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那日，没有人拦下顾此间。
他们站在顾此间行走的路前方，到了最后顾此间却走的依旧是那条笔直的线。
也对，茶馆的人磕着瓜子点头，这才是拂尘仙君啊。随本心而不以外物移，天下皆可往去自如。
听书人饮完茶杯里的茶，哀叹了一句可惜呀！拂尘仙君自那之后就跟他的弟弟一样消失了。
茶杯敲在木桌上，听书人诶了一声，问说书人听你讲这么长时间拂尘仙君的故事，怎么不见你讲他弟弟顾雪枝？那些修士们吃的灵果，咱们收成的小麦，哪个不是他收服的玄虚境滋养大地哺育出来的。
然而说书人面露难色，不是不想说，而是玄虚境主行踪诡异，我本想搜寻这世上所有有关他的传闻，奈何铩羽而归。
他开辟出的新境地我倒是去过，是个很漂亮的地方。那地方有块石头，听人说是玄虚境主题的字，写的是“浮生颠倒来，见我多自在。”
啊？当真是玄虚境主写的？怎么跟那些修士说的感觉不一样？
那些修士看的是拂尘仙君平万事之怒的本事，又不像我们这些凡人，要关顾自己今日的吃食。但是玄虚境主确实有趣。他给那地方取名“顺心地”，只立了一个规矩。
“善恶并存者进。”
嚯，听书人来了性子，玄虚境主，我还真想见见！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10.
可是难就难在，没人见过顾雪枝。往细了说，是没人和真正的顾雪枝接触过。
他没有亲近的人，只有顾此间。
当初顾江山将他扔进顾此间怀里，最开始存的心思只是这个婴儿是天道定下来制衡顾此间的人。
世间万物都有规律，阴阳制衡，一物生万物生，循环往复。顾此间是阳，注定被众生仰视，是天上不可及的象征；顾雪枝是阴，生来存在稀薄，是大地人所忽视的象征。顾此间能有多强，顾雪枝就能有多强。
然而如今顾家血脉稀疏，外山人虎视眈眈，等着顾家的高楼坍塌。顾家一倒，定有千百年内世道祸乱，修士不在意，然而谁能保证世界能撑到护它安稳的人出现？
于是顾江山想，若顾此间能收取这婴儿的力量，从此不出定苍山，一来能让世人不再敢动顾家，二来困住这绝对的强者，让他与世隔绝，也说不上力量失衡。
他告诉顾此间，此后他就是你的弟弟。然后他拍拍身子走了，完全不担心他这冷情的孩子会真对这便宜弟弟产生感情。
甚至最开始，顾此间确实是把这弟弟当作个有趣的玩具养着。
他给这孩子喂着羊奶，根本不考虑去求那个待谁都极端冷漠的娘。结果这孩子还真凭他这乱七八糟的养法和自身顽强的意志长大了。
长大的顾雪枝没有以前那么有趣了。他已经可以自己站起来，不再依靠顾此间的怀抱去哪儿都顺顾此间的意思。
他的自制力很差，有着多世人一倍的好奇心，屋檐下滴落的水珠都能吸引到他的目光。
罢了，顾此间握着笔坐在自己旁边却趴着窗户把身子伸到窗外的孩子，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拉到自己怀里，拖长了声音指责顾雪枝道：“看——我——啦——”
顾雪枝被抓住后脖颈，直挺挺倒在顾此间身上，漆黑的眼睛扑棱扑棱眨着，看他。
罢了，就当养了只不乖的灵宠吧。
顾雪枝去学堂上学，还是他自己去找顾江山说的。那时候顾此间刚掀起缸的盖子正在找顾雪枝呢，顾雪枝就掀开灶台上锅的盖子从锅里出来，一边问顾此间吓到了没一边说：“哥，明天我要和你一起去学堂了！”
顾此间刚把顾雪枝提起来，下一秒就把顾雪枝放到缸上头捏他的脸笑眯眯地问：“去学堂而已，你不找我找别人？”
顾雪枝撅起嘴做了个鬼脸：“我找你的话，你绝对会忽悠我说你就可以教我犯得着起那么早吧！”
