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照和柳鱼花了两日从穆邑走到夕山脚的留仙河。
天边层层叠叠、片片薄纱般的晚霞有着最熟练的染工也染不出的不同层次、绚烂的红，“呼——”千照站直身子，深呼出一口气，秋日清爽的空气清空这几日的疲乏。
"夕山有匪，还是不要停留的好。"柳鱼警惕地看向四周。
"夕阳的夕，夕山。"千照将爷爷曾画过的舆图印在脑子里，不会忘，也不敢忘。
千照忽然停下脚步，看向前面树上断枝处："那是煜迦草吧？"
她不等柳鱼回答，手脚并用爬上树，右手持刀，小心地从根部割下草药抛给柳鱼："拿着，你不是手臂划伤了吗？”行走江湖的人常把煜迦草捣碎当金创药用。
柳鱼笑笑收起草药也不说话，他的吉雀绕着他飞舞，偶尔停留在他的肩头。
落叶铺在柔软的泥土上，掩盖住所有痕迹，树木从断枝中重新抽出枝桠，厚重的叶盖住了潺潺的水声。
"我从未见过有人能饲养吉雀，"千照盯着那些鸟儿，好奇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柳鱼一副千照都习惯了的自命不凡欠揍的表情："所以我是天下十九国最出色的戏法师啊！还有，这不是饲养，这是我与吉雀做的交易。"
"那只被官兵们捉走的吉雀会后悔和你交易吧？你说，它还能回来吗？"千照讽刺道。
柳鱼还没来得及回答，一阵劲风吹乱地上的枯叶，吉雀受惊高飞，千照后颈忽地一凉，她几乎是本能地侧身后退，双刀出鞘，下一秒一根藏匿于风声的箭便急急射过她身旁。
"手举起来！趴在地上！"柳鱼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照办，动作之快以及和一旁的千照对比之强烈，让拉满弓用箭指着他们的少女甚至有些错愕。
太大意了！千照懊悔着，但是她握紧双刀，面色冷静，观察着面前三人。
"我们是从南边逃难来的，行行好，我什么都没有啊！"柳鱼的谎话张口就来。
"呦，你这斗篷倒是奇特！"一个甚是年轻的男子懒洋洋地说道，"若不是你旁边这位拿着刀的姑娘，我们可能还会信你们，那样敏捷的闪避，没有几年可练不出来啊！"
"我和我妹妹是行走江湖的戏法师，动作快是从小练的，她就喜欢拿个假刀吓唬人，"柳鱼抬着头谄媚笑着，"大人若是不信，小的变一个让大人乐呵乐呵？"
"那不是假刀吧，货真价实杀人的刀，小妹妹，"男子不理地上的柳鱼，只盯着千照，"这刀是怎么来的？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确定要和我们三个试试刀吗？"
"来！"千照毫不畏惧，气沉丹田。
双方僵持着，那弓手却发现什么，轻声道："官府的人！"示意她的同伴都噤声藏起蹲下。
千照也揪着柳鱼的后领，拖着他隐到土坡后，与男子他们拉开距离。
"大人，这边走。"粗哑的嗓音在这静谧的树林里甚是突兀。黄昏未尽，但来人已经点起火把，星星点点的火光摇曳在暗夜里，脚踩厚厚的树叶，官兵们的脚步声显得异常沉闷。
"姓李的，若是骗了我们，你知道下场会是什么！"领路的人被军官拽住衣领狠狠向前一摔，他踉跄一下，腰弯的更低："大人，投名状都交了，我没有骗大人的理由。"
藏起的三人互相交换眼神，他们意识到大事不妙。
"哼，大人，按我说，已经抓了为首的，山上这些杂鱼能成什么事，哎，县令大人也真是的，非要我们来……要是他们躲进旧矿洞里边，叫咱怎么抓？"副官抱怨着。
"笨死了！"军官猛的敲了下副官的头，"也没说要活的啊，让你们带的火箭是摆设吗？！"副官抱着头，连连称是："大人绝顶聪明，吩咐人围了山，火一起来，这些老鼠就不得不出洞，到时候瓮中捉鳖！"
"这边走，大人……"
声音渐远，藏匿的众人额头都渗出冷汗，"李潘这个叛徒！赵老大被他卖了！这可怎么办？"老者愤恨道。
"我们得快回去报信，让孙夫人知晓此事。"
"这两个人，我们该如何——"
"各位，"千照走出来打断三人对话，"不如咱们就不要互相浪费时间了，各走各路，就此别过如何？"
男子沉思一瞬，挥手示意同伴，三人朝山上去了。
千照看着三人离去背影，收起双刀，冷静分析道："山下为了剿匪已经围了官兵，还要放火烧山，我们走哪能逃出去呢？"
"这个时候就需要一点儿奇迹了不是吗？"柳鱼吹起口哨，吉雀清脆的叫声环绕着他们。
"我们之前的交易，你不会反悔了，丢下我一走了之吧？"柳鱼少见的认真问道。
千照回给他一个不屑的眼神："我从不骗人，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柳鱼偏过头轻笑，再抬头看向天上星辰："那好吧，只能信你。"他从不相信任何人，但是对于这个倔强的少女，不知为何，让他有一种不同的感觉。
……
"放箭！"领军下令。
带着火的箭矢在这一刻比流星还要耀眼，他们划过夜空，带着燃尽一切的气势飞向远方。
"再一次！放箭！"
