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湳，一个人长这么大，不觉得孤独吗？”乍暖还寒的春磨人，一个利索平头的小男生穿着脏兮兮的校服，坐在花坛边留白的墙上，舔着已经开始滴水的冰棍，轻晃小腿，好奇地问着底下一个又黄又瘦的男生。
被问的男生抬起头，五官长得十分乖巧，尤其是那双眼，明亮如春花，像融冰现出的一抹绿，美得太有活力。
这是小时候的江淮湳，他长得比同龄人矮好多，骨头特别凸出，面前啃冰棍的男孩是他儿时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个朋友。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从全是可怜人的福利院出来，他向来没有权力诉说自己的痛苦，因为对比经年累月死去的孩子，活着已经足够幸运。
更别提走出来上学，这是他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
于是江淮湳抿唇一笑，摇摇头道：“可是有你呀，我现在不孤独啦。”
江淮湳这么瘦，都有点瘦到脱相了，但笑起来却还是一样好看，眼睛弯弯如月牙，特别有感染力。
那个小男孩看着他，腰腹一用力，跳下来，也笑：“那以后我陪着你。”
江淮湳太孤独了，孤独到谁从他的世界路过，都想瞧一瞧，看一看，如果能和他搭话，如果能做伴，他就会开心到流下眼泪，傻傻许诺一辈子。
可是不久以后，眼前这个叼着棒冰的小男孩哭着求他不要怪自己。
两个人就此彻底分开了。
江淮湳意识到，谁迈出朝向自己的那一步，谁就会遭遇猜测、讽刺、谩骂……诸如此类的恶意，他明明什么都还没干，只是活着，就足够声名狼藉，流言缠身。
江淮湳没有哭，只是难过，难过这个人因为在自己身边而受到伤害。
如果自己再好一点，再强一点，好到把别人的嘴巴堵住，那是不是他们就能交往得更久一点？也许这段友谊会更长，长到不要留下遗憾。
——可他只是个福利院出来的小孩。
这件事看似只是青春的陪葬品，却并没有随着逝去的时间腐化，转而在漫长的岁月河中被磨成一根刺，藏在江淮湳的心头，再也拔不掉。
要说江淮湳敏感也好，善良也罢，一个可怜的小孩长成讨好型人格也不足为奇，你甚至不能怪他，因为他连长大都困难。
“程喻……”江淮湳瘪着嘴，断断续续地，“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眼泪一点一点，像积蓄在檐边的雨，沿着角往下落。
程喻听到哭腔一怔，思绪一下乱了，他不明白，为什么江淮湳会哭。
因为自己受伤了吗？
他的心被揪住，心尖泛苦，酸胀疼痛。
淮湳，不要哭……他不明白，这个人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好。
江淮湳弯腰触到地上的血，温热的，散发着程喻味道的血，在他的指尖流转，干涸。
他唇角紧绷，闭上眼，将本就凝实的精神力不断压缩，将一片海变成一泊湖，再慢慢地、慢慢地压缩，直到缩成一根柱子——
此时的江淮湳已经有点难受了，他额间全是汗，本就感冒没好的身子脸色灰白，呼吸都在抖。
柱子被能量向内挤压，以缓慢但不容置喙地速度变细，直到以他的能力再也没办法压缩为止。
此时江淮湳的精神力不能称之为严格意义上的针，因为他还无法掌控好，但已经近似地成为一根顶端锋利的刺。
——袭神破！
江淮湳发白的嘴唇嚅动，猛地睁开眼，视线专注，琥珀色的瞳孔仿若泛着慑人的光。
在无人窥见的地方，这根针生成，再隐秘地从程喻的腹部飞出，极快地扎进火凤的身体里，现场能量横飞，大概连程喻都没注意到江淮湳竟然使出了这招。
这招启动地如此悄无声息，但效果却是显著的。