顾此间想了想点点头：“倒也是。”
“但是！”顾此间没被绕过去，喊顾雪枝的小名，“顾盐块儿，你犯了不把哥哥放到第一位的罪，罚你今晚上写一百遍哥哥的名字！”
“昏君，我要抗旨！”顾雪枝吐出舌头做鬼脸，想跑却被哥哥扛到肩上。
顾雪枝抬起头，在顾此间肩上看层层叠叠的云，说哥，我们还没有一棵树高啊。
顾雪枝坐在学堂最后边的位置。他听课不认真，总会看落到书上的虫子收起翅膀的样子。手被一个人抓住，他转头，与他同龄的孩子说：“我们做朋友吧！”
朋友对顾雪枝说，我们是朋友呀，所以你的点心要分给我；我们是朋友呀，我不会的功课你要帮我做；我们是朋友呀，我不小心弄坏了夫子的笔，你替我去道歉吧。对不起，小组组队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你已经从悬崖底下上来了就把绳子收回去了！但是看你现在也没受伤，我们是朋友就原谅我嘛。
朋友和顾雪枝在学堂外的墙后面，他打了个冷颤问顾雪枝：“这么晚叫我出来干嘛！”
顾雪枝悄悄对朋友说：“我打算烧了这个屋子，你也来帮我吧。”
朋友睁大双眼，说：“你开什么玩笑！我为什么要帮你，要是让人知道我做了这事我不就完了吗？！”
顾雪枝疑惑地说：“我们不是朋友吗？你不帮我啊？”
“我不是你朋友！”朋友气急了，推开顾雪枝打算走，“这件事我会告诉夫子的，我对你好失望。”
“唔，但是迟了诶。”顾雪枝挪开脚，身后的茅草堆已然燃起熊熊火焰。
他拉住朋友的手，很遗憾地说：“你不是我朋友的话，我就只能求你闭嘴了。”
朋友被他轻轻一扯，却是腾了空，向火堆里砸去。
“等等！”那小孩吓坏了，火舌沿着他的脚向上爬，“啊啊啊啊啊好烫啊啊啊啊！”
他被火焰吞并，一点点感受自己被烧焦的全程。
“救我，救我！我们不是朋友吗？！”
他向顾雪枝伸出手，双眼一翻，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
下一秒，他睁开眼睛，跪坐在地上，尿湿了裤子。
“哈哈哈哈哈哈！”顾雪枝捂住肚子，快把自己笑晕过去，“这点伎俩的幻术夫子不是教过吗？你根本没听课吧哈哈哈哈哈哈！”
朋友面目狰狞，浑身发抖，破口大骂，心里第一次害怕起眼前人来。
顾雪枝忽然断了笑声，他歪着脑袋蹲下去问他：“‘朋友’这个词，在你看来是好利用的道具吗？”
顾雪枝摇摇头说：“不是。‘朋友’对你来说，只是让你显得自己很厉害的存在吧。任你摆布、听你指使的人就那么满足你的虚荣心吗？啊，你可能听不懂‘虚荣心’这个词。我换一下，就那么让你觉得你好了不起吗？你明明不敢在顾此间面前说一句话的。”
顾雪枝托着下巴：“长大些吧，你以为每个人都有时间陪你玩你的主角戏吗？”
他对落荒而逃的人挥挥手：“要对朋友好哦！”
月色朦胧，偶有几只开了灵智的小虫鸣叫着。顾雪枝叹一声气，神色不虞地扭头看向后面。
夜色下，顾此间拂开遮目的竹叶，自竹林中走出，在顾雪枝身后停下。
他拿脚尖碰碰顾雪枝，问他：“怎么，生气了？”
顾雪枝哼了一声，顺势坐到顾此间脚上：“算不上。我只是觉得，他这脑子怎么长的，我看起来是很傻的人吗？”
顾此间弯下腰说：“让我看看。哦，确实有些。”
顾雪枝竖起食指念了个水诀，滋了顾此间一脸。
顾此间也任他去了。他想了半天那个孩子是谁：“一个宗族的小少爷，应该是顶了定苍山本来入格的孩子的名进来的。”
顾雪枝拍拍手站起来，想起来什么对顾此间说：“哥哥，我可不是什么小玩意儿哦，你要再这样看我的话我会生气的。”
顾此间歪歪脑袋，蹲下去看顾雪枝的眼睛：“那你现在好好看我，你觉得现在我把你当什么？”
