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慎记不清自己那日是如何回的家,只记得第二日去书院时便听说了江淮的死讯,埋头将案几上的书册装进书箱,而后径直向书院外而去,谁知刚踏出书堂大门,只见一人影急匆匆地向书院里跑去,险些撞上一直神游的萧慎。
萧慎原本并未在意,可双脚还未来得及迈出,便听见院内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哦,原来是陈澈,听其语气似乎格外焦急,萧慎隐约听见“江淮”二字,而这个名字在那时的萧慎耳中如鬼魅般摄人,于是未再逗留,快步离开了书院。
后来的日子里,萧慎未再去过书院,柳文斌替他还清了父母所欠债务,并语重心长地叮嘱他认真准备来年的会试,如此一来,萧慎也辞了酒肆地活计。
至此,萧慎以为一切终于要过去了。
可谁知突然有一天,柳家突然派人来到萧慎家中,与其说请,不如说是绑到了柳府。而这时萧慎也才知道,原来这些日子里,陈澈与桃源县丞陆方一一直没有放弃追查江淮的真正死因,而柳文斌担心杨恒所作之事败露,只好将手伸向陈澈。
柳文斌开口要萧慎作伪证。证明江淮案发那夜看见陈澈在酒肆内醉酒,并于巷中欺辱了一女子。萧慎闻言眸中一震,正要开口拒绝,谁知这时柳文斌却说道:
“怀灵,世伯曾告诉过你,当有一日你的权势足够强大时,便无需惧怕任何人了,只是如今你也看到了,你并没有强大到无所畏惧的地步,你家中所欠下的债务,你的妹妹,你的仕途,哪一个是你能舍弃的呢?”
就这样,萧慎再此屈服。
如今再想起那些往事,萧慎已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一刻泥足深陷的,是偷听到柳杨二人交谈的那日,还是答应做伪证的那日,亦或是在堂上指认陈澈的那日。
也许都不是。
泥足深陷或许并不是某一瞬间的行差踏错,而是在他清醒时分却任由自己沉沦。而今回头望去,萧慎惊觉自己竟已在这场荒谬至极的棋局内存活了六年。只是他依旧是一颗被任意拿捏的棋子,永远也做不了那个执棋人。
看着对面的杨恒有了转醒的迹象,萧慎连忙敛去眼中那道憎恶与厌弃的目光,待恢复了往日的淡漠后,这才复又看向对面之人。
杨恒揉弄着惺忪地睡颜,嘴里嘀咕着:“怎么睡过去了....”而后缓缓抬头,对上了萧慎地目光,冷不丁吓了一跳。
“不是...我说怀灵,你怎么总是一幅家里死人的样子...”
杨恒口无遮拦地开口,见萧慎依旧是那般半死不活的模样,唇角扬起一抹轻蔑的笑意,不过却也未再说什么。
垂眼见面前放着一盏茶,杨恒伸手端起杯盏啜饮,然而茶水刚一入口,只见其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我说这什么破茶啊,你该不会是从地上捡了些落叶泡给我喝的吧?”
萧慎对杨恒的这些举动早已屡见不鲜,口中平静地说道:“这已经是下官这里最为名贵的茶叶了,杨大人若是不喜,便去旁处寻吧。”
说来也是诡异,这些年中萧慎替杨恒解决了不少麻烦,可他却并不畏惧杨恒,先前杨恒也因此不满,威胁要毁掉萧慎的仕途,而萧慎闻言却格外冷静:“杨大人若是不怕下官将过往那些腌臜事抖落出来,大可以眼下就毁了下官。”
鱼死网破有时比俯首称臣更有杀伤力。
就这样,萧慎与杨恒就像是天平两端的砝码一般,谁也伤害不了谁,谁也威胁不得谁。
正如此刻,杨恒见萧慎心情似乎算不得好,便悻悻噤声。
“杨大人今日来有何吩咐?”
沉默良久,萧慎率先开口,杨恒随高朔来扬州之事萧慎早就知晓,且他也知道杨恒此次前来出去协助高朔任本次乡试考官外,更是为任扬州知府而开路。毕竟其父亲年事已高,想来即将解甲归田,那么对于儿子仕途的规划也提上了日程。至于将杨恒安排在何处,应天府太过显眼,会有以权谋私之疑,可又不舍儿子远赴,那么毗邻应天府的扬州最合适不过。
杨恒显然对家中的安排未有置喙,乖觉地跟着高朔来到扬州,安分地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只是想起不久前扬州城中发生的一些动静,杨恒依旧有些不放心:
“...石生的事都处理好了?”
