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佳问:“所以你不是外国籍?网上有很多关于你的帖子。”
他说:“我们家,除了我奶奶,都是中国籍。”
他沉下心,静静的解释,“网上的内容,百分之八十都是假的,没必要去深究,从我记事起,我父母虽然很忙,但留给家庭的时间和耐心是足够的,我父亲是德顿大学法律系的终身教授,我母亲是慈善红十字会发起人,经常带领医护团队在战乱地区救济难民和战场伤员,他们都是我钦佩和尊重的人。”
“我十四岁那年,我父母飞机失事,失去父母后我的确悲伤了很长一顿时间,但我身边还有其他的家人和朋友,在那段时间里给我所有精神上的支持和帮助,那时候奶奶告诉我,爸爸妈妈去了天上变成了星星,后来我养成一个习惯,喜欢晚上对着星星说话,我爷爷奶奶也是非常温柔的老先生老太太,我小时候穿的衣服都是我奶奶自己亲手做的,现在想起来,还会怀念小时候住过的院子。”
他顿了顿,继续说:“青少年时期,我开始陆续参加各种比赛和巡演,逐渐有了名气,网络上就出现了很多挖掘我家庭的帖子,我很不喜欢,我不喜欢他们揣测造谣我的家人和我的过去,特别是刻意营销我父母的那次事故,于我的家人而言这是再一次的伤害。”
他就这样慢条斯理的说着,梁佳听的心情复杂,“也许是因为你太有名气了吧,人们总是喜欢追寻聚光灯下的人,以及他背后的故事。”
梁佳乍然感怀,莫名的说起,“能感觉出,你是家庭观念很重的人,我和你倒是不太一样,我父母都在,但是分开了,我一直跟我妈,大学以后我就自己一个人过了,很多年了,已经习惯了这种一个人的生活。”
陈郁看着她,说:“你很温柔,也很开朗,人缘和口碑都非常好,第一次录制之前,节目组在我这里唯一称赞过的嘉宾就是你,我相信未来在任何地方,你都不会孤单的。”
他又笑:“刚才在台上,站在我的角度往下看,你穿着裙子正襟危坐,像一个紧张的小公主。”
梁佳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小公主吗?我小时候的梦想哈哈哈。”
如果这三个字不是从陈郁嘴里说出来的,她会认为是某个损友在嘲讽她,继而送上一拖鞋。
“以后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越来越多。”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
他向上指,“星星告诉我的。”
梁佳抬起头,剧场的照射灯在黑色的穹顶上亮着光,仿佛点缀夜色的几颗星。
其实她没有想到会突然说到这些,显得不那么轻松。
很明显,他们从前是两个世界的人,陈郁的家庭条件很好,他十几岁的时候,可以上着一年学费数万美金的音乐学院,一把定制的小提琴就需要耗费七八万美金,他的家庭给他提供最好的一切,而她在上学的时候,为了几千块的学费可以愁的几晚睡不着。
陈郁的家庭和谐,亲人友爱,他在温馨的氛围中成长,显而易见他也是极重家庭的人,而梁佳,像个孤独漂泊的游子,既无完整的家庭,也无任何背景和依靠。
她的人生是一片汪洋的海,唯有自己这一块独木漂浮在上。
“你知道吗?这个剧院我以前来过,那年我十六岁,读高二,跟舞团来的,我的老师在台上表演,我在台下看。”梁佳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那时候,她是舞团的种子选手,是青少队的首席。
她尤记得当年自己用何种羡慕期待的目光看向台上翩然起舞的老师,渴望自己有一天也能站上这样的舞台。
很多年后,她再次坐在台下,怀着另一种心情,为另一个人注目。
陈郁问:“你以前是学舞蹈的吗?”
梁佳说:“嗯,高中的时候我是艺术生,学古典舞的,那时候我跳得特别好,在全国拿了很多奖,后来出了点事,就放弃跳舞了,大学之后我改学文学专业,之前一度以为自己走不下去,但是幸好,这条路也终于看见了曙光。”
他问:“为什么会放弃,是父母不支持你学艺术吗?”
国内的确对艺术类专业有些偏见。
梁佳摇头,“不是,是后来身体上出了一点小问题,就放弃了,你知道的,古典舞对身体的要求很严格,柔韧性要好,力道要足,各方面都要达标。”
她淡淡一笑,“其实作为一个普通人而言,还是挺羡慕你的,我有看过你的专访,你的事业简直可以用出道即神坛来形容,小提琴和钢琴都那么精通,所有人都说你是音乐界百年难见的天才,然后你又能选择自己最喜欢的小提琴,又可以获得这种空前的成功和知名度,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这个行业的精英,顶级的项目都会在第一时间交到你的手里,你开第一次演奏会的程度也许是很多人终其一生都达不到的目标,让我们这样的凡人望其项背。”
她又说:“刚才说起你的过去,我竟然也跟着情不自禁的回忆了一番我的少女时期,然后发现我居然什么都想不到,哈哈,实在没有让我印象深刻的东西。”
顿了顿,忽然有些难以捕捉的惆怅,“如果非要有,我觉得我难以忘怀是一条裙子,一条粉色的长裙,袖子是薄纱,背后有丝带,现在看起来很土,当年是非常流行的,就摆在服装店最显眼的橱窗口,我幻想自己穿上它跳舞的样子,连续三个月,每天放学都去看,直到最后被别人买走,在我最喜欢它的年纪得不到它,让我迄今为止都有遗憾,即便如今的我已经能买下一百条。”
满心欢喜的时候留下遗憾,那么一百倍的补偿也释怀不了。
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是个非常小气的人,虽然当下很美好,但依然不能用洒脱的态度回望过去。
“说这样的话,可能又会招喷。”梁佳耸耸肩,轻松一笑,“如果某一天可以许愿,我最想和陈老师交换人生。”
陈郁抿唇笑:“为什么?”
