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兴五年大将军府元宵宴,之所以在薛韫知记忆里深刻印象,其实无关苏润莲,而是缘于后来的一桩突发事件。
亥时刚过,薛韫知和陈思正待离席,忽闻府中传来甲兵之声。重甲士兵手持利刃,把整个府邸团团包围。慌乱的宾客四散逃窜,又在苏润莲和陆颙的疏导下集至思贤堂檐下。
月色皎洁,庭院光影零落。衣衫散乱的仓皇宾客们与整齐庄肃的甲兵对峙,也似两军对垒。
大将军陆安不慌不忙地走来。“今夜元宵佳宴,又逢小女生辰,是因何事,到我府上抓人?”
为首的年轻将领站出来。月色一照,好一位冷冽俊朗的少年,身形十分高大,眉似霜刀,面白似玉。
“叨扰大将军盛宴,实为陛下圣谕,捉拿江州贪利卖国之奸人,即刻拿下审问。”
少年言罢,厉声吩咐身边几人:“带走!”
有四五个薛韫知不认识的人被塞住嘴、套上镣铐压走了。
不明所以的宾客们鹌鹑般的躲在思贤堂下,阴冷的北风将刀锋似的月色刮进来,锋利又明亮,人们阵阵往阴影里藏。待魂魄初定,周围人们一合计,被带走的那几位竟和谁家都不熟,是几个月前刚被尚书台调令调上来的新人,也不知是得罪了谁。
少年正摆手让士兵撤离。陆安上前一步道:“请萧领军留步。”
萧离稽首一礼:“陆大将军。”
陆安伸手揽过少年寒暄,萧离也逐渐放松下来,这一老一少两代将星,相谈甚欢。
萧离眼神松懈下来,望向大将军府幽深的围墙,讪讪一笑道:“今日满城皆为小姐贺生,我临时获命上门,初与将军会面,已是荣幸,却没带着贺物。”
陆安拂须一叹。“罢了,小女体弱,不见前院见宾客。你就留下来陪我喝两碗酒,不必拘束!”
那时候天色已晚,酒过三十巡,该醉的醉了,该睡的睡了。宾客散去,余下些不可为外人道的宴后乐事。刚定情的男女避开众人,到某棵未发芽的桃花树下细说生平。貌合神离的中年夫妻各寻乐子,把少时旧事夸大其词地吹了一遍又一遍。人倦了,宴也快散了。萧离小心翼翼跟着陆安,不敢犯一点错,更别说出风头了。很快人们忘了他,他亦消失在院深处。
——*——
归德四年。
薛韫知从佛堂后面走出来,捡起一张破烂麻披风裹在身上御寒,看着大街上的贴满装饰,才意识到已经快过除夕了。
难怪最近庙里给她送斋饭吃,也不往外轰人了。
薛韫知是没领那份情,一边接过斋饭一边说:“今年洛京年间救济坊不开吗?你们这里人真抠。这么薄寡的粥,大过年的就给人吃这个?”
“你!”僧人没见过这般不敬之人,忍了半天才道,“好吃懒做,游手好闲!”
她又被轰了出来。
顺兴年间景惠帝修了许多救济坊赈济灾年。不同于顺兴年间许多沦为临时笑话的政策,洛京的几所救济坊在景惠帝驾崩后依然存在,只是逐渐变了性质。到如今,救济坊去的穷人是为朝廷修宫观换取衣食住所。
由原来的长乐宫扩建而成的供灯大殿,近日刚刚落成。近几年的洛京元宵,过得是一年比一年奢华了。
薛韫知还“在世”时,便看不爽萧盈这波铺张浪费的绮靡之风。如今“死”了还要备受其苦。大年三十,饿着肚子吹北风。
她平时搭地铺的破庙突然被官府征用了,经常与她扯皮的僧人也在一夜间失去踪影。取而代之是摆了一堆长案和“破烂儿”,不知干什么用。
除夕白日,街坊间少行人,薛韫知想混一口饭都成了难事。她又路过平日借宿的破庙,门口竟然有侍卫看着,看来是有大人物。
——有大人物,总有口好吃的吧。
她从前在白承玉府上住过一段,跟白承玉学过一些“偷鸡摸狗”的小本事,虽然不登大雅,但胜在好用,比如在这样的时刻,管饱又解气。
薛韫知翻进破庙,先偷拿了几个包子揣上,咬来一尝,好呀,三鲜馅儿的!
她留意着庙里的人,竟然有十几众之多,再仔细一看,仿佛都是鹤峰书院的学生,每人身边跟着一两个家仆,倒腾着桌上的那堆“破烂儿”。
诶不是,大过年的。
让孩子们好好过年不行吗?
薛韫知心头火气猛涨,她认出来这是什么了。
自从景惠帝宋明驾崩以后,接连陆安失势、苏群玉病重、谢庭渊归隐,朝堂愈发混乱昏聩。自梁国建立以后,新起的相州魏氏一族投机谄媚,竟学楚臣细腰之事,半点风骨全无,因听闻先太后萧盈喜欢看灯,朝中便风靡起一股献灯的风气。若是在以前,薛韫知就要冲进宫里骂人了。
但现在她没处骂人。
一来她已“死”了,被萧盈背刺弄死了,想必萧盈也不会再听她谏言。
二来萧盈也死了,被白承玉和崔林合伙杀了,想骂人只能等下地府。
呵呵。
既然萧盈已死,这灯又是献给谁看的?
