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正午时分,薛韫知正与安流商讨接下来的对策,忽然顾旻走上前:“将军,外面来了几位老翁,说是附近村子里的长老,想要见您一面。”
薛韫知道:“过去看看。”
安流道:“我与你一同去。”
那几位老翁俱穿着褐衣,拄着拐杖上前。薛韫知一一迎见后,只听一人道:“大人,您可是景朝派来的救兵?”
这是什么意思?薛韫知笑道:“我等是起于永州、荷州的义兵,欲讨不义,无乱于民。请您放心,若有什么需要相助,我等亦尽力而为。”
老翁如同没听懂,继续自说自话道:“梁朝不义,祸乱百姓!小民不知大义,但您既然是景朝的救兵,一定是好人呐......”
薛韫知一边应和一边心中无奈,这都是哪跟哪啊?不过幸好他们并无恶意,甚至表现出欢迎,虽然把她误当作前朝旧臣,那也无所谓......
安流道:“之前在荷州时,就有不少打着景朝旗号造反的义兵。没想到在炼山这一带,景朝如此深入人心。”
薛韫知也感到奇怪,也许是民间的一些传说戏话吧。即便在洛京,景朝都不曾有那么多忠臣。“过去的二十年,景朝无非是宋明一个光杆司令撑着,底下的陆安、苏群玉各怀野心,早在温长荣攻下洛京之前,景朝早已名存实亡。不过宋明尚在时,众人装也要装得像圣贤君子,时局不至大乱。也罢,这些事太复杂,不必与几位长老说。”
她给长老们送了几袋粮食,聊表善意。送走了他们以后,沈时走上来,道:“大人,有个好消息!”
薛韫知:“什么。”
“苏公子回来了。”
薛韫知猛地抬头:“在哪?快带我去!”
穿过军营走到另一端,戴安正带着几人审问言和,她们手握齿鞭,言和被五花大绑起来蜷在地上,嘴角挂着血,却还一脸得意的笑。她望见薛韫知走过来,就故意吹了一声口哨,大喊道:“薛乐文,你的命好硬啊!克死家人,又克死老师,你什么时候——”
啪!戴安用齿鞭抽了她的脸。言和猝然大叫一声,挣扎着一边吼叫一边扑向戴安。薛韫知路过淡淡道:“把她的嘴堵上。”
薛韫知一把掀开帘幕,外面言和的喊叫刚停,扑面而来一股浓烈的血腥气。苏润莲独自一人坐在帐内的石墩上,边上放着一盆血水。他已揭开上半身的衣袍,用中衣沾水擦拭着刀伤。
听见动静,他抬头道:“沈......”
像是忽然咬住舌。沈时跟在后面钻了进来。苏润莲无奈道:“不是让你去拿药吗?”
沈时道:“我去戴将军那边凑个热闹。你们先聊。”
他说着又泥鳅般地钻了出去。
帐内只剩下薛韫知与苏润莲。这场景不是第一回出现了,薛韫知不觉得哪里怪,上前就要帮他包扎,苏润莲却把腰上的外袍往上拽了拽。
四目相对。薛韫知:“......”
“戴允生通些医术,我去喊她来。”
“啊别别别——”苏润莲突然慌乱要去拉她的衣角,不慎扯到伤处低吟出声,“嘶......”
“别动!”薛韫知厉声道,“坐好。”
苏润莲一动不动地僵在哪里,薛韫知手里拿着蘸水的布条,突然觉得碰哪里都不对,深吸了几口气,想着过节包粽子时的气氛三下五除二把苏润莲腹部的刀上包扎好。
“请军医看过了?”
“看过了,无碍。养几日就能好。”苏润莲脸色发白,额头上汗津津的,虚弱地笑了笑道,“言时雍可真是下的死手,幸亏我熟悉地形,提前破了迷阵把她困住。要不然,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薛韫知的动作微微一滞。
可苏润莲仿佛没有察觉地还在说笑:“几年不见,言时雍也憔悴了太多吧,我都没认出来,她头发都快掉没了,头盔一掉,脑顶像颗卤蛋......嘶、你轻点儿啊!”
薛韫知严肃道:“我看她想把你削成一颗卤蛋。你什么时候惹到她了?”
苏润莲茫然道:“没有啊。”
“罢了,我看言时雍神智不太正常,也别计较这个了。你能把她抓回来,我实属意外。”
他略带得意地笑道:“那是,宝刀未老啊。”
薛韫知用布条轻轻甩了他一记。“你才几岁就老?”
“三十多岁了,都说三十而立,我还在山里挖野菜吃呢,如何还不老?”
薛韫知突然注意到他指甲逢里的新鲜泥土。想来“挖野菜”并非是夸张的形容。她微微皱眉,忽然道:“对不起。”
他脸上笑意一僵:“什么?”
“你旧伤未愈,又屡屡涉险。”
苏润莲却不在乎地笑道:“为将者,岂能无伤?”
