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百日后,顾江山解开万兽谷的封印,向蟒蛇渊的方向去。
踩在脚下的枯叶声音清脆,谷内蜿蜒崎岖的水流呈蟠龙之姿伏在地上。行至下游处,原先那段被斩断的蟒蛇渊汇入水流之中,那道龙形活了过来。
一条吐着信子的蛇懒懒挂在树上,一块巨大的石头下消瘦的虎总算从上游下来,回到自己的领地低头饮水。
顾雪枝刚玩儿完水回来,拾起梳子给顾此间梳头发。
正是晌午,定山剑悬在日光下,通体发亮。顾此间手里剥着石榴,察觉到顾江山的来临也打开了神识。
顾江山在识海里问他:“施这禁术的修士们呢?”
顾此间声音听上去有些困意:“杀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身体和那些蟒蛇的身体补了洞,魂魄压在渊底下当底基使了,还算好用。我嫌他们吵,就加了‘凡假借于物某其利而著天道之患者,必将受其反噬’的规则。”
顾江山点点头说:“可。这般下来,万兽谷的因果也就平衡了。”
他停顿好久,虚虚试探道:“雪枝如何?”
顾此间本就有些心不在焉,听到这话又是哼笑一下:“不如何。”
感受到对面人的怔愣,顾此间才悠悠说道:“正在吃石榴。”
临走前,顾此间眼中带着戏谑对顾江山说:“爹,既已决定走没有退路的那条道,如今开始后悔就只是兔死狐悲了。”
他伸出右手捂住自己的左腹,垂下眼眸,声音颇有含情脉脉的温柔之感。他笑了笑,说:“你说这共生蛊,真的有那么大的能力驱使我杀了他吗?”
大风突起,顾江山站在空中,看顾雪枝在顾此间怀里把石榴拼成画。
那句兔死狐悲形容得挺对,顾江山心想,他有些吃惊自己心中竟真存着几分悲伤。
他听见顾此间说:“这答案我是真想知道。”
14.
适逢人间苦尸疫病百年,当朝昏君执政,官府昏庸无能,与疫病祸主勾连,锁天下粮仓集神医药草于官都不出。
疫病祸乱,疫尸肆虐。祸主建魔域于龙脉之上,世间死伤无数,活者不过百万,天界生死簿失衡。一时间,难民掀杆而起,不论男女老少,存活者皆举旗帜,自立成军,为谋生路奋起而争。
然天界布灾年久矣,暴雪与阴风齐至,淫雨霏霏。天界护天象而不顾人间也,修士听闻人间大乱,世道乱象,机遇与危机并存,心念欲动,对人间虎视眈眈。
正当此时,定苍山开山。
学堂夫子皆自辞其职,下山宣教,传其道而稳定民心。顾家家门大开,无论尊卑物种皆接纳受难者。家主夫人莺护携弟子奔赴人间,开医世银针布救治之法,净化受污龙脉。
顾家家主顾江山上至天界,逼天帝退位而改新年历气象。顾家子弟皆出动,施法阵隔绝修界与人间,一切妄图跨越鸿沟而践踏法则者,杀。
顾家少主顾此间及其弟顾雪枝紧随其父,前去会晤疫尸病祸主及玄虚境内无限怨念,补天下乱象。定苍山内雷鸟与风鸟盘旋,灵兽护山门而召来龙之九子,护定苍山平安。
顾雪枝在顾江山后面维持着不是很近的距离,问他爹:“爹想跟我说什么?”
被猜中心思太多次了,顾江山面对顾雪枝却依旧没办法立刻说到重点上。
他问顾雪枝:“你哥没跟你一起吗?”
