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上京城里下了场瓢泼大雨，墨色下深雾弥漫，不知何时雷声停了，雨势减小，水汽从未关严实的木窗外扑进屋内，凉意袭人。
夏日在这场大雨里走到了尽头，眼看就要立秋。
这又是一个丰年，百姓们雀跃着忙碌，一片喜庆下，不仅为着一年好收成，还因着岐侯又打了场胜仗，前几日刚班师回朝。眼下各大家族极官员，都争相送礼讨好，指望着能与这位年轻有为的大将军攀上关系。
岐侯燕临，出身陵阳世家，祖父与父亲在十数年前双双战死殉国，而今他方二十五岁，便已官至二品神策大将军，又封宁州都督，兼三州兵马总指挥使，可谓本朝武将第一人，多少人想求见而不得。
偏他是个喜静的，最不待见人情往来，帝王深知他性子孤傲，倒也由着他特立独行去了，不多加为难。
眼下，朝中官员们心思难测，可大抵也都是翘首以盼，想着能拜在岐侯麾下自然是好，若是不能，起码也离得远远的，莫要得罪了他才是。
这些时日，上京城中一片平静，暗地里却暗流涌动，分支蔓延。
这其中，最为担惊受怕的，便是御史中丞，江鸿章。
江宅偏院里，窗柩透出幽暗的烛火，江诗宁坐在床沿，手指轻轻翻动着书页，凝眸读着一字一句，全然没有注意到女使开了房门轻声靠近。
“姑娘，还在看医书？”
江诗宁点点头，此刻红烛将要燃尽，火光愈发微弱，她只得低下头去才能看清书上的字迹。女使见状，换了新烛后上前几步，拿下江诗宁手中的医书，有些心疼道：
“姑娘，别看了，老爷说了您多少回了，您还嫌被那齐氏编排得不够吗。”
江诗宁无奈笑笑：
“你个小丫头，也敢这样称呼府中主母，当心被听了去，再给你打几板子。”
女使叹了口气，瞧着倒是比江诗宁还像不受待见的小姐。
“小姐，老爷不许您多读书，尤其是这医书，行医救人乃是您母亲家族的本领，您这样，那齐氏又要多心了。您日子本就不好过，夫人走得早，您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眼下好容易和叶家公子定了亲事，还是别再惹了老爷不高兴了。”
边说着，女使便铺了被褥，江诗宁顺势躺下，拉了拉被子，没有接女使的话，反而意犹未尽地想着书上的内容，开口道：
“曾外祖母留下的医书可比外面书铺子里卖的详尽多了，若非齐氏以为几本书册不值钱，相比也和母亲那些珠宝一同入了她的口袋。”
说着，她便打算睡了，刚一合上眼，叩门声起，一略低沉的中年仆妇之声自门外传来：
“大姑娘，老爷和夫人请你过去一趟。”
江诗宁心中疑惑，坐起身来道：
“眼下天色不早，不知父亲和夫人有何要紧事？”
仆妇有些不耐烦地回着：
“老爷夫人唤，想必是今日定要跟姑娘说的，姑娘难道是自己困乏了，不愿去不成？”
江诗宁蹙了蹙眉，这齐氏一惯是不喜欢自己的，平日里更是多一面都懒得见，今日如此晚了，怎地突然变了性子不成，还叫这贴身伺候的老妪来叫。
“赵妈妈多心了，我穿了衣服，即刻便去。”
门外的人影顿了顿，便头也不回地去了。女使扶着江诗宁起身穿衣，正收拾着，江诗宁自己也心中没底，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可心中阵阵跳着，总感觉此行不善。
能是什么事呢。
两柱香前。
住在长安街上喧嚣一侧的江氏众人心中胆怯万分，江鸿章更是几夜没睡上一个整觉。离那封信送出去已过了三日，岐侯那边却迟迟没有消息，这叫他如何能安枕？
这是他走的一步险棋，可若不如此，怕是江氏一族不日便会尽灭。
“老爷！”
一娇俏打扮的妇女快步进了屋，掩上房门，到了江鸿章近前，这才掏出胸口处藏着的信件。她眉目间有细纹，神色姿态却万分动人，是个有韵味的。
江鸿章顾不得许多，忙问道：
“如何了？”
女子苦着脸，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半晌才道：
“那边回信来说，岐侯...岐侯点头了。”
江鸿章不可置信地出声道：
“什么...”