顾雪枝闻言看顾此间。
他眼眸的颜色比夜还黑，月光照进去都看不见底。他仔细盯着顾此间，不说话的时候整个人静得没人能看见他。
竹叶悉悉作响，顾雪枝忽然睁大眼睛，他嘴巴微张露出有些尖的牙。
他扑进顾此间怀里，两只手把顾此间粘得死紧：“对不起哥哥，我说错了。你现在在看我了，你现在看见我了！”
顾此间把他抱在怀里站起身，说：“雪枝啊，盐块啊，你要真想要朋友，就要装得糊涂些，很多人都不喜欢看得太透彻的人。”
顾雪枝却说：“哦，但是我这样挺开心的。反正我的第一个朋友是天下只有一个的顾此间。”
自此，学堂改了规矩。严查入格的每位学子，冒名顶替者，其宗族不可入定苍山半步，顶替者散其修为及机遇还与本该入堂者。
等顾江山从门派大比中回来，还没缓过来和那群睿智的老狐狸们周旋的劲儿，就听夫人说此间和雪枝两个小子改了学堂的制度，现在学堂的风气比以前好多了。
她把手里的课本一甩，对顾江山说你要下次再让我帮你带课，就给我找些能听懂人话的学生，我要求不多，有脑子就行。
顾江山心想你这要求还不高么，看着夫人离开的背影却愣是没敢说话。
他刚到学堂门口，山内就下起雪。按人间的算法，今日该是除夕。学堂也随学子们的意，早早散了。
他似有所感，抬头看见正坐在树枝上堆雪人的顾雪枝。
“爹？”顾雪枝瞅他好久才想起这是谁。
他从树上跳下来，说：“今日是除夕，你不和娘一起过吗？”
他走近顾江山，顾江山却后退一步，自己都没发觉。
顾江山顿了好久，才僵硬地回他：“咳……我和你娘都很忙。”
“我猜也是。”顾雪穿得跟雪团子似的，从兜里掏出一袋糖来，“喏，我给你和娘准备的。”
他示意顾江山摊开手。顾江山的手却僵在半空中。
顾雪枝被逗笑了。他抬起头说：“爹，你怕我做甚。给，除夕佳节，愿君安康。”
一句“谢谢”卡在喉咙不上不下的位置。顾江山刚张开口，就听见顾此间的声音。
“爹，你回山里了啊。”他出现在顾江山身后，手里捏着一只做好的雪兔子。
顾江山把接过的糖袋背到身后，对走向顾雪枝的顾此间点点头，说：“学堂这事是我忽略了。我没做好，但是你和雪枝做得很好，规矩早就该改了。”
雪兔子落在顾雪枝脑袋上，顾此间像是回忆了一下，说：“举手之劳而已。你长时期不在，既然监察不力就只能换一批人了。”
顾雪枝顶着雪兔子，问顾此间准备好红包没有。
顾此间哄他说你猜猜呢，问顾江山：“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带雪枝回去了。”
顾江山摇摇头，说没了。
顾此间瞥了眼顾江山背在后头的手，抱起初见拔高迹象的顾雪枝，对父亲点点头又问顾雪枝：“你给我的礼物呢？”
“啊？”顾雪枝一脸莫名其妙，“你现在身上挂的玉佩是我给吃了？”
说罢，顾雪枝就懂了。他睨着眸子看顾此间：“好吧，今晚上我请你吃糖葫芦。”
待二人走远，雪落满了枝头，顾江山听见哪处雪堆坍塌的声音，才侧目看雪地上的脚印。
脚印有大有小。临走时，顾雪枝坐在顾此间的臂弯上，于是相对小的那些脚印戛然而止，相对大的脚印痕迹深了些。
直到两人离开，小的那个都环着大的那个的肩膀，大的那个都没让小的那个下地走一步路。
“爹，早点从你的桃源乡里走出来哦！”
顾雪枝待在他哥怀里也不老实，泥鳅一样胡乱窜。
他临走时对顾江山说的话消失在雪里头，早就不见踪影了。
顾江山低下头，攥紧了手里的糖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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