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人还认得粉砯,肖长悦一怔,风吹中奇特的脆响,吸引他投去目光。
是个姑娘,年纪同他相仿,部分墨发盘于脑后,由简易银饰装点,其余如瀑布垂到腰处。雪白的里衫内衬,外着一件冰蓝轻纱交领外袍。领边有白绣纹,腰佩皎珠串成的绳带固定,在侧边缠了一花结。垂下的绳上缀有冰晶雪花,随晃荡相互敲击,发出脆音。
这身打扮不难认,和九朝门的鹤羽牌一样,这姑娘腰间的细带便是宗门中人的象征。
珠雪绳带——映雪堂。
苍境以中苍临以北有座大城——溪灵城,映雪堂就落址此城,位列七大宗门之一。映雪堂弟子多以轻便的玄器为武器,堂内女修较多。
“请问此物怎卖?”宋溪双眼从肖长悦锦囊上挪开,没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转而看向墙边的包袱,里面躺着几根箔匙。
一个大宗门玄修,好生生买个耍技用的器具作甚。何况姜坚决计不会卖,这玩意算他们老姜家的祖传秘技,稀世珍宝似的流传下来,怎能说卖就卖。
“姑娘对不住,你有所不知,此物的制法是我们老姜家一脉相承,卖予外人,恐怕不便。”姜坚说。
宋溪闻言微若无其事扫视一周,有意无意落在不远处数子儿的帮工身上,接着移回眸说:“我并非不知,只是我素来爱些奇闻、异物,久闻苍临吞焰吐花天下无双,今得着机会,特来见识,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她仿佛故意将“奇闻”、“异物”二词吐的格外清晰。
姜坚眉宇不容察觉地紧了几丝,宋溪见中年男人迟迟不做回应,轻轻颔首,转身便要离。
“等等。”宋溪装模作样走出几步,身后就响起她想听到的喝止声。
姜坚音量不轻不重,但足以让背对他的宋溪清楚听到。肖长悦察觉姜坚平静面皮下好似隔了层灰蒙蒙的阴翳,看不透什么情绪,总之他头一次见姜叔这种神情。
宋溪正欲回身,姜坚就双神一凝,指间一枚铜币稍动玄力,对准宋溪腰腹,瞬息弹射而出。一道光线在两人中间闪过,没等宋溪完全转身就已直逼毫厘。
玄修感知敏锐,即使出其不备,宋溪依旧听见那利声,若割开丝布,由远到近。她抬起手臂,冰蓝玄气浮出肤表,霜雪般裹住整只手,那枚铜币直接撞入绵绵柔柔的雪雾里。
她转过身,摊开左手,玄气已经褪淡下去,那枚铜币就躺在她掌心,还结了层薄薄的霜,被夏日的阳光照了片刻,很快就化开水光。
见况,姜坚立即抬眼望向红梨台顶上那根深金玄器。那物竹杖粗细,半丈高度,有金色圆环悬浮在杆上,上面有镂空雕刻的字符。此物伫立瓦顶,名为降魔眼,是由肖府领了圣山的命令着手打造,用来监测苍临城各处的玄力波动。
不单是红梨台,城中万千高矮亭楼,凡是有顶的,就有这玩意。一旦有混进来的魔孽动用丁点邪术,这些机关就能立刻感应到,锁定魔孽的方位。
机关连接界吟圣山玄机大殿,有如圣山耳目。孽人要在苍临施展拳脚,宛若在圣山虎视眈眈下耀武扬威的蹦跶。
机关无私,眼下宋溪已经施展玄力,若有蹊跷,早已被降魔眼锁定。但四面八方除却人声鼎沸,商贩驼铃,没有任何机关运转的响动,想必这突如其来的少女确是映雪堂中人没错。
“吞焰吐花能得姑娘青睐,是我老姜家的荣幸。也不论卖或不卖了,那边几根箔匙,就全部赠予姑娘,以表感谢。”姜坚卸下戒心,面坦笑容,但肖长悦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苍临城风云清蔚,冥冥间看,仿佛有蒙着一层虚袅薄纱的错觉。
苍临城北边群山,就是苍神降临神辉之地,世人称为圣山界吟。界吟高低总共二十四山,二十一座大小群峰围绕三座主峰,山与山间有龙脊铁桥相连。桥索狭长高悬,向下望就是不见底的云雾和蒙眬葱翠。