二人对视，这本该是欢喜的时刻，两个人的神情却不见半分欣悦。
“老爷，不是我自私，可晗娘若是真嫁进岐侯府，那不是如同进了虎狼窝？柏儿还小，我就晗娘这一个女儿，老爷，你当真忍心吗？”
江鸿章连连叹气，闭着眼睛，瞧着十分痛苦，缓了缓才开口道：
“晗娘是你我的女儿，我又怎忍心如此。可如今朝中那燕临一人独大，连陛下都要让他三分，燕氏祖上那两个将军是怎么死的难道你不知？若是晗娘不嫁，恐怕燕临不过几日便要向我寻仇，到那时，我江家满门都要被他杀之泄愤啊...”
齐氏瘫软了身子，险些跌坐在地上，江鸿章扶她坐在床榻上，替她顺了顺气息，这才回过神来。她心中焦急万分，断然不想自己的亲生女儿嫁给那传闻中阴晴不定的燕家人的，可若是这个理由，怕是也无法彻底动摇江鸿章的决定。
毕竟全族性命和女儿幸福之间，她这位曾弃武从文，在夹缝中挣扎出一条生路的夫君，定是以大局为重的。
齐氏眼珠一转，想到些什么，试探着开口：
“老爷，咱们膝下可不止晗娘一个女儿，莫不如...叫那个去？”
江鸿章‘腾’地起身，似乎是惊诧了一瞬，道：
“你是说，叫诗宁去？”
他思考了一刻，摇了摇头道：
“不妥不妥，诗宁年初便已与叶大人家的公子定了亲，那孩子敦厚善良，是极好的，他父亲又是我从文科考的恩师，我怎能因疼惜小女儿悔弃婚约，那不是等着让朝上其他官员上书参我背信弃义、不配为官吗？”
齐氏心中一沉，立刻想了另一计。
她扯出巾帕在面上揩了揩，摆出一副娇滴滴的无辜模样来，江鸿章见此情形，便不忍再多言，忙上前去宽慰。
齐氏靠在江鸿章怀里，带着几分抽泣道：
“老爷，莫不是不疼晗娘了？”
江鸿章顿时没了脾气，回道：
“怎么可能！夫人多心了，我最是疼晗娘了，可眼下...”
齐氏看准了江鸿章心软，顺势开口：
“夫君既心疼晗娘，不如...叫晗娘和江诗宁换嫁。”
二人又在房中说了几句，不多时，齐氏贴身伺候的赵姓仆妇便自正屋里去了偏房，叩起了江诗宁的房门。
待江诗宁穿戴好衣裙，快着步子到了正屋时，江鸿章和齐氏早已坐在堂上，一副严父慈母的模样，均不作声。瞧着齐氏笑意不减，江诗宁只觉背上一片恶寒，猜不出这位继母又打着什么算盘。
“父亲。”
江诗宁对着这位生父规矩行了一礼，又低着头向一旁的齐氏一拜。
“夫人。”
并非是她不愿做表面功夫喊一声母亲，反倒是齐氏不喜欢这位先夫人留下的独女，江诗宁便也识趣，不去讨人嫌了。
“诗宁，这般晚了还叫你前来，实则是你父亲有事要同你商议。”
齐氏眉眼含着笑，若是不知道的，还真看不出她一张精心保养的面皮之下藏着那样的七窍玲珑心，把什么都算计到了，唯独不亏待自己。
江诗宁将视线移到另一侧，只见江鸿章犹豫了几次方才开口道：
“诗宁啊，前些日子岐侯班师，陛下又封了大将军，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当年你祖父和燕时骁发生那样的事，你虽年幼，这些年也应当听说了不少。而今江燕两家世仇由来已久，燕临又在朝中一人独大，为父年少时为避锋芒弃武从文，如今也只是个五品小官。倘若燕临不日寻仇，恐要灭我江氏满门替他祖父和父亲报仇啊。”
江诗宁恭敬地垂眸听着，高堂二人看不出她的心思，齐氏刚要开口，江诗宁便微勾了勾嘴唇，抬眸道：
“父亲是想和燕氏联姻，保住江家族人性命罢。”
齐氏喜笑颜开，连连夸着这大女儿聪明、懂事。
江诗宁又道：
“那边恭喜晗娘了，岐侯府满门荣耀，岐侯此人又是少年成才，比那些勋爵世家里靠荫封混日子的纨绔子弟好得不止一星半点，这往后，我江家可就出了一位侯爵夫人了，夫人合该高兴才是。”
齐氏面上瞬间垮了下来，险些露出凶色，拼命忍着，这才没发作出来。
“诗宁，你怕是误会了，你父亲的意思，是让你嫁。”
江诗宁深吸了口气，料到了齐氏的心思不纯，却没想到竟是如此奸招。
“夫人莫不是记错了？女儿年初便与叶家公子定了亲事，父亲若是悔婚，岂非得罪了当朝宰相叶大人？到那时，莫说后悔是否来得及，便是毁约的人家未出阁的其他女儿能否嫁得出去，也未可知啊。”
江诗宁一惯不是个任人欺凌的，却也不是硬着头皮顶撞长辈的，她知晓自己在江家没有立身之地，是以齐氏隔三差五暗暗磋磨她，在府中有些身份的仆妇白眼待她，她都装作不知，不与人起冲突。
这些年忍下来，只为有朝一日能脱离这样的家，哪怕知晓终有一日会被父亲当做筹码嫁出去，起码能赌未来的夫家不是个为难人的。
可若是嫁到燕家...
