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雩和棠槿借着月色朝鹿台山行进。棠槿平日在府中没有醒得如此早过,整个人有些昏昏沉沉。楚雩见状,怕她困得一头栽下马去,于是稍微放慢了行进的速度,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说起话来。
“困了?”
“嗯。”
“小刀客,你似乎有些贪睡啊?”
“我不只贪睡,被吵醒脾气还大呢。”
“那我刚刚叫醒你,你怎的没有发脾气?”
“……性命攸关,其他先放一边。”
棠槿掩面打了个哈欠,用力睁了睁眼,“行了,咱们快赶路吧。”
向西行了约莫三个时辰,天色大亮,鹿台山峰遥遥映入了棠楚二人眼中。众山绵延,峰岩耸峙,在重云包裹中,迤逦着苍翠之色。棠槿的心情一下好了许多,也不觉得困了,喊了声“驾”,策马飞驰向鹿台山脚下。
楚雩看她倒像个出来踏青的孩子,不觉无奈地暗笑。他的眼尾是微微上弯的,乍一看似是凤尾,不笑时有几分阅历千帆的沉着老成;可那眼睛却不似凤眼一般狭窄,倒是更像山林白鹿,眉眼一弯仍是无拘磊落的少年英气。
见棠槿跑远了,他也勒勒缰绳,驾马赶了上去。
鹿台山周围风景甚美,却因为凫徯藏于山中的缘故,方圆十里都没有人烟。二人将马匹留在山下,捎上包袱,往山上走去。
山中树木葱郁,飞鸟走兽数不胜数,不过大多是野山羊、林间鹿一类,既不伤人,也不怕人。
楚雩看看天色道:“今日时辰尚早,我们先一同看看山上的地形,找一找有无凫徯的踪影。”
棠槿点头答:“也好。”凫徯来去无踪,轻易不会现身,趁早搜寻它的踪迹确实是上上良策。
于是两人环山而行,边探山间地貌,边寻找凫徯可能的藏身之所。
查看过了南、西、北三面,并未发现任何异样。棠楚二人一路顺着山岩向东走。这个方向林木极为茂密,高树参天,林间却甚是安静,连只山鸡都成了凤毛麟角的稀奇之物。
棠槿越走越觉得四周太过安静,不解道,“这西南北都有林鹿觅食,怎么到了东边林子,就什么走兽都看不见了?”
楚雩皱了皱眉,也有些不明所以,“即便是这边山势高寒冷些,可现下毕竟是快入夏的季节,也该有鸟兽出行才对。”
走了许久,透过层层树影,棠槿和楚雩终于看见了一座石楼精舍。那庙舍掩藏在云雾深处,门上高挂一牌匾,上书三个大字:鹿台寺。
听闻早年山中并无妖兽,鹿台山下也居住着许多普通百姓。山下土地肥沃,庄稼生长得极好,百姓们认为此山有灵,张罗着修建了鹿台寺来供奉山神。后来凫徯作乱,山脚下的人都陆陆续续搬到了十里外的村落里,鹿台寺也年久失修,成了一座废寺。
两人小心翼翼地走近鹿台寺大门。朱红的庙宇因为经受风雨冲刷的缘故,褪成了淡淡的暗红色。若不是日头高照,必然显得阴森可怖。
瞧了瞧寺庙周围,并未见可疑之处,楚雩决定先进庙里查看一下情况。他走上有些残破的长阶,推开覆着尘土的古旧木门。伴随着“吱呀”一声,寺庙内的景色便映入楚雩眼帘。
普普通通的建筑样式,因经年无人前来供奉,没有一丝烟火气。楚雩拍拍手上的灰,招呼棠槿过来,一同又往里走,来到寺庙正殿。
这庙宇从外面看与山下的香火庙相差无几,里面却别有洞天。平常香火庙,或是供着观音菩萨,或是供着神仙夫子。这庙里却供奉着五尊上古神的神像。神像身形巨大,坐立在殿上的东、南、北、西南、西北五面,有压倒众生的气势。
“两个人面蛇身的,是伏羲和女娲;中间的那位九五之尊,应该是黄帝;旁边牛角人身的,是神农氏。最靠边的这个……”棠槿走过四尊神像,在最后一位神像前顿住了,“人面鸟身?这是哪位神?”
棠槿心想,莫不是山下的人还供着一位“凫徯神”?
