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刚下课，宴姝就收拾好东西，冒雨去了校外的台球馆。
前台正在聊天的老板见到她，随意打了个招呼：“今天来的这么早啊。”
宴姝点了点头：“晚上有事，就先过来了。”
秦露还不知道她在浣城，但她怕秦露总有一天会找到她，总要赚些钱，给自己留条后路。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换衣间里就她一个人，看着面前破碎的全身镜，咬着皮筋随意挽头发。
清落的眉眼露出来，隐约可以看见左眼皮上一道浅显的疤痕。
生锈的柜门打开有种闷腐的潮湿，让她忽然想起，四年前秦露凶狠扯住她的头发，把她按在河里的时候。
窒息让她搏命挣扎，耳边除了粗粝砂石在水中滚动的声音，还有秦露的粗哑声线：
“养你这条命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这次的张老板是个房地产富商，你要是再敢跑，我弄死你！”
草地湿软，宴姝的校服裙上全是泥浆，无论怎么喊“妈妈”都没有用。秦露怨恨这个称呼，掐住她的脖颈，就往柳树旁的石碑上撞。
血流了一脸，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她扯下刘海，挡住那道痕迹，走出门，弯腰给客人摆球。
黑粉色制服，白色百褶裙，只是很简单的装扮，穿在她身上，在诺大的台球馆里却足够惹眼。
因为这里在大学城内，大部分客人是真的来玩球消遣，只有一两个混混走进来，是为了盯着台球小妹。
摆到第十号桌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几声浪荡的笑，宴姝动作顿下来，抬眼。
几个吊儿郎当的人围在她身后，叼着烟的模样和街头流氓没什么两样。
其中的混混眼神肆无忌惮在她身上游离，伸出手捻了捻她耳边垂落的头发。
“妹妹，过来陪哥哥玩儿两局啊。”
宴姝别开脸，不自在垂眸：“我不会。”
“不会你来这上班？”
混混往地上啐了一口，旁若无人和小弟们笑呵呵：
“你们看这腿，又白又滑，真他妈极品，我能玩一年……”
她快速收拾好桌上的东西，错身想走，却被按着肩一把推回去。
混混眯着眼凑近：
“买你一个晚上，要多少钱？”
宴姝心尖猛颤，右手悄无声息探到口袋，去摸里面的小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竟然成了她下意识的动作。如果真的发生意外，起码能为她争取多一点逃生时间。
而就在指尖触到廉价刀柄的时候——
一支泛着冷意的手从身后伸过来，桎梏住她的手腕。
不轻不重，像春雨落在她身上。
淡淡烟草夹着冷感薄荷香环着她，宴姝怔愣，仰起头。
猝不及防，撞见一双疏淡狂妄的眼。
呼吸间缠绕着雨夜的凛冽，她的心脏狂跳不止。
邵行汌靠在桌台边，额头的碎发被雨打湿，垂着眸，看她柔顺的发丝蹭上他的夹克，在静电作用下纠缠不清。
他稍微用力，一下就将她扯在身后，眼帘缓缓掀起，漫不经心挑起台球杆：“我陪你打。”
邵行汌身量很高，比混混还要高出一个头，压迫的气场油然而生。
他们明显认识他，脸色瞬间煞白：“不了汌哥，我们哪敢跟你打，我们就是路过……”
邵行汌却没管他的央求，杆柄在手里一转，重重敲在混混身上。
力气大得发出闷响。
“怎么样，”他扯唇轻笑，眼神却是冷的，“好玩吗？”
混混吃痛的捂着胸口，知道这是警告，不敢还手，擦去额头上的汗，带着小弟骂骂咧咧的走了。
宴姝愣在原地，心跳还没缓下来，看着邵行汌取出巧克，左手转动球杆来回打粉。
他的手很好看，冷白的腕骨突出，骨感指节修长干净，青筋像是藤蔓，从他的手背攀进袖口。
直到他俯下身推杆击球的声音传来，宴姝才恍若大梦初醒，垂下头：“谢谢”。
刚好换班的时间到了，她不敢去看他的神情，逃似的换了衣服，推开玻璃门跑出去。
雨在晃动的门缝中洒进来，狭起潮湿的风。
邵行汌的袖口蹭上了灰，他蹙眉卸下外套，随意丢在桌台上。
喝水时喉结滚动，性感又禁欲，只是这样的侧影，就能引得不少女生驻足。
有几个女孩红着脸信心满满的上前搭讪，迂回几场，又被他的疏冷震慑，面如死灰的回去，不甘心的看着邵行汌散漫的仰头，恹恹听着身旁朋友说话。