江诗宁不敢想下去。
传闻燕临性情冷淡，城府极深，他年幼丧了祖父和父亲，早已对江氏恨之入骨，倘若落入他手，不定会如何磋磨侮辱她，那便是生不如死。
“父亲若要将我嫁去，可想好与丞相家的婚事如何交代。”
江诗宁眸中冷了几分，心中已慌成一团，却只能强装着镇定询问江鸿章。可哪怕她心中有几分谋算，又怎么敌得过在官场上一路存活至今的江鸿章，和那位秦楼楚馆出身、妾室扶正的齐氏呢？
“换嫁。”
江鸿章吐出两个字，便不再正眼看她。
到底是亲生女儿，怎样地偏心和冷漠，终究有一丝残存的良知，致使他无法面对亡妻留下的孤女。
江诗宁的眼底酝酿着一场暴雨，可她没有让这场雨降临。在这个家里，在这座宅院里，早在母亲亡故之日，她就已经没人疼惜，不过是在今日终于要榨干她最后一丝价值罢了，预料之中的事，她便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父亲是要我代替妹妹，嫁给岐侯？”
江鸿章重重地点了点头，堂上无声，雨后的夜里，第一次觉得分外地冷。
齐氏握紧了拳头，心中有些紧张，她心中想着江诗宁会如何哭喊作闹，更演练好了要如何让她就范。
若她没什么能耐，齐氏便决定装委屈扮柔弱，叫江鸿章做这个恶人。若是江诗宁不好对付，说出些道理来动摇了江鸿章的意思，她便不再演这个慈母，定然要好好同这个继女理论一番，逼也要逼她上花轿。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叫她嫁亲女儿到那魔窟。
“好。”
“我嫁。”
江诗宁突如其来的这一句，反倒叫二人不知所措起来。
“当真？”
齐氏站起身，有些狐疑地打量着江诗宁。
眼下，她孤零零地立在堂上正中央，屋外忽地劈出一声惊雷，紧接着，雷声滚滚、暴雨倾盆如注，一次次乍现了惨白的光景，照如白昼，映出江诗宁淡然的神情。
她独自一人和她的生父与继母对立着，终于发现，这些年她的父亲早已和自己渐行渐远，如今和自己对望着的，这个心虚的男人，早已亲手切断了和她的血缘。
“若无他事，女儿便回去歇息了。”
不等回话，江诗宁盈盈一拜，大步踏出正屋去了。
回房后，女使打听出了方才正屋里的事，着实吓了一跳，追着江诗宁询问，满眼的焦急。见江诗宁不答，只自顾自收拾着本就不多的行李，那几件衣服还是江晗宁做了新衣便不再要的，对于江诗宁来说大了半圈，穿在身上倒是松了不少。
她本就瘦弱，在这样宽的衣裙里，女使看着更是心疼。
“姑娘，你自小和叶公子一同长大，就盼着嫁过去过上好日子，这可怎么办啊。”
她不答，女使只以为她是伤心傻了，更是急得哭了出来。江诗宁回身一笑，倒是镇定地安慰起她来，道：
“好了，别伤心了。”
“我在这个家里本就是寸步难行，当初能和叶家哥哥定亲，本以为是苍天垂怜，如今看来，也不过是痴心一场。父亲和齐氏的决定岂是我哭闹就能动摇的？他那样一个人，经历了江家和燕家的事，科举做文官，不知吃了多少苦才保住江家，在父亲眼里，满门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更何况...”
江诗宁顿了顿，道：
“发妻病逝不久，他便急急将齐氏扶正，将她的一双儿女疼得如护心肉一般，这样的父亲，我即使是搬出夫妻情分、父女恩义，也是无用的。既知道求告无门，倒不如闭口不言，起码能保住一丝尊严，不叫人看低了去。”
一切收拾妥当，江诗宁淡淡一笑，道：
“若这是上天给我的考验，我定有办法化险为夷，若这就是我的命，我便认了。”
一月后，婚期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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