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那晚顾雪枝被顾江山叫到他那里。顾雪枝看见顾江山的第一句话是:“爹,你从桃源乡里醒来了。”
顾江山第一次直视顾雪枝的眼睛。他面色说不上好,却比以前坦然许多。他郑重道歉道:“对不起,我困住了你和此间。”
他告诉顾雪枝,他在他和顾此间小时候给他们下了共生蛊。这蛊会让中蛊者相互厮杀,只留一个。
顾雪枝发出了此生最字正腔圆的一个字音:“哈?”
他皱着眉毛想了半天,认真问顾江山:“所以呢?”
顾江山也被顾雪枝一句话震住。他也认真想了半天,说:“好像……没有所以了。”
刚开启的话题戛然而止,顾江山琢磨为什么它会结束,就听见顾雪枝继续他的话:“你真觉得这蛊虫在我们身上能起效吗?爹,你这梦睡得也太深了。”
顾江山哽住:“我脑子一时抽了,抱歉。”
他反应过来话题不对,赶在顾雪枝开口前说道:“但是蛊起效了!”
瞅见顾雪枝收敛了的脸色,顾江山咳嗽一声继续说道:“万兽谷那日,此间左腹处出现蛊纹。前些日子你来寻我时,我也感应到你右腹的蛊纹出现。但是蛊纹只会出现在‘独活’的人身上,标志这人已经继承了死去那人的所有力量。”
反省从来不是顾家家主该有的东西,一条路走到底,哪怕是错的也要探着前路想办法把它扭成对的。顾江山把自己当道具走了这么多年的路,到了今天才意识到自己早就累了。
“雪枝,你说得对。”顾江山自嘲一声,他在想自己可真是做人可悲,做家主更无能。“我其实根本不信顾家能一直周全下去。我每每与那些‘天上人’周旋时,心中也有过动摇的想法。我活了太久了,在这山上困住的时间太长了,思想也罢,视野也罢,早就腐朽了。
“可是我还是家主,若我也撂摊子不干了,世界就真的垮了。”顾江山语气淡淡。好不容易有了新羽的鸟看了一圈,又自己合上了笼子。
顾江山道:“若顾家真要和定苍山一同消失,也是我们该做消散的沧海一粟。”
顾雪枝原本还在垂眸沉思,听完顾江山的话后转过头缓缓看他,目光像是在看一个大梦初醒却还未睁开眼的人。顾雪枝问他:“你想对我说什么?”
顾江山拿出一个盒子。他说:“我已寻到共生蛊虫的天敌。待几年后,这共生蛊就能解开了。我不知为何蛊纹会出现在你们身上,但你若想解开它,我就将解药给你和此间。”
顾雪枝从来不是好好坐在原处的人。他双腿一伸,将窗子打开道:“爹,还要自欺欺人吗?那日在万兽谷,你就看出来了。”
他碰碰自己的右腹,呢喃道:“这共生蛊若真能出现,就是我们想要它出现。可是何必呢?即便没有它,我们也是连在一起的根,世世不分离啊。”
他捂着脑袋,对顾江山摇摇头:“解这蛊的不是你,种这蛊的不是你,是我和顾此间呐。”
一滴泪珠划过顾雪枝的脸庞,他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那是他最喜欢待在顾此间怀里的姿势。他喃喃自语:“我怎么还在逼他呢?我到底怎样才能让他安心呢?”
一旁的顾江山慌了手脚,他呆站在原地,最后沉默不语。
他只碰过顾此间和顾雪枝一次,是他们还待在襁褓里的时候仅抱过的一下。莺护说过,既已舍弃了,也自然失去了拾起的资格。
共生蛊的蛊纹是一株根茎错杂的双生花。
所有人都以为,双生花一株灭而一株生。可是没有人想过,花一生则二死,为的是土壤下缠绕在一起的根。它们渴求和彼此连在一起,花抵着花叶抵着叶,连茎都要是同一个。
他蓦地抬头,似有所感望向窗外。
那日,他坐在顾此间的肩上看云。他说哥哥,我们还没有一棵树高。
月夜下,有层薄薄的云。顾雪枝看着月亮,瞪圆了黑色的眼睛。
顾雪枝转过头,对把自己当死人站着的顾江山道:“我要离家出走了。”
“……?”顾江山没跟上顾雪枝的思路。
可是顾雪枝没有给他解释的意思,他推开房门,急匆匆跟顾江山说道:“你自求多福罢!我该说的早就说完了,爹,去看看世界罢!我要去找哥了!”