楚雩冥思片刻,道:“上古时人面鸟身的神明,应当是东海海神禺虢。传说他是黄帝的子孙,负责掌管东海。”
“黄帝的儿子?”棠槿缩了缩脖子,“其他几位都是始祖神,跟他爹一个辈儿的,他排在这里,这辈分也对不上啊。”
楚雩捏着下巴,微微抬起头,“这庙已建成百年之久。听闻当时正值沿海边境寇匪猖獗,许多人被迫迁至中原内陆。许是当时建庙的人正是沿海移民,还保留着对东海海神的敬畏之心,也未可知。”
棠槿仔细端详着那禺虢神像:人的样貌,鸟的身躯,双耳戴二蛇,双足踏二蛇。这形象本就有些阴森,配合上巨大的身形,实在有些令人不寒而栗。
棠槿暗自打了个寒颤,向后退了几步,啧啧叹道:“我娘到寺里拜佛的时候,我还跟去过。可这座寺庙,嘶,倒有几分吓人。”
楚雩没见过她这幅认怂的模样,有意调侃道:“你还会怕这个?”
棠槿眼珠一转,大大的不愿承认,逞强道:“我,还好,还好!”说着双手合十,向四位始祖神欠身拜了拜。唯独对那东海海神,她离得远远的,怎么也不敢上前。
瞧出她是在逞能,楚雩只自己偷着乐,也并不拆穿,“那咱们今晚宿在这鹿台寺里?”
“啊?”棠槿听了,连连摆手,“别别别,我还是出去找个山洞住吧!”
说着,她脚下抹了油一般,飞也似地溜出了正殿。
楚雩站在原地,负手看着她慌乱的样子,不觉在她身后笑着提醒一声:“小刀客,你小心点!”
“知道了!”
待她跑远,楚雩慢慢收起笑容。他转过身,深邃的目光落在那座禺虢像身上,眼底翻涌起晦暗不明的波涛。
东海,海神?
***——***——***
夜幕降临。
棠槿果真找到了一个能容人居住的山洞,洞不算太深,位置也不偏僻。她拿出包袱里的刀,把洞口的两棵树砍倒了挡在洞前,身手灵活的人能进出,走兽却无法越过。
忙完这些,棠槿走回山洞里。她已经快一天没吃东西了,饿得头昏脑涨,自顾自地拿出母亲放在她包里的干粮,倚在洞口旁嚼起来。
“你坐到这边的垫子上来吧,山间夜晚风大,那里冷。”楚雩在洞内生起了火堆,正在烤着一只猎来的野兔。
“没事,咱俩都不是娇气的人,我直接坐这边就行。”棠槿嘴里嚼着干粮,含含糊糊地答道。
楚雩起身从包袱里拿出一件灰色大氅,绕过火堆走到棠槿身边,把大氅披在她肩上,“娇气是一回事,身体是另一回事。披好衣服,来。”
他的大氅上有淡淡的沉香味,清醇中透着甜凉,让棠槿想起母亲房里的熏香,有种隐隐的亲近感。
听他这么说,棠槿也不好再做推辞,便跟楚雩一起坐到了火堆旁。除了宋颜承,她并没有跟男子这样近距离地相处过。这感觉有些不太自在,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自在。只是楚雩一看她,她便想别过头去;坐得太近时,她的手脚也会没来由地拘束许多。
奇怪,明明在客舍旅店时还好好的,现在怎的拘谨起来?棠槿在心里埋怨自己没了平日里的样子,努力调整着心绪,不让自己想太多。
不知是不是烤着火的缘故,棠槿觉得脸上微微发烫。
“烤兔子好了吗?闻着真香。”烤肉的香味越来越浓,棠槿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手里的干粮也有些食不知味了。
“嗯,”楚雩拿出贴身的佩刀,割下一只烤兔腿递给她,“尝尝。”
这兔腿外皮微焦,肥瘦相间,看起来美味得很。棠槿咽下好大一口口水,接过兔腿啃了个欢。
填饱了肚子,乏劲也上来了。避着男女之嫌,两个人虽都是和衣而眠,楚雩仍特意将休息的位置和棠槿隔开了几丈远,免得她不自在。
“你说这凫徯会藏在何处?”楚雩双手枕在脑后,淡淡地说。
今天他二人查看了山中地形,却并未发现凫徯踪迹,无所收获。棠槿蹙眉,“到处都没见它,可我却总觉得,它在暗处看着我们。”
楚雩点头,“一日找不到它,我们就得一日难安。”
“那我们明日早些起来继续找……”棠槿说着,睡意就上来了,眼皮不听话地开始打鼓,“肯定找得到。”
说完,人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透过火光,楚雩隐隐看见她的熟睡的模样。他承认,棠槿虽有男儿意气,却还是生了一张女儿家漂亮的面孔。倘若与皇城里的达官贵女相比美,她甚至还要更明艳脱俗许多。即便是坦率君子见了,面儿上虽谈着孔孟,怕是心里也寄怀着风月了。
可是,倘若这张脸虽美丽,却偏偏与他人相像,那这其中祸福,便有些微妙了。
楚雩轻轻翻了个身,告诉自己别想太多,抓紧时间斩妖才是要紧事。伴着火苗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他脑海里思虑渐消,渐渐入了梦乡。
***
“伏羲,伏羲!”