他这样的人，越是这样对什么都不在乎，就越有吸引力。
打球累了，整个人就陷在沙发里，周身弥漫着颓的气息，伸手去摸沙发角落的手机。
直到掌心触碰到陌生的金属形状，他才发觉不对。
借着白炽灯，他垂下眼睑。
那是一台银色的老式CCD。
看样子是在某个跳蚤市场掏来的廉价二手，已经用到脱漆，摔出细碎的裂痕。
不知道是谁不小心落在这了。
一旁打球的江迟注意到情况，撑着球杆凑过来：“我靠，你捡到什么宝了？”
邵行汌没兴致，半阖着眸：“没什么。”
抬手想把相机放回原处，却不知道误触到哪个键，屏幕闪了道白光，缓缓显示出一张照片。
他的睫毛很轻的颤了颤。
画面中，昏黄路灯下的街道风雪肆虐，他穿着一身黑色风衣，灰色围巾遮住侧脸，漫无目的的往前走着。
朦胧的像素勾画他的影子，好像下一秒，他就要消失在尽头。
而屏幕的右下角。
女孩戴着灰色的针织帽，沾满雪花，一双眼睛黑亮，看着镜头上的他，小心翼翼按下快门键。
她在某年某月，和他走在同一条街，淋同一场雪。
邵行汌手指一顿，落在显示屏上。
像是在抚摸女孩的脸。
江迟愣了愣，马上反应过来，笑得快要拍桌。
“阿汌，你仔细看。”
江迟搭着邵行汌的肩，把相机捧到他面前。
邵行汌不耐烦垂眸，再次望向模糊的显示屏。
“这女孩鼻尖上有颗红痣，跟你的一模一样。”
*
暴雨越下越大，宴姝走得急，忘了带伞。
赶不及去便利店买，周围又没有躲雨的地方，只能淋着雨在街边打车。
雨天客多，直到身上快湿透了，她才勉强拦到一辆。
司机是个和蔼的中年男人，看出宴姝身体不太舒服，默默将暖风调大一档。
宴姝裹紧外套，刚安定下来，猝不及防听见一串熟悉旋律。
车里正巧放着《约定》的后半段。
「忘掉天地仿佛也想不起自己
仍未忘相约 看漫天黄叶远飞
就算会与你分离
凄决的戏」
那场暴雨，她用邵行汌的随身听只听了前半段，就下了车。
后半段，是在学校的天台上听完的。
高中的时候，筒子楼在郊区，下雨天，雨水会从下水道漫上来，堵在过道。一到这种天气，宴照生的腿就疼到抽搐打滚。
趁秦露不在，她会去甜水街小摊上买一份炒饭，颤颤巍巍打着生锈的雨伞，小心淌过脏水，手上饭盒举得很高。
这是给宴照生买的，不能脏了。
秦露在家的时候，她不敢回去，秦露在家等不到人，就会去学校里抓。
“让你滚去跟有钱人玩玩，被他们摸一下怎么了，就喜欢吃苦的贱命是不是。”
那天，她跑了不知道多远，几乎喘不上气，爬墙时瓷砖磕到膝盖，鲜血流到脚踝，浸湿了她的白袜。
秦露的声音紧跟在后面，气喘吁吁：“他妈这么能跑，当初就应该把你卖进山里……”
宴姝早就体力不支，强撑着爬上四楼，向走廊尽头跑去，扭头钻进破旧吱呀的柜门。
柜子狭小，里面沾满粉笔灰。秦露的喊骂忽远忽近，和隔壁音乐室里偶尔传来的吉他扫弦声杂在一起。
半晌，有脚步声传来。
宴姝怕得发抖，不敢喘息，咬着唇凑近门缝，抬起的手蓦地顿下。
音乐室走出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仔细听，还能听见女孩啜泣的声音。
“阿汌，”女孩梨花带雨，双手扯着他的袖口“到底为什么？我明明那么喜欢你，我真的什么都愿意给你……”
空荡过道回声响亮，雨洒在发霉墙角。
窗口扫进来一束车灯，映亮邵行汌垂在眼睫的碎发，瞳孔漆黑，像是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
女孩却趁着走廊昏暗，突然垫脚，双手捧着他的脸亲上去。
天花板坏掉的灯闪了闪，宴姝呼吸都在颤。
她看见邵行汌扭头避开了。
他推开女生，蹙起眉，抬手擦净她留在袖口的唇彩，对她的眼泪无动于衷。
嗓音闷哑，满是恶劣的坏。
“挺没意思的。”
比窗外的暴雨还冷，不留一点情面。
女孩捂着脸，从他身边跑开了。
宴姝屏着呼吸，刚想要移开视线，挂在柜门上的黑板擦却在她的动作间掉了下来。
她猛地怔愣，能明显感受到他的目光，狭着逼仄的压迫感，正沉沉向她压过来。
前面实在太暗了，路是朦胧的，邵行汌也是。
躲不掉了。
宴姝硬着头皮推开柜门。
却在摸黑往前走的时候，猝不及防撞到他的肩膀。