过路龙脊铁桥,就连翱翔雁鸟也不及这高度。界吟二十四峰,峰峰独具一格。有繁花落英千百步;白亭碧潭深林里;亦有山涧飞瀑湍急冲;百鸟猿猴不断啼。其间,有三座大峰戳进云霄,是苍临距离世神最近的地方,分别是玄机大殿、天译阁和穹启堂,是隔绝尘世的三大圣所。
相较日理凡务的玄机大殿,天译阁才是苍临乃至整个苍境至关重要的机密重地。阁中纳着玄宿盘,玄宿盘中封印着血神神魂,若一旦被魔孽钻了空子夺回去,苍境离再次陷入战火就不远了。
岑杞仙立在天译阁中,望着被巨大玄器束缚的漆黑玉盘。
他一身清素,若非他庄然肃穆和不怒自威的气质,估计没人能把他和圣山大长老的称号结合一起。
成恒跟几个师兄在阁外守岗快一个时辰,他们听不见阁内任何声音。周遭风平浪静,他试图偷会儿懒,左瞟又瞄,不自然地舒展筋骨,听骨骼咯吱作响。
随后掏出一封信包,里面躺着几颗红艳到发紫的梅果子,包果子的纸张铺平后,就能看清上面端正还略带张扬的字迹——先是一摊长篇大论的寒暄,再紧随几句近况,末尾落上醒目的“肖长悦”三字。
虽然那些寒暄的话又长又臭,但成恒还是一字不落地读完,嘴里还嚼着果子。
齿间酸甜刚榨开,山头突然窜上一道金色烟火般的东西,在澄澈的空中绽开,依次陈列出几道字文。
除却民间的降魔眼外,界吟峰中还有一通风报信的玄器叫禀苍。不同于随处可见的降魔眼,禀苍只安设在界吟群山上,监督各峰动向,再收集整合,把认为有必要禀报的讯息呈到长老面前。
成恒前一瞬刚收好脚,后一刻就见阁门敞开,岑杞仙从中负手迈出,看向半空那几列金字。
岑杞仙寥寥几眼扫完,随后眉皱,继而双眸一晲:
“久守天译枯燥难免,便许离遥梅果作赏罢。毕岗后自行同成恒领便是。”岑杞仙似在欣赏云端仙景,慢悠悠说。
这话是对所有值岗天译阁的玄修说的,确是在点成恒,他一顿心虚,额间冷汗直冒,直至空穹一道唳鸣掀破静寂,继而有仙雀盘旋在崖边,通身羽毛像裹住苍穹又沐了日色,仿若天际化出的仙灵。
鸟兽名为金明鸟,平日遨游云端之上,吸食的都是澄澈空灵之气,也唯独近奉苍神抚掌人间的圣山大长老,才配得上此等龙血凤髓的玄兽。
岑杞仙到走也没再多言半词,负手踏上金明鸟背,朝界吟主峰去了。
禀苍外观奇特,远远看去就像口积雨水的盆。历届界吟大会都不缺初出茅庐的小玄修,这些随处可见的玄器总能成为他们好奇的焦点。
肖长悦提着大盒小袋从这群玄修旁边奔过,白衣轻飘飘的像朵绽开的花。他也是第一次参加界吟大会,不过儿时在苍临也观摩过好几年,那些个禀苍更不用说,从设计到制作全由肖府完成,他不会做也了解内里的多数构造。
他一口气跑到九朝门休宿院,才半只脚跨进院门,迎面就劈过来一阵柔风,说是柔风,实则夹杂些许刚厉。他丝毫没有心理准备,这刃风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仿佛一把锯子,要把他一分为二。
肖长悦着实一惊,定了神后,看清楚这阵风的由头,是寄月双剑的剑法寄月三盈一式。
肖长悦左右连闪避几下,看清了左宗恬的脸:“不打算歇歇?”他转身把手上提的七七八八搁到院边的石桌上。
回应他的是重新凝聚的破风声,左宗恬刚才收势,立即并拢双臂,双脚点地,顺势翻旋身躯,浑身绷直成一线,如支利箭发射,迅速逼近肖长悦。
他唇齿微张,来不及呼出声音,就往后仰去,两人一进一退犁出数丈。他曾看左宗恬练过寄月三盈,眼下这股猛冲过后便是第三式的起势。
肖长悦趁她要落脚,大退几步,同左宗恬拉开距离,再借着助跑的冲劲从她身侧铲滑而过,一个翻身迅速抓牢左宗恬离地不到三寸的脚腕,用力一扯。左宗恬压根来不及反应,直接失去重心,脸对着地面扑去。
好在肖长悦早有防备,另只手掌撑地,几缕玄气从掌下钻出,地面铺着的白石子粒飞溅,他没注意自己衣领间也跟着飞出一团白物,眨眼功夫左宗恬身下出现一团又厚又弹的玄气软垫。
“啊!”左宗恬熊趴在玄气软垫上,整张脸埋在里面,闷闷道:“这寄月三盈太鸡肋了,还这么花里胡哨,花拳绣腿罢了!我不练了!”