提起石生,萧慎的目光更是阴寒,可一想到此事与自己亦脱不了干系,心头那股怒意便只能悉数咽进腹中。
“对外称其因溺水而死,如今已无人在意。”
“那就好...”杨恒心中松了口气,先前一直担心此事自己没有亲自盯着,若萧慎大意未处理干净,来日免不了又生事端,方才来萧府前他曾派人打听过,百姓似乎已逐渐淡忘此事,他的心放下去一半。如今又听萧慎如此说,剩下的那一半也总算落了下去。
“此事你做的不错,父亲面前我也会提起的。”
这是这些年中两人间无声地默契,萧慎替杨恒扫清前路余障,杨恒在身后替萧慎美名。如此相安无事地直至今日。
然而这时只听杨恒复又开口:“不过还有一事,思来想去我仍不放心。”
萧慎不知为何心中突然一紧,随之右眼皮微微跳动:“何事?”
“那个陈澈,日后可能是个祸患...”
......
林瑰从萧府出来后,想起江琪昨日说要吃城北那家千层油糕。这几日自己与季裴然忙的脚不沾地,多少有些忽略了江琪,如此想着,林瑰调转脚步往城北而去。
谁知刚一转身,迎面便撞上了一人,下意识向后踉跄了几步方才站稳身形,林瑰伸手揉了揉被撞到的肩膀,待肩上不那么疼了,这才顾上看对面是何人。
抬眼望去,只见对面站着一位少年,模样看着似弱冠之年,肩上背着的书箱几乎占据了其整个背部,可少年削瘦的身量似乎难以承载书箱之重,故而背脊微微佝偻,眼下正一脸惊慌地看向林瑰,无措地站在原地。
看来应是前往扬州参加乡试的,林瑰心中想着,见少年似乎被这番冲撞吓得失神,林瑰只好率先开口,问道:“你还好吗?”
少年似乎还未回过神来,半晌没有接话,林瑰见状向前走进了些,伸手在其面前晃了晃:“...你是撞到哪里了吗?”
“...没...没有。”少年猛地回神,看着林瑰近在咫尺地面前,忍不住后退两步,连忙摆了摆手道:“不碍事。”
林瑰看人应该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
也许是陈澈的缘故,林瑰如今对于读书之人总带着一种莫名的亲近之意,见少年“肩负重任”的站在那里,林瑰问道:“你是从外地来的?”
“嗯,我从清河来的。”少年看着有些腼腆,说话时不敢对上林瑰的目光,只好看着地面说道。
“清河?那该是奔波了许久,你住在何处?”
清河是扬州府所辖之县,距扬州城近一百里,少年着一身麻衣,想来家境并不宽裕,来此处应是奔波许久,林瑰想着不如替其引个路。
“在城南的悦安驿馆。”
林瑰闻言一喜:“这家驿馆我知道,我带你去吧。”
话落,见少年有些胆怯的看向自己,林瑰突然意识到自己此举有些冒犯,随即解释道:“你别误会,我家距离悦安驿馆不远,带你去不过是顺路,何况眼下正值白日,我不会对你如何的。”
少年闻言更显无措,复又抬肘摆手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瑰见状有些好笑,不过也未再开口打趣,两人一同往城南而去。
路上林瑰好奇,“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身形一滞,紧接着扭头看向林瑰:“...许惟。”
“许惟?”林瑰并未注意道少年投来的目光,唇角扬起一抹笑意:“是个好听的名字。”
“姐姐...你叫什么?”许惟的目光依旧注视着林瑰,片刻后问道。
“我叫林瑰,玫瑰的瑰。”半晌见许惟未应,林瑰转头望去,只见许惟似乎在盯着自己出神,不由疑惑:“怎么了?”
“...没什么,那我可以唤你林姐姐吗?”
“好啊。”
林瑰带着许惟走进驿馆,伸手指了指账台处站着的人:“那是驿馆掌柜,你去找他安排房间便是。”
许惟闻言感激着道:“多谢林姐姐。”
不一会儿杂役引着许惟走了过来,看是房间已安排妥当,许惟这时已不再像方才那般拘谨,目染笑意地看向林瑰道:“林姐姐,我的房间在二楼。”
“嗯,那快上去吧,好好休息。”
这时许惟突然想起什么,看向林瑰:“姐姐住在何处,他日我得闲去看望姐姐。”
“沿这条街巷向西有间林氏胭脂铺,我就住在那里。”
“好。”
目送着许惟走上楼梯,林瑰转身往驿馆外走去,谁知还未踏出院门,只见陈澈与陆方一面色凝重地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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