头皮层瞬间传来针扎般的疼痛，天地旋转，火炮在太阳穴点燃。
火凤一瞬间停止攻击，眼神瞬间失真，那一秒，他只觉得自己快要爆掉了……整个人甚至无法维护住兽形态，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直到从上空跌落，砰地砸向地面，溅起一片尘土。
一瞬间吵嚷的人群死寂般的安静，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摔落的异能者身上，想探个究竟。
等灰散去，只见一个人在地上捂住脑袋，翻来覆去地打滚，手不停拍打着头，痛苦万分！
现场一片哗然！
火凤的队友也傻眼了，不知道对面这两人到底做了什么让自己的队友突然这么痛苦！
见此，江淮湳也是身体一软，跪在地上，他的手撑着地面不至于太狼狈，一副下一秒就要昏死过去的模样：“程喻……比赛！”
“要赢！”
这一声唤醒程喻的意识，他犹豫地看了一眼旁边仍然维持着狼形态的对手，一咬牙，冲了出去。
风过，残影至，裁判吹哨，宣布有人出局。
冰狼看着自己的同伴被如此痛苦地送下场，眼眶瞬间红了一圈。
火凤临出局前，朝自己这看了一眼。
这一眼饱含了太多情绪，让冰狼的胸腔燃起一道万丈高的火焰！
你也必须付出代价——你也——
冰狼开始撒腿狂奔，毛发在风中向后飞旋，像一道拉长的鬼影，狠厉地冲到眼前，他伸出用半个人那么长的尖爪，朝失去所有力气的江淮湳抓去！
蓝色的眼珠子像深渊漩涡，阴恻恻的，怀着满腔怒火印进江淮湳心中。
像多年盘旋不去的噩梦，如影随形，生根入骨。
“！”程喻一转头，心直接提到嗓子眼！明明他的动作已经够快了！
江淮湳坐在那，害怕的浑身发抖，再没力气躲闪，仰着头看着迫近的，铺天盖地的攻击，头发被吹得东倒西歪，可怜地等待发落，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躲开！”程喻转身，大气不敢喘，一边跑一边喊，“跑啊，江淮湳！”
那个人到底要干什么？！这是比赛，为什么一副要杀掉江淮湳的样子？！这个攻击，江淮湳根本扛不住啊！不死也要受重伤！
躲开……躲开吗？
江淮湳思绪混沌，疲惫得不像话。
以前挨打的时候，没有人希望他躲开啊……
他余光一顿，瞟到程喻扭曲的脸，蜷曲的手指轻轻动了，接着，江淮湳喘着气，极其狼狈地开始往外爬，可是速度太慢了，那个庞然大物就要落下，乳白色的指甲悬空，似乎已经挨到肌肤上，寒气让肌肉紧绷。
手掌落下，电光石火间——江淮湳灵机一动，趴下往外一滚，恰好停在爪子连接处的缝隙里。
场地瞬间弥漫呛人的尘土，程喻终于赶到，他化为人形，义无反顾地冲进褐色的雾里。
“江、淮、湳！”程喻嗓子在颤，他摸到江淮湳的脸，上面有劲风刮过流下的温热，他将人抱在怀里，背后的伤口淌着血，后悔了。
难言的奔波，难言的表演，难言的受伤，害你以为是自己的错。
程喻后悔了，他宁愿被暴露实力，被那些人捆走，也不要江淮湳丢掉性命。
“我没事。”烟尘散去，江淮湳睫毛扑朔，睁开眼，像淋过雨的小狗，花了的脸惨兮兮的，“没想到那一招居然消耗这么大……”他说完，使劲咳了两下，窝在程喻怀里，眉眼舒展，安下心道：“你没事就好。”
程喻的手掌抚着江淮湳柔软的头发，另一只手穿过他的膝弯，腰部用力，站起身。他看着江淮湳发红的眼角，鼻子一酸，差点没跟着哭出来。
“你傻啊……干什么这么拼命。”程喻叹气，声音很哑。
江淮湳闭上眼，不在意似的笑了下，靠在他的肩头：“因为你受伤了……我不想你受伤，你看起来很疼，流了好多血。”
程喻哑言……觉得这个可真笨，怎么可能不受伤呢？他一路走来比这更重的伤都受过，可他却一句调侃都说不出。
因为他知道，这是江淮湳在心疼自己。
心疼，多么重的一个词，多么沉的一个行为，要把程喻的平生压垮了。