她险些摔倒，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角。
楼道的灯在他们头顶又扑闪两下。
宴姝抬头，看见他锁在她身上的双眼，心口发烫。
那时的邵行汌还没学会抽烟，也不喜欢学其他同学在校服上画画涂鸦。靠近他时，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纯白的皂角香。
她身上都是灰尘，一定会扫在他外套上。
想起女生在他身上留下唇彩时他厌恶拧眉去擦的样子，宴姝止不住的心悸，松开手，耳根通红：
"对不起。"
慌乱间，裙摆蹭到了他的指尖。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他的指尖好像颤了颤。
向前伸展，仿佛是想要抓住一朵云的动作。
她没有停留，摸着墙一步步往外走，不去想他有没有听见她那句道歉。
不敢回头。
也不敢算，他究竟垂眸看了她多久。
秦露走了，她担心宴照生，却又不能回家，在楼梯口站了好久，转身去了天台。
膝盖还在冒血，她脱下外套，翻出干净的那一面，熟练绑在伤口上。
秦露走了十多年，回来的时候，和她模糊记忆里的温柔完全不同。头发烫卷了，脸上浓妆艳抹，身上一大块牡丹花纹身，还当着宴照生的面，和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接吻。
男人亲完她，又朝宴姝亲昵的摸过来，脸上笑眯眯的。
嘴上说着别怕，手上动作却没停，想要撕碎她的连衣裙。
那瞬间，她想起自己小时候颤颤巍巍搬来木板凳，在秦露的抽屉里拼命的找，想从那一堆廉价指甲油和化妆品里找出自己被收养的证据。
可是没有。
她抱着压在箱底的一本准生证，愣了好久。
秦露是她的生母。是她真真切切的亲生母亲。
天完全黑了下来，仰头往上望，雨像是无数把利剑，要把她钉在地上。
有雨滴坠在她眼睛里。
宴姝忽然很想哭。
在包里摸了半天纸巾，却只摸出一样东西。
是她没有勇气还回去的随身听。
耳机线很长，她握在手上，按下开始键的那一瞬，风声呼啸，头发被刮得纷飞，打在她的脸上，生疼。
后来的几个月，宴姝没有再见到邵行汌。
偶尔能从同学口中，听见他的消息，说哪个女生又向他表白，说他又拿了什么第一，说他去了浣城，正在准备今年浣城最大的物理竞赛。
“他真的好厉害啊。”
“我听说，邵行汌家里不缺钱的。”
“他爸爸已经在浣城买好房了，明年就搬走了吧？”
手上勺子没拿稳，一下掉在寡淡的紫菜汤里。宴姝忽然没了胃口，端了餐盘走出去。
外面晴空万里，她的视线里却是一片灰。
那年，宴照生不知道哪来的一大笔钱，正在跟秦露打官司离婚，也给宴姝办了住校。
下周专家入校勘察，被余青荟拉着去的纪检部，也开始忙了起来。
在月末的时候，抽到让宴姝课间操去检查高三整个年段的卫生。
空荡荡的教室只有书页被风吹起的声音，拐过办公室，就是高三十班。
墨绿色木框的老式窗户大敞着，空气中弥漫着树下的土腥气。
宴姝捧着文件夹涂涂改改，目光顺着地上散乱的纸团抬起，落在那道熟悉的背影。
邵行汌坐在位置上靠着墙，洁白校服一尘不染，隐约可以看见少年凸起的脊背。
逃了课间操也理直气壮，八风不动的，连头都没抬，对外面的喧嚣充耳不闻。
桀骜，也让人迷恋。
宴姝大着胆子走近，刚想跟他说明来意，眼眸掠过他被风剐蹭过的碎发，才发现他靠在窗台，阖着眸，睡着了。
睫毛乖乖垂着，戾气消失不见，和平时混在人群里的时候很不一样。
她犹豫再三，还是抬手，为他关上身旁那扇窗。
这样吹着风睡，会着凉的。
篮球场上不知道谁又投入一个三分球，引得那群男生嗷嗷大叫。
嘈杂声响中，她看见他的眉缓缓拧起，慌忙退开一步，险些撞到桌角。
邵行汌轻“啧”一声，被吵得不耐烦，没睁眼，只是把脸埋进臂弯，摸出外套兜在自己头上。
她的目光停留在他从校服里探出，懒懒耷拉在桌沿的那只手。
少年垂落的指节修长干净，青筋明显。
小指上，套着她熟悉的尾戒。
这次，她看清了戒指上的莫比乌斯环。
和她在校服上亲手缝的针脚纹路，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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