不过也是个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

而现下见到卷宗,苏晓才知,县令便是齐濂,而齐濂,是庆嘉三十五年时,青浦县的县令。

勘办此案的应天巡抚,则是如今都察院左都御史,严瑞松。

苏晓心中一凛,盛观夏为盛启春被害京诉,携来文册中有齐濂所书字条,齐濂当年一案由严瑞松主办,而严瑞松,苏晓猛地记起当时,都察院内他那一番比兴。

所以,盛启春案与齐濂案,或许同源一事,也并非是盛观夏所诉之人能在都察院说得上话,而是,人便在都察院内,便是严瑞松。

而那几句她以为说得过头的话,其实是在告诫顾允,若追查下去,便会有烈火焙烤的危险?苏晓又看过一遍卷宗,天衣无缝,可齐濂其书其文她都已见过,实在不想信,他会做下那些事。

他若是枉死,究竟是何等仇怨,要让一个应天巡抚使治下县令身败名裂而死?

不会是严瑞松的私事,若是私事,他没有这个底气,敢对一个同样二品的大员如此威胁的。

“大人,”苏晓道,“那本册子,到底是什么?”

顾允的目光仍落在策论集上:“尚不知。”

苏晓一句“真的”险些脱口而出,料不到他原也是不知底里的,那么他们现在手上,只有一张字条和一本自己都未清楚的潦草册子,想要借此审问左都御史,是痴人说梦。

况严瑞松是卢党中人,会审在即,此时起事端,反会被疑作别有用心,至于派去松江的差役,一时半会怕也回不来,百种千般疑惑,若能找到盛观夏,必能清楚大半,可要找盛观夏,只怕还是要从严瑞松入手。

“尚书,”外头忽又一声,“杜郎中请见。”

苏晓上前开门,杜长蘅向她点头笑了一笑,跨了进去,苏晓回身正要告辞,顾允道:“不必走。”

杜长蘅从袖中掣出一张纸:“大人,旧年下半年,支过火油的都在上头了,最后一次是在腊月二十四。”顿了顿,“是景王府的人。”

顾允道:“做什么用,说了么?”

杜长蘅道:“听说是景王妃要学沈括制墨。”

苏晓咬了咬牙,不错,烧屋子时,若泼的是火油,燃烧极快,雨雪不灭,所以才会如四邻所言,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然而听到景王及制墨一说,却又茫然了。

景王府支用火油,正在起火前一日?而王府支用,为何要将缘由说得这么细致?难不成连景王也在这案子里?难道真是个弥天大案了?

苏晓朝案前看去,顾允也正抬了眼望来,她只待洗耳恭听,顾允道:“走罢。”

苏晓顿了顿,杜长蘅已利落地一拱手,忙一同行了礼,出了值房,落后两步,跟着杜长蘅。

走了一歇,苏晓倏然想起,方才值房内,再穿上这身官袍对着顾允,她是以女子的身份。

这世上有三个人知道苏晓是女子了,简直如梦。

“苏主事,”杜长蘅忽然回头笑道,“不需那么多礼数的,一块走罢。”

苏晓一笑,上前与他并行,忖了忖道:“如今纵火案是杜郎中在办?”

杜长蘅摇头道:“这本是湖广清吏司的活计。”

苏晓笑道:“那么杜郎中是能者多劳了。”

杜长蘅笑道:“还是尚书在管。”说着又笑道:“苏子熙,我就晓得你会入我们刑部的。”

苏晓谦逊地回了句官话:“驽钝之才,承蒙大人不弃。”

杜长蘅笑道:“尚书对你是颇赏识的,旧年会试后,他见着你文章,还少见地给了句判语。”

苏晓脱口道:“什么判语?”问完了,才想着该再谦逊一句。

杜长蘅一笑道:“掷地作金石声。”

苏晓肃然道:“大人谬赞了。”

杜长蘅仍是一笑,走出几步,苏晓笑道:“杜郎中,不知大人字何?”

杜长蘅“哦”了声:“你不曾听过?”

苏晓摇头,绰号诨名她倒是十分清楚,字一次也不曾听人称过。

杜长蘅卖起了关子:“你且猜猜,姓与字都在一本《文选》——”

苏晓道:“知深?”

杜长蘅吓了一跳:“你真未听过?”