两把剑被她“乒乒”丢在地上。
方才情形迫在眉睫,再迟片刻,左宗恬少不了挨顿狗啃泥。
“那是你还没耍出点名堂,只会其表没懂融会贯通。这功法好歹是你们先祖传下的,定有其与众不同的锋芒。”
肖长悦走到石桌前打开几盒食物,山中清寡无味的院儿里顿然变得像座飘香万里的食坊。
“答应带你吃香喝辣的,犯懒还是犯馋,自己选。”肖长悦说着顺带用手把诱人的香气不断往左宗恬那头扇。
左宗恬立即坐起:“这得吃遍整座苍临吧?!”
“就这些?”肖长悦指着整桌酸甜苦辣咸:“也就苍临十之一二吧,我才跑了一条街,就已经提不过了。”
看着左宗恬吃的津津有味,肖长悦扬唇一笑说:“天下佳馐,九分在苍境,苍境佳食,九分在苍临。‘大世第一肴都’的名号,可不是你脚下这地白称的。”
“对了,”肖长悦解散腰间锦囊,撮出两粒粉砯:“念你练剑辛劳,师兄赏你个稀罕玩意。”
“什么啊。”念在这么多美食,左宗恬没计较师兄的称呼。
见她不以为意,肖长悦把攥拳的手伸到她眼晃了几下,故意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左宗恬立马捕捉到几声脆响,把饼丢在一旁,立即抬眼。
肖长悦打开掌心,露出两颗圆润透亮的粉物,是两块成色品相都很好的粉砯。
左宗恬心里已有了猜测,但还是怔怔盯着:“你哪来的?”
肖长悦没脸没皮地脱口而出:“我帮姜叔揽客,他赏的报酬,实实在在的正经财,童叟无欺。”
“你能靠啥揽客?”左宗恬觉得有些好笑。
“到底要不要?!”肖长悦眉一皱,作势要收回,左宗恬迅速出手,夺过两颗宝贝。
过会,她又把粉砯递回肖长悦手中:“还是先放你这吧,最近我娘对我百般关注,就怕她发现了要问东问西,我可懒得解释。”
肖长悦心想也罢,就把粉砯又放回腰间锦袋里。
日上中天,离界吟会开幕礼还有半个时辰。
山腰的休宿院数量最多,之间挨的紧,初修们走门串院结识打趣,谈的最多的就是各自的玄衷,这是个分享起来就津津有味的话题。
玄衷是每个玄修开启玄途的必修课,每个决定踏上玄途的孩童到了十岁,就可引玄入体,拜入启蒙学堂,玄道分为术、剑、阵、器、符、药六道,启蒙玄修要想跨入初修,先要找到自己的玄衷。玄衷就是未来一生玄途的目标,将其刻在衷契石上,毕生不得反悔。
“你们听说没,明中堂近日抱了财神爷大腿,赚大发了!”初修们谈完玄衷,忙不迭聊起八卦事。
这种茶余饭后的话题没有人会不感兴趣,在场的胃口都被吊起来,心里痒痒的。
“明中堂不是苍临城不起眼的小门派吗,即便发财能发到哪去?”有初修带着不屑一顾口吻说。
周围有其他玄修跟着附和。
挑起话茬的初修伸出根食指到那些初修眼前摇了一圈,坚决否认这个观点:“就怕你们这般想。要真是不起眼的小财,我何必拿出来说,”他说着示意周围的人都凑近些:“我有个儿时玩伴就在明中堂门下,前段时间听他说了。他们堂主为补贴用度,接了个外活,你们猜多少酬劳。”
已经有几个玄修按捺不住了。
他在一众玄修面前比了一根手指。
“一百两苍银?”一个玄修露出略微惊讶的神色,迎来那玄修一记摇头。
另个初修往上加了些:“难不成一百两琉金!”那初修说完都觉得自己在开天大玩笑,离谱至极。
结果再次遭到否认。
难不成还要往上加,那不得钱过北斗?!
玄修们个个面面相觑,心里有更高的猜想,但没有人再敢继续猜下去。
那初修见没人吭声,关子也迈够了,就回答说:“一石粉砯,一石啊!粉砯啊!”
那玄修激动的差点大喊出声。
众人愣的鸦雀无声后,眼珠一只比一只瞪的大,一石粉砯什么概念——离遥城澜石矿场一年的产量。什么值得起这个价位的外活会交给一个三脚猫门派来办,又是多荣华的贵胄能付得起这等报酬。
这事怎么听怎么来的离谱。
直至界吟会开始时,陆续到达摘青台旁集合的一些玄门间还在讨论此事,还时不时好奇地往明中堂的方向望。
九朝门一行人到的时候,摘青台旁的白石广场上已经聚满人,门服形形色色,远远望去花花绿绿人头攒动。
清芷殿和九朝门的列位同在广场中央,肖长悦站定后无意侧头,发现自己身侧就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位。那人身高目测八尺,青蓝衣冠门服穿戴整齐,衣料上找不出一处多余褶皱,面容如细刀雕琢,美而冷峻。喉结突出,同脖颈形成完美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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