22.
那天晚上,顾江山捧着盒子想了一晚上他和顾雪枝究竟说了些什么。
顾雪枝却推开书阁的门一下子跳到顾此间背上。
他狠狠抱住顾此间,一下一下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总是在看很多很多别的东西,我一直都没在看你。”
顾此间提着他衣领把他放到桌上,擦擦他脸上的鼻涕泪水,静静听顾雪枝说话。
顾雪枝坐在桌子上,垂下脑袋把额头抵在顾此间身上:“你给我三天时间。三日后来书阁找我。”
他亲亲顾此间的额头,又成了他哥身上的挂件:“你要的我全都给你,我全都能做到,再等我一会儿,再给我一些时间。”
于是三日后顾此间来到书阁,看见桌子上放了封信。
上面写着——
我曾见苍生,未曾憾我心。
与君相逢后,见山如见君。
顾此间看完信,又是气又是笑。
他仰天长叹,呼出一口气说道:“若不是你耍我,还真是个得我心的情书。”
23.
顾此间从书阁里出来后做了什么,就不必再说了。
顾江山捂着脖子回房后,看向一旁照看自己的莺护问道:“你和此间做了什么交易?”
莺护手上动作不停:“我哪有那么大能耐,只是托他多说一句话罢了。他不过是把你和他两人的恩怨一笔勾销罢了,真当那二人脾气好到不在意你那些举动也不会还回去?”
莺护看顾江山还是摸着脖子上的伤口沉思,笑一声说:“你真是不懂。”
顾江山抬眼看她。
“只一个‘情’字,就没人能解释得明白。我们四人都知道这‘父母兄弟’有多可笑,可雪枝还是会心血来潮送我们一次糖。”
莺护撑着下巴看他:“你不就曾动摇过吗?想过我们若是真正的一家人会是怎样。”
“呵。”顾江山笑了,“我知你意思。那两个孩子属于他们自己,他们不需要我们了。”
“由他们去吧。”莺护颔首,下一句又说:“顾江山,我也便不奉陪那些蠢货了。”
她伸手,撕了顾江山挂在墙上的顾家家规。
“定苍山是时候开山了。只是这次开山,不是下山而是上山。”
24.
唉!看来玄虚境主的故事我们是没福听了!事已至此也只希望拂尘仙君和玄虚境主都安好罢!
听书的从袖子里掏出铜钱,刚想买来说书人编写的话本,就看见他压在话本底下的《世间雪满枝》。
你也看过这个游记?听书的问说书人。
说书人点头,那不当然嘛,这世上哪有人去的地方比这书的作者多啊。
但是……说书人翻开《世间雪满枝》,我看这书时,总觉着哪里很怪,这游记的作者明明写的是世间风景,我却在他的字中只觉得世界像块好看的石头。
你这话说得……听书人挠挠鼻子,想起什么说道,我娘子也看过这游记。我先前还问过她,为何看本游记还笑得那么开心。她告诉我,这不是游记,是一本情书呀。
然后,这件事奇怪的第三个点就不为人知的串起来了。
顾雪枝离开定苍山后,顾此间的房间内每日都会送来一封信。
他跟顾此间说,他在走过一片枫树林时捡到一块石头,那石头圆得不可思议,像鱼的眼珠子。
他跟顾此间说,原来天上除了天界,还有个巨大的池子。那池子神奇极了,朝它扔东西它就扔回去,朝它大喊它就掀起浪激你。
他跟顾此间说,今天他不想动弹,就趴在一块石头上,看朝起朝落,数着天上的星星用星星给他画了幅画。
他跟顾此间说,他问商贩买了根糖葫芦,那糖葫芦酸得不像样,他就返回去让商贩把它吃了,他也酸得脸扭在一起。
他跟顾此间说,我去了南冥海。海里果真有鲛人。那些鲛人问我你说我们之中谁最漂亮,我看了一圈,发现没有一个有你好看。
他跟顾此间说,今天我做了个梦,梦见我是你身上的眼睛。你带着我去了好多好多地方,看见好多好多的人。可是那些人中没有我,你找不见我了。想到这儿,我就很难受,哭了起来。最后我醒了,我发现,原来是我哭了啊。太好了,不是你在哭。
他跟顾此间说,顾此间顾此间顾此间顾此间顾此间顾此间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再见不到你我要疯了——
他跟顾此间说,我累了。我要回到我出生的地方去,你来找我吧。我想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是你。
他跟顾此间说,我真的好爱好爱你,这个世界里,我最爱你,我只爱你。
于是乎,《世间雪满枝》的作者消失了。有人说,他又踏上旅途游览山河了。有人说,他那是写不下去才停笔的。有人说,他是去找那个心爱之人了。还有人说,他死了。
可是没有人知道,这天下八卦榜第一的“顾此间离开顾家下山”和天下八卦榜第二的“《世间雪满枝》作者封笔”其实是一个因果。
更没人知道,顾此间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顾雪枝出生的地方。
他站在深埋雪山之下的冰海上,把他冻得快沉下海的弟弟捞起来抱在怀里。
他抚摸着顾雪枝的脑袋,从头顶划到发梢,一下一下。
他问顾雪枝:“不找答案了?”