苏晓知道猜着了,扬眉笑道:“矧荷明哲顾,知深觉命轻,杜郎中已说得极明白了,且允者平正如法,法又曰平如水,惟水知深,也正是这二字了。”

杜长蘅由衷道:“苏主事,你真是该入刑部的。”

苏晓一笑,心中念了一遍,顾知深。

心上蓦地添了些水意,彷佛是经冬草木又经雨,一枝一叶,泠泠有声。

走到值房,陈昭等在廊下,替她提了壶茶来,苏晓谢过,斟了一盖碗一气喝完,正要再来,宋仁安那里的书吏不知几时站到了门头。

苏晓笑道:“是宋郎中有什么吩咐?”

书吏笑容可掬,取出一张纸。

苏晓看去,不由失笑,正是方才顾允写下的,她和这手谕是殊途同归了:“提人是罢,我知道了。”

书吏两眼一直,没成想苏晓未卜先知,还如此爽快,连他嘴皮子都不用动一动。

“苏大人,”书吏走了,陈昭凝肃道,“这一准是他们都不肯去诏狱,才推来推去,推到了苏大人这里。”

苏晓笑着把手谕往袖里一揣:“多谢提点,只是我认得要提的两位翰林,正好见一见。”

日头高挂,柏影层层。

“为何不准我见?”

“咱们诏狱向来没什么人探视的,大人就不要为难咱们了。”

“既是没有什么人,又非明令禁止,怎么称得上是为难呢?”

“大人,咱们诏狱里头阴气重,保准你一进去腿就先软了,那可几宿吓得睡不着。”

“此言又差矣,我又不作奸犯科,定然是不会怕的。”

一语未了,身后一声:“谢司业。”

谢彧回头看去,哑然失笑,一早才在翰林院见过,近午时分,又同苏晓相会在诏狱了,又见她身后皂吏:“苏子熙,你是来提人的么?”

苏晓点头道:“正是承言与郭子恂,会审已定在刑部了。”说着取出手谕给门前小校。

小校看过,给对面同僚使了个眼色,二人一同咬牙屈身,推开铁门,幽深一道长阶入眼。

谢彧道:“二位,现下我能进否?”

小校睃了睃苏晓一行人,既是刑部来人了,再出什么事自然找不上他们,利索一摆手:“大人请罢。”

一步一步拾级而下,光亮被幽黑噬尽了,阴气森森的,渗过棉袍,又渗入骨髓,更教人不能忍的还是腥气,扑头盖脸的,活生生的人肢体残破后,生发出的腥气。

谢彧忽地一刹步子,苏晓跟着停了脚:“怎么了?”

谢彧伸手一指,不远处,莹莹两点。

苏晓舒了口气:“一只硕鼠而已。”

谢彧点点头,往她那凑了两步:“诏狱实在太脏乱了,还要上本,教北镇抚司好好清扫一番才好。”

苏晓四下看了看,的确是腌臜不堪的:“能扫固然好,只是他们恐怕不会理会。”

话音方落,一行灯火浮出,火光中,为首的人一身大红飞鱼服,拦腰金带一勒,俨然是锦衣卫拣人奉的那句名言,虎臂蜂腰螳螂腿。

谢彧认了认面孔,剑眉星目,神采英拔,低声向苏晓道:“那人是锦衣卫指挥同知萧振翾。”

苏晓点一点头,两眼盯着萧翥,禁不住地想,如此身段打起人来,岂不如大刀砍西瓜,唰唰唰唰唰。

两方人走到一处,萧翥将他们一扫:“做什么的?”

苏晓取出手谕,萧翥看过,回头对几个百户道:“你们先出去。”又看苏晓:“我带你们去。”

跟着萧翥,悄无声息走到关押裴宣郭忱的狱室,锒铛一声,小门打开,苏晓即刻往里张望。

两人都已认不出本来面目了,并排坐靠在石壁上,听到响动,裴宣看了过来,郭忱过了会,也拨开脸前被血凝成一绺一绺的发,看了看他们。

“萧同知,”谢彧沉声道,“如此酷刑,恐怕不好罢。”

萧翥瞥他一眼:“酷刑还不至于,你进了饭馆,不吃饭?”

谢彧道:“人为了吃饭方进饭馆,可不是为了受刑才要进贵司。”

萧翥往铁门上一靠,咧了嘴:“嘴皮子我是扯不过你们的,还不带走,我再请他们吃一顿?”

虽近正午,日头为薄云掩住,一道长街仍是昏暗的,默行半晌,还是裴宣先开了口:“谢司业,你怎会来诏狱的?”

谢彧道:“我本想去探一探你们,正碰上子熙,遂同他一起了。”

裴宣这才后知后觉:“子熙,你眼下是在刑部了?”

苏晓“嗯”了声:“刑部缺人,着我补了进去。”

裴宣点一点头,抬眼望了望天,在诏狱不过几日,再见天光,恍惚竟生隔世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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