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长年身后进来的裴疏晏,着一身月魄直裰,眉宇疏淡,气质出尘。
他提着袍角匆匆走下石阶,踅入堂屋里来。
除了外放渠州的江域先,江集、江夫人和鸢眉都在场,他便拱手深揖道:“学生见过老师、师母。”
接着身子又朝鸢眉微侧,唤了一声:“小娘子。”
鸢眉见到他的脸,一想到江家的处境,心里又酸又涩,红着眼眶道,“晏哥哥。”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说不上十分炽烈,甚至可以说他脸上的神情都很平静。
鸢眉知道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她从来没在他那双深如寒潭的眸子里窥见过浮躁的时刻,但她明白此时此刻,他们的心是拴在一块的。
果然,他开了口。
“小娘子不必忧心,老师的事,我和其他几个臣子已经联名写了封奏疏请求重新审查。还有……”他顿了顿,视线投向了江集,接着说道,“我相信老师的为人,老师身居高位,必然是有些居心叵测之人陷害老师。”
江集看着他那清澈见底的眸子,脸上忽地浮起一丝惭色。
“明也,你来陪我说说话吧。”他勉强笑了笑。
“学生遵命。”
江集望向鸢眉道,“眉眉,你先退下。”
鸢眉的眸光在他们之间睃了一圈,意识到他们可能要说什么,她抿紧了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江集转头吩咐江夫人,“夫人也出去吧,带眉眉出去。”
江夫人这才从座位上起来,扯了扯鸢眉的袖子,用眼神示意着她。
鸢眉拗不过父母,只好跟着走了出去。
门被阖拢上时,江集才比着对面的圈椅开口,“坐吧。”
裴疏晏敛袍坐下。
江集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深吸了一口气,喉头微哽道,“明也,你年少成名,才高行洁,日后必有作为,万万……别步了我的后尘……”
裴疏晏惶恐道,“老师这是从何说起?”
江集仰头一叹,“你不必再替老夫求情,这些事……的确是我所为,如今落得这个结果,也全是我咎由自取罢了。”
裴疏晏没想过他会这般坦诚。一向波澜不兴的脸上终于绽开了缝隙,悲痛从裂痕里蔓延了出来,回过神的时候,他眼眶里亦是盛满了泪。
“为什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布满血丝的瞳仁定定地看着他,一声声质问,“为什么老师会做出这等事来?”
江集羞惭地捂住了脸,“对不起,我不配为人师。”
裴疏晏忽而便笑了,然而这笑声并不痛快,而是一种近乎幻灭的悲痛。
这笑声听在江集耳里,便更加无地自容了,只是他没忘记叫他来的目的,于是定了定神道,“明也,今日叫你来,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屈指掖住了夺眶而出的泪,“您说吧。”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么多年,我也当你是半个儿子,我犯下这等罪行,自作自受不要紧,我愧对的是江家所有人,让他们无端受了罪……”
裴疏晏看着他佝偻的身子,仿佛第一天认识他一般,半晌,他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默默垂下眼睑。
江集自顾自地说,“我知道你是刚正的性子,想必对我十分不齿,不过……你和眉眉这么多年郎情妾意,我都看在眼里,这当口,要是一道死了倒干净了,只是留她孑然一身在这世上饱受折磨,我又如何能忍心呢?”