梁佳说:“我也想过一过天才的人生啊,我太普通了,从小就普通,泯然于众,我从来没有一鸣惊人的能力,当我开始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永远是从倒数起步,只能靠一直坚持,慢慢的做出一点成绩,这也说明,我需要比旁人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才能追上他们,小时候我最羡慕班里那些轻轻松松拿第一名的同学,感觉自己不管怎么样都赶不上他们,我以前觉得只要我努力就可以做到最好,后来发现努力在天赋和机遇面前不值一提,就像你说的,业余爱好者再怎么努力,也达不到专业演奏者的水准。”
“可你已经和我站在一起了,可见你的努力完全可以和我达到相同的高度。”陈郁说。
梁佳捂脸:“我和你是一个高度吗?陈老师你好会安慰人。”
她依旧爽朗的笑,作一个打住的手势,“行了,这个话题打住,不然接下来该往人生导师的方向发展了,节目可以改名了,叫《远方的儿女》或者《爸妈再爱我一次》。”
陈郁抚了抚眉心,被她逗乐了。
梁佳捋了捋自己的长发,心情很久没这么乱过。
脑海中走马观花,都是她不愿想起的过往。
七岁到十六岁,这九年她在学跳舞,从舞团倒数三名跳到了首席的位置,十八岁到二十五岁,这七年她在写作,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最初写的稿子被人当垃圾一样扔出去,观众只看到她光鲜靓丽的一面,很多人说她是才女,其实不是,她人生中的天赋和运气几乎聊胜于无,全靠死犟的性格才能走到现在,认准一件事,就要一路做到底,不知道这算优点还是缺点。
她一直是个执拗的人,小时候学跳舞,刚开始她不如其他柔韧性好,身段苗条的女孩子,她就每天在房间里练基本功到夜里一两点钟。
压腿,劈叉,下腰,别的女生可以把小腿拉到肩膀,她就非要拉到头顶,别的女生可以双手翻跟头,她就自己偷偷在家练双手,单手,前滚,后滚,只为了得到老师的一句表扬。
大学的时候她第一次开始接触文学史和写作,大一第一年,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她写了近百万的稿子来练习,是同学里面最勤奋的一个,并且恶补了中外文学史,只为了能听懂老师在课堂上偶尔提起的名言著作。
她始终相信天道酬勤四个字。
老师曾经说过,她不是特别聪明的人,但是特别努力的人。
努力的人总会有回报。
其实她骨子有不少别扭的个性,是童年时期养成的,至今都很难改变。
但所有人看她,都是笑口常开,活泼开朗,是明媚外向的女孩子。
相反,陈郁留给大众的形象,都是孤僻,冷淡,才华斐然,傲然于众,天才都是高傲且不合群的,并且大众常常会将他内敛的个性关联到他少年时期所经历的失去父母的伤痛。
在没有见到陈老师之前,梁佳一直以为他可能类似于忧郁沉默的天才演奏家。
其实陈郁比她温和且阳光多了。
如果把陈老师和她比做一间房子,那么陈老师看起来是黑暗的禁闭室,走进去,是充满阳光的粉色公主房。
而她……外表看起来是整洁干净的小白房,里面却是一团乱麻。
*
录制结束后已是晚十一点,梁佳赶明早的飞机去外省参加编剧会,陈郁开车送她到酒店,目送她上楼后才离开。
酒店电梯上行,金色的壁面倒映着女人纤细的身影。
她靠在墙壁走神,无言。
朋友圈有更新,梁佳点进去看。
是一张照片,狭小且逼仄的房间,发黄的旧款空调,一桌子菜,几块蛋糕。
【五十岁啦,儿子给我切蛋糕,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她熟悉的那张脸,和另一个女人以及一个光膀子大笑的少年坐在一起。
她备注的爸字显得格外嘲讽。
想了想,她删除了已经打好的生日快乐四个字,摁暗手机。
人各有志,也许这就是她那位父亲,一直以来梦寐已久的日子吧。
回到酒店,灯是关的,一片漆黑,梁佳倒在床上,心绪迷茫。
她忽又爬起来,在微信上给她妈发语音:“妈妈,民宿不忙的话,下个月来北京看看我啊。”
她突然特别想妈妈,工作很忙,她总是经常出差,全国各地到处飞,要不就是跟组,这里跑到那里,自己买的房子一个月也住不了几天,这样居无定所的日子,像一只飘着的风筝,身边再没有亲人,真的太孤单了。
朋友圈突然又更新,是另一个熟悉的头像。
梁佳点进去,是她妈发的。
一杯红酒,旁边放着名表和名牌包,配图奢华至极。
【谢谢宝贝女儿!】
这是去年的生日礼物,今天突然发出来。
梁佳没忍住轻笑了下,唉,老妈,何必较这个劲?