棠槿半梦半醒中,隐隐听到耳边传来古怪的声响。
“楚雩,你说什么?”
“伏羲,伏羲!”
“什么?”棠槿强迫自己从睡梦里睁开眼睛。火堆已经将近熄灭,只有寥寥几簇火苗仍在闪动。
楚雩在火堆旁枕臂而眠,并未醒来。
“伏羲,伏羲!”
洞外又传来诡异的两声。
“伏羲……凫徯?”棠槿想起传说中所言,凫徯的鸣叫声便是它的名字。难道是凫徯现身了?
棠槿看了一眼仍在熟睡中的楚雩,抄起佩剑,拿起一束仍燃着的火把,小心翼翼地向洞外走去。
山中的夜晚漆黑如墨,连丝月光都没有。借着火光,棠槿才能稍稍看清眼前的路。她循着声音向前走,不停环顾四周,却未瞧见有何异样。
突然,棠槿瞥见林中闪过一个人影,“是谁?”她赶忙高举火把,疾步跟进林子,寻那人踪迹。
棠槿脚步紧促,前面那人也脚底生风。她心下一急,速跑几步,一把握住前面那人的肩膀。“站住。”
那人闻言,直挺挺站定,不发一言。
“你是谁?藏在林子里做什么?”棠槿道。
面前的人缓缓转过身来。
棠槿仰起头,微微错愕,“楚雩?怎么是你?”
楚雩纹丝不动,眼睛也一眨不眨,空洞的瞳孔只是盯着她。
“你……你怎么了?”棠槿忽然觉得有些背脊发凉,下意识后退几步,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伏羲!”
楚雩的喉咙里突然迸发出尖锐的声音。那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无比刺耳,令棠槿冒出一身冷汗。
面前的“人”不是楚雩,而是刚刚在洞外潜伏的妖兽凫徯!
正待棠槿愣神失措间,眼前“楚雩”的脸逐渐扭曲,变成一张诡异的猩红人面。棠槿用力眨眼,这才发现眼前的东西哪里是人,而是弯下头紧盯着她的人面鸟身的巨兽!