像是过于惊憾,裴疏晏依旧愣着没有回应。
江集牙关紧咬,铁锈味逐渐在嘴里泛开。他起身走向他,扑通一声,双膝落地,在他跟前跪了下来。
“算我求你,你救眉眉一命吧……”
他眼神慢慢聚焦,这才淡然回道,“您放心。”
“好。”
裴疏晏没有久待,只听完江集的吩咐便退了出来。
他脸色苍白如纸,一走出堂屋,呼啸的北风灌入他单薄的直裰,登时冷得彻骨。
外头的暮色已然暗了下来,院里各处掌上了灯,因为来过很多次,也不必仆人引路,他便兀自沿着甬道走着,直到上了湖心亭,这才发现亭内那个玲珑的身影。
“晏哥哥,爹跟你说了什么?”一见到他,她立马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来。
少女拧着眉心,向来不食人间愁滋味的脸上掩不住焦灼。
他脑海里响起江集最后的嘱咐:不要让她知道她的父亲是这般玩弄权术、残酷无情之人。
他答应了。
他嘴角勉强牵起一丝弧度道,“小娘子不必忧心,老师定会度过难关的。”
鸢眉自然也发现了他的笑容有些勉强,脸上更是没有一丝血色,不但不觉得宽慰,反而更加忧愁了。
“晏哥哥,”她冰凉的双手覆了上来,紧紧地握住了他同样没有温度的手,扬起那张带着破碎感的小脸,湿漉漉的眸子凝着他,“你老实告诉我,这事是不是板上钉钉了?皇上到底还是判了江家满门抄斩,是与不是?”
他望向她那张娇脆的脸,不过是短短几日,眼下已浮上一层淡淡的清影,那眼眶也总是洇红一片,似乎不是在哭,就是含着泪。
人总有恻隐之心,更何况他与她相识多年,昔日总在他耳边叽叽喳喳的少女,眨眼之间成了这模样,自然不大习惯。
他抿了抿唇,沉吟道,“不管怎样,你要有心理准备,皇上在气头上,廷臣虽替老师求了情,到底还是……”
她低头,垂下湿润的长睫,声音闷闷的,“我省的了。”
话音落,便陷入缄默里,耳边的寒风开始狂啸起来。
“我会再想想办法。”默了许久,他突然补了一句。
鸢眉吸了吸鼻子道,“多谢你……”
“你我之间……”他顿了顿,慢慢抽回了手,改而将手负在身后,十指一点点收拢了,这才撇开眼续道,“又何需这般客气。”
她悄然侧过脸,从阑珊的灯火里偷觑他磊落分明的侧颜,月不知何时已经升上了夜空,他整个人便浸泡在半明半暗里,给人一种平静却又安全的力量。
初遇那时她便觉得他皎如春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高了不少,面容也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显得更为内秀雅正了。
在这个有今日没明日的时刻,再看一眼都成了奢求。
她不禁贪恋地望着他,想把他的模样深深地刻进脑子里。
“气候严寒,你还是快些回屋吧,你身子弱,受了风寒可就不好了,”他转眸,目光与她交错了一瞬,向她告辞,“天色已晚,我也不便逗留,这就家去,免送。”
说完朝她颔首,兀自走上了廊桥,还没走了两步,就听身后传来她的急唤:“晏哥哥!”
他停下脚步,尚未扭过头便感受后背那具温软的身子贴了上来。
她紧紧箍住了他的腰,头埋在他宽阔的背上,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一点点沁入他的衣裳。
明明冷得彻骨,可眼泪却是温热的。
他突然不敢回头再看她一眼。
鸢眉向来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连日里的提心吊胆令她几乎要崩溃,好不容易又见到他,那点情绪又决堤了。
她抽抽噎噎哭了好一会儿,“晏哥哥,我好怕……我不想沦为女乐,我想要我们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
“别怕,会没事的,”他垂在半空中的手停顿片刻,到底覆到那双白玉手背上,却不敢过多停留,只稍微施了巧劲掰开她紧抓不放的手指,揉揉她脑袋道,“回去睡觉吧。”
她点了点头,胡乱抹了一把脸,嗫嚅道,“那你快回吧,我就不送了。”
裴疏晏嗯了一声,离去的脚步却有些沉重。
鸢眉怅然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在她眼前化成一个模糊的点,这才回过神来,抬起冻得僵硬的脚回到房间。
房里放着银丝炭盆,温暖如春,侍女木荷给她解开斗篷,这才发现她的脖子捂出了一层薄汗。
她因极度伤心,对于身体的反应都是迟怔怔的,直到熄灯躺了下来,才发现口干舌燥,嗓子眼像吞了刀片一般,身上更是忽冷忽热,翻来覆去睡不着。
正恍惚间,只听门被推开,木荷提着灯笼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不好了,娘子,前头官府来人了,乌泱泱的好多人……”
“什么?”她扶着沉重的脑袋坐了起来。
木荷过来给她穿戴,手却颤得不行,衣带系了三次才系好,也不怪她胆小,谁见过这种阵仗?