几日后,薛韫知从坊间得知了更气人的事。今年朝廷不但不开救济坊、不理会天下二十一州战乱疾苦,竟然还要从本就岌岌可危的国库去办灯会。让百官轮流献灯、评选最佳,把这等奢靡无用之事明目张胆地宣扬。
薛韫知只想冷笑,梁朝的实况她最清楚,一年前供她出征时,基本的粮饷都供应不出,还要怪罪到她头上。
天下笑柄!
南边瑶国还看着呢!
世人都说萧盈是位祸国妖后,贪权重利,私欲过重。薛韫知也认同萧盈的确是目中无人唯我独尊,绝非好君主,亦不算好人。但要祸乱天下,哪里只靠某一人?她死后的梁朝,不是更烂了吗?
元宵日暮。
百官宴长乐宫,洛京百姓咸来围观。
薛韫知混在那人群中,徐徐往着高台挪步。过去半个时辰,仍挤在外围。
遥远处,玄衣带玉的朝臣们鱼龙一列,向深殿中的王进献贺礼。白日垂西,满天溢彩流霞,耀目凌空。江山异代,风景如烟。
薛韫知还记得长乐宫里有十二根石柱,上面雕着四时十二月花,每逢花开一季,遍折枝扎进仙瓶供在案前,短暂地开那么几日。案上陈列着美酒牛羊,或者玉壶金鼓。于是友朋满筵,乐不思归。
而今这座新修成的宫殿深得看不穿、望不透。她远远地瞧着,汗湿了手心。
梁国如今的当朝宰相仍是陆家人,列坐的新少年亦不乏旧时面相。昔者老去皆尘土,有苟延残喘的,或登高阁,或宿野溪,亦不相通息。
各家都已献过礼,入筵畅快相叙,仅剩下一些个门庭掉落的旧户,却还因为一些礼节不能彻底排除去。
站队尾的姑娘,素面高额,眉清骨秀,提一盏微亮的灯,缓缓而上。
礼官见她生面,进前查探。稚子布衣,何独而往?
询问之间,那姑娘心急一动,高台上风急又冷,一不留神,竟撞翻了供台上刚点燃的宫灯。周围的人全变脸色,或愣住或厉声而斥,也有人说那灯早晚要让风吹了,不怪她碰着。
内官徐步绕过白玉阶,至高台另一侧,朝城郭外的辽阔疆界。此处风更冷,祭台的火烧得更浓。长烟直攀青天,谎通神灵消息。
“打翻宫灯之人叫什么?”
“白观书。”
“姓白。”那人仔细想了一样,诧异道,“可是鄀侯之女?”
他们不约而同地闭嘴,望向高台上的主祭人白吟山。那位六旬老人如今痩得仿佛一根干柴,形销骨立,依旧挺拔,白衣似鹤羽,若插翅即飞。
而不发一语。
白吟山的沉默被当做了通缉令。他们即刻将白观书轰下台,当着众宾和百姓的面给她难堪。
薛韫知眼里看见了,但围观群众太多,她还没挤到最前面。
挤啊!就不信了——
她插了个空,振臂抖开袖子,指间捏出一枚三角银标,来不及瞄得太准便掷了出去。
打歪了。一个士兵帽上的红缨被击飞出去,帽檐滑下去落到眼上。
……还行吧,八分!
薛韫知正要再扔一个。突然一个身披金披风、头带白玉冠的少年闯进了射程。
周围的卫兵也都停下来,向那少年垂首。“萧公子。”
薛韫知愣住了,看着那少年的背影。
是萧临?
只见那少年转过身来,将白观书护在身后,对其余人凶狠地喊:“她的亲长不在,你们就会欺负老实人!好好的节日便来扫兴!”
萧临的目光横扫一圈,注意到士兵被打歪的帽子,眼神落向他脚边,俯身捡起了薛韫知扔出的那一枚银镖。
突然,他似感到一股视线,目光如鹰地射向人群。但薛韫知已经不见了。
*
薛韫知从人堆里逆向挤出,走在街上。
梁元帝温若兰与萧盈无子,温若兰死后,萧盈直接以太后的身份掌政,为此立了温氏一个不起眼旁支的两岁幼童为帝。她死后洛京世族为了把持朝政,也延续了这一布置。
可是温若兰虽无子,他的兄长温雪筠却有一女。古时候女子不能继承皇位,但自从惠帝一朝以来,女子入仕的禁忌早已打破,几乎每家都有在朝为官的女子。温若兰一度想把温雪筠的女儿过继来,封为皇太女,不就有了继承人。
萧盈不同意,转身就把她兄长萧离的儿子接回了洛京。
看懂她意图的人都明白,这下洛京真的要翻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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