凫徯扬起翅膀,飞身向棠槿扑来,双翅一振,沙尘尽起。回过神来的棠槿急忙闪身躲过,有惊无险逃过一击。
棠槿伸手钳住凫徯挥来的利爪,只觉它力大无比,即便双手接招都难以抵挡。她与之搏斗几个来回,只能勉强保证不被其利爪所伤。
周旋片刻,棠槿见凫徯略有分神,趁势将手伸向腰间。未等她拿出佩剑,凫徯旋即又冲过来,利爪一掀,一下将棠槿丢出三丈远。
棠槿重重摔落在地上,左肩伤口撕裂开来,剧痛无比。眼见凫徯又要冲来,她咬牙忍住痛楚,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要与凫徯近身相搏。
凫徯俯身奔来,棠槿乘机一手扒住它的脖子,翻身跃起,骑到凫徯背上,奋力刺下一刀。凫徯凄厉地惨叫一声,疯狂摇晃身体,要将棠槿甩下后背。
棠槿腕上青筋暴起,死命抓住凫徯背上的羽毛,稍一松手,怕是要被摔得粉身碎骨。生死一线间,只听身后一声:“棠槿!”,她便被从背后搂住肩膀,飞身带起,稳稳降落在地上。
楚雩放开她,急声道:“你先走!”转身与凫徯搏斗。凫徯如同发了狂一般,嘶鸣着与楚雩相拼。棠槿担心楚雩安危,欲起身相助,怎料刚一站起,眼前便猛地一黑,整个人僵僵侧仰过去。
眼见棠槿的伤势耽误不得,楚雩心知不能再与凫徯纠缠。他从腰间掏出两枚火石,双手用力一碰,擦出火花,迅速将火焰引到凫徯后背上。凫徯刚受棠槿一刀,现下又被烈焰炙烧,已然难以相持,长鸣一声,转身飞快地逃奔向密林深处。
楚雩没有再追,折回身查看棠槿伤势。鲜血从衣服里漫渗出,浸得棠槿肩膀都湿透了。楚雩赶忙打横抱起她,疾步将她带回到山洞疗伤。
他让棠槿倚着洞内墙壁坐下,翻包找药。棠槿听见声响,朦朦胧胧地张开了眼,道:“我包袱里有药酒和金创药,你替我拿过来。”
楚雩应声说好,立刻翻出了她说的两样药拿过来。棠槿脸色煞白,嘴唇也失了血色,满额淌着冷汗。她强撑着接过药酒,用牙启开瓶口,偏过头咬住自个衣襟,抬手把半瓶药酒洒在左肩上。伤口遇酒,痛得她皱紧了眉。她却只闷哼一声,硬是没喊一个疼字。
“我来。”楚雩着实钦佩她的忍劲,却也疼她所疼,喉咙有些喑哑,“我帮你上药。”
“不用!”棠槿虽比起前几日与他熟络不少,却还是念着男女有别这茬,不愿让他靠近,“我自己来就行。那妖兽呢?抓住它要紧。”
楚雩听她这么说,恨不得立刻斥责她一通。棠槿哪里都让人放心,只是这逞强的习惯总让人担忧不已。他夜里听见外面凫徯嘶鸣,起身发现棠槿已经不见,猜到是她自己跑出去遇了险,便赶快提剑闯进了林中。若不是他来得及时,她就险些命丧妖口,再也回不来了。
此刻见她这样虚弱,楚雩也不忍苛责她,只愠声道:“先留着你的命,再斩那妖兽也不迟。”说着靠近棠槿左肩,抬手要为她上药。棠槿一个激灵躲开,因疼痛而涣散的眼神中透出两分警惕,“男女有别,还是我自己来。”
楚雩恨铁不成钢般戳了戳她的脑门,道:“你的胳膊我只当作兔腿,生不了别的心思。”
棠槿暗自白了他一眼,心想兔腿也挺香的啊。但她也再没多余的力气同他争辩了,只说:“行,那你上药轻点。别人给我上药,我怕疼。”
楚雩答应着,极小心地卷起她的领口,露出她肩膀上的伤来。暗红的圆形箭伤撕裂开,鲜血淌出,只瞧一眼都觉得疼。楚雩轻轻叹了口气,在伤口上敷好金创药,撕下衣服上干净的一块替她缠住伤口,“好了。你就这样坐着,不要再动它了。”
棠槿略略看了眼缠着布料的肩膀,说声“谢了,殿下”,仰头把剩下的半瓶药酒灌进喉咙里。
“你这箭伤是在边境落下的?怎么半年也好全?”楚雩替她整理好衣领,问道。
“是异域的毒箭,所以伤口恢复得很慢。”棠槿咽下一口酒,吞声道,“只让药师帮我每日换着药,不动它倒也还好。只是没想到关键时候坏了事。”
楚雩眉头一紧,“药师手段再高超,也总归比不上专门治病的先生。等回了定安城,我让皇宫的御医替你看看。”
棠槿合上眼,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只是咱们这次放走了凫徯,下一次又去哪找它呢?”她说。
楚雩架起山洞内的火堆,引燃一簇火苗。火焰映在他的眸子里,只听他沉声道:“不用找,我已经知道它藏在哪了。”
22.2.2留:五六章日后会修文,去除与妖、神有关的设定,读者可直接跳到第七章阅读,不影响情节发展。
今天的楚雩:哥是正人君子,你的胳膊在哥的眼里跟兔腿没有区别!
n天后的楚雩:哎嘛,真香
突然鬼畜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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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斩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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