鸢眉见她紧张得不行,心头反倒平静了些。在她被人庇佑时,自己也懒得强出头,可一旦失了主心骨,她才想起自己该做点什么来改变现状。
望着窗外的火龙,和依稀可辨的吵闹声,她脑子里逐渐清明了起来。
深更半夜,正是阴气最重的时候,官府总不会在这个时候索要人命,极有可能只是提前收押侯斩。
一想到这,她登时觉得事情尚有转机,于是裹紧了身上的斗篷道,“我们从后门出去,把这事告诉晏哥哥,他一定有办法的。”
木荷觉得她异想天开,“这怎么可能!”
“不去做,又怎么知道不可能?”她瞪圆了眼反问。
于是趁着夜色,主仆二人便从后面的角门溜了出去。江家离裴府不算远,平常走路过去也不过一刻钟,这会子两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更是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裴府。
木荷上前叩响门环,久久没人回应,便转过头来问她。
鸢眉望着黑森森的门楣,心里也打鼓,只是她已经没有退路,只得壮起胆子走向前道,“我来吧。”
她咬紧牙关使劲拍门,边拍边喊:“晏哥哥!晏哥哥!”
闹出了这等动静,不说裴府,左邻右舍也不可能完全听不到声响。
果然,不出片刻,便有人应了门,门被打开,鸢眉见开门的正是跟在裴疏晏身侧的小厮来贤,心这才落回了肚里。
来贤见她发鬓微散,苍白的脸上泪痕一片,瞳孔微震问:“江娘子,这大晚上的,您怎么来了?”
“来贤,我要见你家郎主。”
“这……”来贤竟犹豫了起来,沉吟道,“郎主已经歇下了,这会子恐怕不大方便吧?”
认真说起来,她和裴疏晏还没正式定亲,她深夜前来,是有不知廉耻之嫌,可眼下已经火烧眉毛,谁还能顾及那么多?
她硬着头皮道,“我和晏哥哥是什么关系,有什么不便的,你自去通传就是了。”
“那请江娘子在此少待,我去去就来。”来贤应完便朝她打拱,重新掩紧门扉。
鸢眉只好耐着性子等着,方才在寒风中跑了一遭,甫一松懈,便止不住扶着抱柱咳了起来,一咳起来,浑身都火辣辣地疼,手脚却软绵绵的,几乎要站不住。
木荷忙上前来搀住她越来越往下沉的身子,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盯着紧闭的朱门,“娘子,这都进去好一会了,裴大人不会想袖手旁观吧?”
“不会的……他不会的……”她咬紧下唇呢喃,不知是在回应,还是在自欺欺人。
血珠子从她干裂的嘴唇里渗了出来,在月色的映照下,娇柔病态的小脸惨白无比,唇瓣却是鲜红的,仿佛再来一阵风便能将她刮倒。
主仆俩打着寒颤,在寒风中相依取暖,又等了片刻,心也渐渐拔凉了起来。
木荷踌躇道,“娘子,还等吗?”
她摇头,“不等了……”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还没走开多远,身后的朱门再度被打开,熟悉的声音透过寒风传了过来,“让小娘子久等了。”
她回首,见朱门底下站着一个丰姿俊朗的影子,风吹鼓了他宽大的袖袍,虽看不清面容,却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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