薛韫知沉声道:“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我们自从离开洛京、离开那种温饱俱足的平凡生活太久,就连人应该怎么活都忘了。刀剑之伤、切肤之痛也觉得司空见惯,似乎没有什么是忍受不了的。”
苏润莲深邃的眸光微闪,随后垂眼道:“既生于家国忧患之际,天下苦命人岂止我们几个。兵戎不辍,战鼓不息,总想做个为国捐躯的英雄,我们这代人不都是如此。”
薛韫知道:“其实只有你是如此。”
苏润莲微怔,一笑道:“我大约是受我母亲的影响太深了。”
薛韫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四海平定,民有所养,再无兵戈征伐、祸起四方。你现在习惯的一些伤痛都不会再出现,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
苏润莲正擦拭着伤口的动作忽然顿住,似难以置信地望着薛韫知,莫名看得她背后一阵发毛。薛韫知忍不住摸了摸脸:“怎么?”
半晌,他才垂下目光,低声讲了一句耳语般的话。薛韫知故意装没听见追问道:“你刚说什么?”
苏润莲不再说了。
其实她刚才听清了。苏润莲说的是:“这梦原也没有那么不好。”
*
翌日,上次收了薛韫知送出去的粮食的一位老翁带着娶子前来拜谢,还出言邀请她们去村中看看。薛韫知心下疑惑,这该不会是什么陷阱?
苏润莲被她勒令养伤,关在中军帐后面的一座小帐篷里。此时他换了常服,极其缓慢地走出来。“他们是来见我的。”
老妪老翁一齐看向苏润莲,喊道:“苏公子,真的是您!洛京说您死了,我们家豫儿伤心难过了好久,说是要替你守好炼山......”
苏润莲道:“我没死。郑豫如今可还好吗?”
“......不知。半年前,豫儿被调入中军,去了洛京,再也没出来过了。刚去的几个月还有消息,现在连信都没有了。”
“您别着急。路上耽搁了也是有可能的。”
“苏公子,您不是洛京里的贵人吗,能不能帮我们联系上豫儿啊?”
苏润莲的神色微微寞然。“实不相瞒,我亦很多年没有见过家人了。不过您放心,洛京暂时还很安全,郑豫一定无事的。我以后若有机会进京,必然将二老的话带到。”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原来这二老的小儿子曾经是苏润莲镇守炼山时救过一名的下属。送走他们后,苏润莲怅然道:“也不知洛京到底是什么情况。子衡也已经两个月多没有来信了。”
薛韫知观察她的神色,忽然吩咐顾旻去把那二位老者寻回来。
苏润莲疑道:“这是做什么?”
“去参观村子啊,你不是很想去么。故地重游,看看民间烟火如何。”
“......”苏润莲轻咳一声,“只怕军中多有不便,还是算了。”
薛韫知坦然道:“没有什么不便的,我与你一同去。就当是探访民情了。”
几人留下安流镇守全军,黄昏时分,跟随老妪一起进村观览。
村中屋舍俨然,整洁规矩,看得出来是近年刚建的。苏润莲不禁感慨道:“我刚到炼山练兵时,这附近一带都是荒地,根本没有农田。郑豫是我遇见的一个乞儿,他十三岁拜师学做鞋,但常年被主家殴打、逃了出来。我收留他在军中,他也伶俐刻苦,什么军令阵法一教就会,每日晚上挑灯读书,还教其他战友拾识了一些字。我把他提拔到身边,驻军几年,日子好起来了,他把年迈的父母接了过来。我们在荡山道尽头的山谷里建了一个村寨,收留附近的流民。那里现在已经废弃了,人都迁到这临水的大平原上,也是一件好事。”
“落霞关那日,郑豫亦在我身边,是我心腹之人。我察觉情势不对,派他去喊子衡来救我,但......”
薛韫知从未听过这一段,白承玉只讲过落霞关上漫天的大火,和哨岗从里面紧锁、如何也撞不开的大门。“是他来晚了么?”
苏润莲沉默了 。
“不是。”
薛韫知听懂了,是苏润莲派郑豫去喊人的时候,他还未存死志,更没有计划出后面假死脱身、流浪三载不归洛京;哪怕他母亲仍在朝中掌政也不会去;宁肯在山里挖野菜果腹也不回去。
原来他在落霞关之死并非她如在靖州假死一般,是提前安排好的。他是在某一瞬间,突发决定了的。
薛韫知隐隐感觉苏润莲的情绪波动很大。他接下来要袒露的细节,一定至关重要。
“有人比子衡先到驿馆。我心喜终于来了援助,开门去迎。”
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在二人旁边,老妪正一边整理儿子寄来的信,按日期整齐地摆好,一边嘴里念叨着:“豫儿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苏润莲脸上的复杂神色化开了,交织着痛苦、迷茫、自责、悔恨,还有一种深深的悲凉。
薛韫知心头一颤,停下来问他:“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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