再次躺下去,心里空空的。
*
2012年,冬。
十六岁的梁佳背着书包,走在飘雪的放学路上。
楼道门口有零散几个邻居在聊天,指指点点笑个不停。
花褂子的老太太倚着门框磕瓜子儿,说:“三楼那家天天吵嘴打架,闹的哦,大半夜都不得安生,一栋楼都能听见他们家干架,现在到底离没离啊?”
另一个小妇女说:“没离呢,不是还有个女儿吗?都十几岁了,还想再熬一熬,看能不能把男人的心熬回来呗!”
老太太惊讶:“年前小老婆都打到家门口了,还不离啊?这女的够能忍的!”
又说:“她家女儿就是那个长头发齐刘海的小姑娘吧,蛮好看的,听讲学习也蛮好,你说孩子都这么大了,干嘛还要在外面搞小/三呢?”
小妇女笑嘻嘻的甩手:“男人嘛,拴不住,这家的女的哪里斗得过那个小/三呢,小/三在外头养了个儿子都已经六七岁了,女儿哪里能跟儿子比?”
说着又压低声音讲:“她家女儿脾气厉害死喽,跟她小妈打架,拿刀子追她爸爸几里地,楼上楼下都讲,软包子生了一个炸天椒。”
梁佳厌烦的套上帽衫,佯装没看见也没听见,像鬼一样飘过去。
上楼,推开家里的门,爸妈吵架的声音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噼里啪啦砸了一地的东西,开水瓶子也烂在地上。
妈妈光脚踩在地上,脚趾被割破,一踩一个血印子,扶在窗户上哭喊:“你这是要逼我去死啊,你是要逼我去死啊!”
爸爸冲上去,掐着她的脖子往下按,“你爱死不死,还特么想吓唬老子,我怕你死啊?”
梁佳甩开书包,尖叫着跑上去,“你放开我妈!”
她爸伸手就是两耳光,“你妈的,滚!要不是生了你这么个逼崽子,老子早跟你妈离婚了!”
拉扯之间,梁佳重心不稳,从窗口翻了出去,那一瞬间风的凉意拂过发梢,耳边只剩下妈妈的尖叫。
醒来时是在医院的病房里,医生说她腰腿部着地,尾骨骨折,盆骨粉碎性骨折,脚踝处粉碎性骨折,还算幸运,从三楼坠下,被二楼邻居的晾衣架垫了下,减少了一些缓冲力,不然可能会高位截瘫。
她刚有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医生的下一句话立刻又将她打入黑暗,“我们会尽力帮助你复健,争取日常行动不受影响,但是听你妈说,你是学舞蹈的,可能以后你不可以再跳舞了,那些高难度动作你现在的身体无法承受。”
这一句话将她的艺术生涯判为死刑。
住院那些日子,她一段一段,看完手机里存下的所有比赛视频。
有蹁跹瞩目的红裙,有妩媚惊艳的水袖粉裙,有白色的水墨长裙,身量纤柔,姿态曼妙,衣带纷飞而落,像一只雀跃的百灵鸟,她是整个舞团的佼佼者。
妈妈一直坐在床头哭,说自己对不起她。
出院的时候她把从前的所有视频全部删除,将一切不好的记忆尘封于心。
过去的一切仿佛一场旧梦,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已经有更辉煌的未来,更繁华的人生,她靠工作和挣钱来治愈自己,满足自己的安全感,上大学的那一天像是一条分界线,让过去和将来泾渭分明。
其实她已经很多年不再拘泥旧事了,只是偶尔,还是会想起一点点,只有一点点,真的。
本来没准备加这段,想想还是写了,算是解释下佳佳为什么放弃舞蹈。
她不是轻言放弃的人,不是绝无余地的情况下,不会抛弃自己曾经那么热爱的舞台。
如上所见,她的原生家庭可能不够好,没有一个白富美的出身,但她已经凭借自己的努力,和过往划开了界限,她有崭新的人生,崭新的未来。
照我的初心这本文的基调是偏轻松的,后续不会再提到以前的家庭,一切向前看。
另补充一句:在这本的设定中,佳佳有个前任,谈了三个月,但啥也没干过,基本等于谈个寂寞。
陈老师没前任,初恋应该是佳姐吧。
【一般九点或者十二点更,取决于我当天早上几点从床上爬起来,如果十二点没更那当天就没有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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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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