顾雪枝摇摇头:“还跟我吵着呢,不知道在闹什么脾气。他要我老实待在山里,我才不干。”
顾江山“嗯”了一声,踏上天梯看顾雪枝,欲言又止。他不怕顾此间,却怕顾雪枝。
顾雪枝察觉到,见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就先开口说了:“我说爹啊,你其实挺讨厌顾家吗?你要是真想杀了我,你绝对不会让顾此间杀了我的。爹,你说你的‘桃源乡’,到底是顾家给你的,还是那些世人的目光带给你的?你累了。”
他说:“那些人都说,你去改天上气象,就会被因果反噬会死。我跟他们赌不一样的,你会活下来。”
天上的天界、地下的人间,和天地之间的修界。
总有天上人以为人间就算死完了,地却还在,水也还在,人间依旧能重新运转,制衡不变。忘记了他们的根原本在人间。
一方土地能活下来,靠的可不仅仅是木头石块,而是活着的生命。要是命彻底垮了,全天下的石头都灰飞烟灭了,根基全毁了,哪儿来的重启可言?那时候,连着修界、天界,所有的都得倒转重来。
“因果反噬?在我看来只是夸夸其谈。所有人都在说顾家全是伪善之人,但我们凭什么要依据他们对‘善’的定义行事?反正我没时间把他们当小孩哄。
“爹,你如今上天界,顾家如今举山而出,为的是定苍生,还是为的是那些人的眼?你现在走上去,是因为你是名利双收的英雄,还是因为你是这世界的人,你不想它消失?”
顾雪枝说完这话,心情从“顾此间不理他,真烦人”里头好了很多。
他说话一直都只是想说话。
这话是对的,他就会“哦”一声,话说得不对,他就说一句“抱歉我说错了”。至于这些话听了,别人在不在乎,他其实不在乎,毕竟你生气了他就道歉,你开心了他就“哦”,这两个方式亲测有效。
不过经常他说完话后别人就不理他了,他有想过自己话太多,但他不想别人不喜欢就改掉,所以今日他依旧我行我素。
他现在心情好了,就不管顾江山怎么想了,脚尖转个弯说:“不知人间其苦者,难解世道之怨。”
他散了修为,捡起地上枯死的树枝高高举起说:“走咯!看看我经历千难万苦后,还是不是现在的模样!”
15.
连着下了半月的大雨终于停了。
士兵们趁此机会,连忙升起篝火,将糟了病的尸体扔进火里。年轻些的士兵咳几声咳嗽,抓挠脸上的疹子大喊一声:“明日能穿干了的衣服了!”
年纪大些的拍他脑袋,嚷嚷道:“吵什么,还不去大夫那儿取药膏!”
年轻的揉揉脑袋,小声嘟囔一句:“排队的人那么多,我现在去也来不及啊……”
他又咳一声,转头看见一位女兵从帐篷里出来,坐在地上擦自己的红缨枪。
年轻的看见她,刚想叫她的名字,年纪大的又给他脑袋上来了一拳:“让她一人待会儿吧。”
他下巴朝向篝火:“今日袭击我们的疫尸里,有她的亲人。”
年轻的不说话了。
他捻捻鼻子,憨声笑一下开口:“我是被她揪着耳朵进来的。她和我原先都是一个村里的,我的亲人全死了,她的都失踪了。我本来想着死了算了,是她揪着我的耳朵说既然都不怕死了,为什么不在死前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她先前还告诉我,她想再和家人捕一次渔。”
年长的沉默许久,说:“谁不可怜?我们现在这么拼命,为的就是活下去。要是将来真砍了皇帝的脑袋,之后又该怎样我们都不知道。”
他瞅篝火旁站着的身姿挺拔的人,问他:“仙人,我先前不敢跟你搭话,如今却自知死期将至。你看在我是个死人的份上,告诉我吧。你跟了我们这么长时间,你觉得我们能赢吗?”
仙人闻言看他。
他眉目含笑,说:“不由我定。天道有所意也给每个人改命的机会,你们的命数由你们自己而定。”
还不待那人反应,顾此间又说:“只是,我嫌麻烦。”
他将化作人相的疫尸扔进火里,转过身踏步而去:“种在地里的种子长的是腐果,烂掉的根都快把土地的养分榨取完了,就点火烧了它们把根拽出来。这不用算也看得到天意之向的事,若你们还是办不成,就莫怪我重新来过了。”
祸主自知定苍山开山,便隐匿了身形藏了起来。然而他终究是尸疫病的化身,天生被新鲜的死亡吸引。跟着军营行进,每日都能遇见疫尸,是找到祸主最简单的方式。
与众人猜想的不同,顾此间一直是个善于蛰伏的人。人记得虎的爪牙和凶残,往往忽视了它们在致命一击前所有潜伏在阴影处的样子。
他跟着队伍已数月有余,杀的疫尸少说也堆得起山丘高了。如今,祸主的真身究竟在何处,顾此间心里也早就明晰。
他与顾雪枝分开也过了许久。
顾此间究竟是何想法,就连顾雪枝也不清楚。于是他总会伸出手掰过顾此间的脸,仔细端详顾此间看他的眼神。
顾此间也在看他。
他金色的眼瞳里映照的是顾雪枝张开口时比他人尖一倍的牙。顾雪枝的身体在顾此间看来很软。他的脸颊贴着他,双臂环住他,两人的胸膛隔着浅浅的皮贴在一起,心跳汇合在一起,好像顾雪枝天生是长在顾此间身上的。
他是羲和之子出生于世时割舍掉的多余的东西,是顾此间所有杂念的化身。兴许是割舍的决定太快,顾此间还没感到疼就已经多出来个顾雪枝。因而顾此间不知道顾雪枝以前究竟是长在身上的哪个地方。
他张开口,黑发如瀑落在顾此间身上。两人的界限似乎只是一层薄薄的皮,顾雪枝对他和顾此间是拥有不同躯壳的人完全没有概念。可是顾雪枝本就是顾此间身体的一部分,他为什么要教顾雪枝这些呢?顾雪枝困住了他,他凭什么做个宽容的人放顾雪枝自由?