“呵……”程喻抬头，跃至赛场边，轻轻将江淮湳放下，转头扫了一眼不及时出手的裁判，然后抬起头，面无表情地问那只开始警惕的狼说，“你刚刚出手的时候，在想什么？这一巴掌能不能把这个人拍废？为你的队友报仇？”
冰狼瑟瑟发抖，他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血脉压制下，本能地开始想逃。
程喻当然明白，他不仅明白，他还十分善于运用。
直视着冰狼恐惧的眼，他冷哼一声：“欺软怕硬的家伙。”
大概是在大庭广众下丢了面子，纵使害怕，冰狼还是昂首挺胸地为自己辩解：“那我的同伴呢！我的同伴怎么办？！他把他弄成那个样子，在地上像只虫子一样打滚！”
“是啊……像只虫子一样打滚。”程喻从没这么生气过，他本来就算不得什么好人，别人关他屁事？！他只知道，江淮湳刚刚，差点死了！死了！如果江淮湳死了，那会有什么结果？一次比赛意外？大概没什么在乎吧？！
他一步步地向前迈去，背影在江淮湳身前远去，头发在风中摆动，修长的身躯随着步伐不断拉长，兽化为一只傲然的狼，愤怒的、高高在上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狼王！
“但是你知道吗？”程喻黑色的眼珠子直直盯着比他矮去一截的冰狼，“我的同伴会死，他会死！！！”
程喻说话声音不大，冰狼却觉得耳朵出血了，出奇的疼，像有虫子在耳道钻。结果他灵敏的鼻子一动，闻到一阵血腥味。
他此生从没这么怕过，他的兽形态已经快维持不住了，血脉里迸流的远古阶级本能叫嚣着要他跪下，要他夹住尾巴臣服！
程喻眯起眼，轻轻地告诉他：“我记得你，你是……”他低沉地说出一个名字，不紧不慢地道出冰狼的背景。
冰狼瞳孔一缩，呼吸急得像哮喘病发。
“你家里似乎还挺有钱的？”程喻笑笑，一抹凶光闪过，“谁雇你来的？目标是江淮湳？”
冰狼身体一僵，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他化成人形，不停地磕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饶：“对不起，对不起！程少对不起，我只是拿钱办事！！拿钱办事啊！！我也是被威胁的！求求你饶我一命吧！！”
冰狼再怎么傻，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还表忠心去得罪程喻。
虽然程喻面上程喻是个家里不管、父母不爱，即将继承不到族位的弃子，但开学时挑衅这位少爷的出头鸟已经悄无声息地死了……
据说四肢断的断，死状凄惨。
他磕头，地上落出一滩血，嘴巴微动，念出了一个名字。
程喻沉吟片刻，想到江淮湳就在身后，忍了又忍，只踢了他一脚，让人滚下去认输。
冰狼捂着腰，一瘸一拐地下了场，心想，这一脚，要养伤半年了……他以后绝对不会因为钱再铤而走险了……
裁判吹哨，宣布结果。
程喻打量的眼光让他毛骨悚然，冷汗狂出。
但最终，他只是抱着江淮湳走了，没再留下任何一句话。
打碎门牙往里吞的委屈，他程喻儿时不懂事的时候已经受过一次了！如今长大，他可没那么傻，再平白无故地挨一次！
忍气吞声这种事，他做不到！
今天的事，他已经清清楚楚地记住了，一个都别想跑！
少爷真的生气了！！！
不许伤他的小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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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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