顾雪枝脸上结着冰霜。他浑身僵直,看到顾此间的第一眼就是吻他。
他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成没成功。”
“但是,”顾雪枝的眼睛里只有顾此间,“我看了那么多景色,多少也有块石头觉得有趣有片叶子觉得好看。
“可是现在我看见你,就只看得见你了。”
顾雪枝坐在顾此间怀里,双手搂住顾此间把他抱得很紧。
顾雪枝嘻嘻笑了,说道:“顾此间,你排在世界之前。”
25.
哎呀,说书的和听书的看了眼时间,都急了。
糟了,咱们聊的时间太长,要错过顾家征选定苍山代理山主的时机了!
顾此间离开顾家那日,顾江山问顾此间:“为何定苍山认你为主?”
顾此间回答:“认我为主,能镇住其他人的不满。况且,它也想看看,它护了这么久的世间究竟是何样。”
“如此,”顾江山呼出声气,释怀许多,“便走罢,我们都拦不住你。”
他望向远处而来的莺护,想起她那句:“你真当这天下只有顾家想护世间太平吗?”
于是,自顾此间离开顾家一年后,顾江山宣布自己重伤未愈,由其妻莺护暂代家主之位。
又是两年,顾家宣布家系衰落,恐护苍生困难,便开定苍山,传救世之法,求顾天下苍生者为代理山主,经重重历练后共护天下周全,自此薪火相传,稳世间太平。
今日,顾家征选代理山主的初次大比登了上八卦榜第一,他们谈论顾家大比的几轮比赛都是征求何等人士,评判定苍山竟不论三界生灵,凡有抱负者皆可入内。
曾被顾雪枝掀翻的石台如今被众人围在跟前。人山人海挤在一个地方抢着去看台子上的比试者。茶馆二楼的一个窗户打开,桃子的清香从里头飘出来。里头人支着下巴,看向台上的人。
一位顾家修士向对面的女侠抱拳:“敢问女侠姓名?因何来此地报名?”
女侠耍着一把红缨枪,向侠士回礼:“我随母姓,名唤穆兰绛,取自一位女英雄的名,原是渔村里的孤儿,后来和妹妹一起被爹娘收养。妹妹随父姓,耍一把大刀,在我后三个报名。父母曾为军与顾家共抗祸主,今日来此地,是想试试看我能爬到定苍山的哪个位置上。”
修士闻言,又问道:“穆女侠不觉得自己有希望吗?”
穆兰绛笑笑,说道:“我不清楚。说句实话,我甚至连我能否不辱我愿保持本样过完一生都不知道。可是我若知晓自己将来会成为自己所厌恶之人便什么也不做,我不甘心。所以来此地,想与天命打上一架。若失败了,就失败时候再谈。”
修士见她做好了架势,也收了手里的纸笔问她:“最后一问,穆女侠所愿为何?”
穆兰绛气势汹汹,一把红缨枪枪头直逼修士:“我不像妹妹聪颖,得不出什么济世之道。我只求我有生之年,能让天下的每个生灵都吃上一顿好饭!”
众人沸沸扬扬中,楼上那人听到这女娃的愿望,大笑着拍手。他倒到另一人怀里,说:“实乃英雄!”
另一人也鼓起掌,说道:“那纸上的愿望应该是妹妹替她写的,说的是‘但求我心无愧’。”
26.
这是顾雪枝消失的第十年,也是顾此间离开顾家的第六年。
这十年六年对修士来说不值一提,对天界人更是眨眼时间。
然而,这十年是许多野兽的半生,是一位少年长成大人的时光,是被许多生灵守护的、天道之眼注视的,这世间最值得怜爱的,万物的生机勃勃、枝头的雪融春芽。
(此间雪满枝,此间枝落雪。愿顾此间者,亦能顾枝头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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