县令站在山下挖好的避火土沟后，看山上星星点点的微光逐渐扩大开来，哈哈大笑道："这狗贼盘据夕山几年，今日终于了却这一心腹大患！哈哈哈哈！"
"若有人从山上逃下来，一律射杀！"
"诺！"
突然，一只燃着火焰的箭从暗处射向县令所在的方向。
"大人小心！"随从争先恐后地挡在县令面前，但那支箭射到的地方距离还有十步之远。
"这是谁射的箭，怎么能偏到我这哪？"县令嫌弃道，有些生气。
那只箭的火焰即将燃尽之时，众人感觉眼睛都被强光一闪——
赤红色的火苗腾空而起，接近一人的高度让众人吓得后退，火苗之上冲出成群的鸟儿，它们从燃烧的林子里飞出，绕着县令高声鸣叫。
"这这这，这是什么？！"县令捂着耳朵高声吼着，但众人在驱赶着那些鸟群，没人回答。
一只鸟儿俯冲到县令肩头狠狠啄了一口，他高声惨叫，鸟群开始攻击人们，这下众人都只能自顾自四散奔逃，弓箭手们对准天上的鸟群射箭，没有注意到偷偷跑过的千照。
"我们山下见。"片刻前柳鱼带着胸有成竹的笑和千照在树林里道别，还不忘嘱咐道，"你答应过的，要等我的哦？"他是真的很怕千照就此丢下他。
千照躲过忙乱的官兵，一口气跑到无人隐蔽处，等待着柳鱼与她汇合。
柳鱼拨开面前的荆棘，避开燃烧的灌木，他听着树叶在火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尖叫，蜷缩成黑色的一团，最后化作一缕灰色的烟。黑夜被迫染上红色，加上一团怒气一般的热，树林在哭。
"咔——"一旁的树发出危险的声音，下一秒便轰然倒下，柳鱼只能翻滚躲避，刚躲过树木，看似平整的地突然裂了口，“啊！嘶——”
柳鱼掉进了洞里，脚踝处一阵撕裂的痛，“呼——呼——”他尽力深呼吸，可是浓烟挤压着空气，他觉得头有点晕。
"要死在这里了吗？呵，"他满头大汗，闭上眼依旧无所谓地笑，"也好，趁还没有完全忘记……也好……"
柳鱼感到解脱，但依旧有些不甘心："娘，为什么我最先忘记的，是你的模样呢？"
柳鱼穿过浓烟看向头顶的星空，照星依旧是最亮的星星，冷峻的光辉在他眼中渐渐模糊。
"本来记忆最深刻的，却最先被他们夺走吗？"柳鱼眼角含泪，"不过也没什么，我很快就又能见到你了。"
"柳鱼！"
是谁？是千照吗？不，不可能，是幻觉吧，若是换做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她怎么可能会来找我呢？怎么可能有这样傻的人。柳鱼心想。
"你来做什么呢？"还在恍惚的柳鱼问。
"我会护你到昭都，我既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做到！我从不说谎。"千照眼神坚定而明亮，她所认定的事，就绝不会放弃，比如复仇，比如承诺。
"我是一个骗子。"柳鱼头昏地厉害，他胡言乱语、脱口而出的是为数不多的真话。
"不，你是天下十九国最出色的戏法师，"千照朝他伸出自己的手，"柳鱼，抬起头，你看，你的吉雀回来了。"
那只被抓走的吉雀扇动翅膀停在千照的肩头，鸣叫着唤醒柳鱼的脑海里的清明。
"抓住我的手！"烧焦的黑叶从千照耳边飘落，她喊叫着。
那些离开我的，总有一天会重新回到我的身边。从这一刻开始，柳鱼就如此坚信着。
柳鱼腿上的伤和脱力的手试了几次也爬不上来，但千照一次又一次努力地抓住他。
"别怕，"她这样说着，眼里被烟雾熏出泪水，"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
柳鱼终于爬出了那个陷阱，少年和少女互相搀扶着倒在避火的土沟上的时候，盘踞的烟雾散开，星空依旧闪耀，是风向变了。
柳鱼大口呼吸着，他仰望着那只失而复得的吉雀，又看向身边救了他的少女。
"我的吉雀回来了。"柳鱼看着千照说道，眼睛明亮似星辰。
"见吉雀有好运，不是吗？"千照随口回答道。
"我们重新做一个交易吧，"柳鱼认真地对她说，"你救了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只能向你许下一个誓言。"
"千照，我会帮你完成你的复仇。"柳鱼直视千照的眼睛，像说誓言一般虔诚。
"你愿意与我同行么？无论顺境或是逆境、艰难还是安乐，我们彼此交换忠诚，直到旅程的最后？"
少年和少女凝视着彼此，他们都很清楚，这是星辰神明见证的誓言，不可违约、不可背叛，冰冷和滚烫同时存在于誓言之中，深深刻在灵魂里。
也许是少年的眼神太明亮，千照的呼吸都停滞了一刻。她生来便厌恶谎言和欺骗，总能敏感地分辨旁人说的话的真假，此时她确定柳鱼说的是真心话。
"我愿意。"少女轻声说。
柳鱼上扬的嘴角扯出一丝笑意，我的吉雀啊，你怎么能相信一个骗子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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