于是顾雪枝的声音黏在他耳朵上,像漆黑的、粘腻的、正在慢慢融化的什么东西。
他说话很轻,笑中带着无奈和温柔。
顾雪枝说:“顾此间,你看我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啊?”
“顾此间!”
这辈子连着下辈子连着灵魂都忘不掉的声音从顾此间身后传来。
顾雪枝浑身上下脏兮兮,瘦得只剩下一层皮。他看上去糟糕极了,被顾此间捧在手心上的望舒之子离开顾此间,出现在尘世间注定被世人遗忘忽视。但是他的眼瞳里还是那副能吸进万物的黑,无人能撼动他,无人能改变他,他是天下只有一个的顾雪枝。
仅此一个的顾雪枝叫着顾此间的名字,他望顾此间的眼睛里装的只有顾此间,跑向顾此间的步子高高一跃,扑进顾此间怀里。
“我好想你,我好想你!”顾雪枝的脑袋紧紧贴在顾此间肩膀上一阵乱蹭。
他浑身都在颤抖,眼泪夺眶而出。
他骂他,挂在顾此间身上用两只手打顾此间:“顾此间,你真是个浑蛋!”
顾雪枝掏出一枝干干净净的花。他吸吸鼻涕,对顾此间说:“我给你带了花。”
16.
营里的人哪见过这阵仗。啥也没看清就见一个小叫花子扑到仙人怀里,一边骂他一边打他,仙人还就抱住那叫花子任他打任他骂。
他们看天看地看对方看那两人,异口同声语气整齐来了句:“我↑嘞↓个天→呐。”
他们呆站在原地,一时间竟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可惜他们的尴尬完全没入顾雪枝和顾此间的眼。
顾雪枝从顾此间身上下来,刚想问顾此间过得好不好,脖颈就被顾此间的一只手掐住。他使的力道不大,顾雪枝将手放在顾此间手臂上,什么都不做脑子只装着疑惑。他问顾此间:“咋了?”
顾此间没回答他。
他弓下腰,拨开顾雪枝的头发看他那张脏得乱七八糟的脸。
“噗!”顾此间没忍住,松开顾雪枝,拍着手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很疯,笑声很大。有一刻,营里的人起了鸡皮疙瘩心里想着:完了,仙人疯了!
可是顾此间笑个不停,他双手锢着顾雪枝的肩膀,把头埋进他颈窝里。顾雪枝气到了,撕开他哥的手转身就走。
顾此间一把抓住顾雪枝,一边笑一边说:“你还能去哪儿?”
似乎一瞬间,顾此间放弃了什么。他将顾雪枝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要将顾雪枝糅进身体里。那只濒死的狮子,终于咬住兔子的喉咙。血和肉的甘美被满满塞进嘴里,那一刻所有不知名的东西达到顶峰。
顾此间本就是只天下困不住也养不熟的兽。这莫须有的锁链解了,他如何不自在?
共生蛊灼烧他的左腹,顾此间此刻是天底下最清醒的人。他已知晓这共生蛊为何会被自己催动。想到这儿,顾此间喉结一动,笑得更放肆癫狂。
顾此间金色的眼瞳和顾雪枝漆黑的眼瞳撞在一起。
顾此间的声音贴在顾雪枝耳朵上。他说:“不是说和我永远在一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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