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门」人数稀少,所在地位于云深不知处的险峻高山上,自耕自种几乎与外界隔绝,出入都靠着一条铁索道,倘若没人带领绝不可能到达,如果幼时就被带上去,就只能等长大后练就极高明的轻功才能上下山(前提是没有在严酷的修行中丧生),是个封闭的世界。
在这种环境中培育出来的刺客,没有归依、无处可去,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论是任何可怕的试炼都得去做、任何命令都得执行,否则必死无疑…
就算想逃跑,即使能通过铁索道,也逃不了三天…马上就会被抓回来处死,他们什么都要学会、无时无刻都得卖命、提心吊胆过日子…
而即使已经这么用力的争取活命机会,弟子中能活下来的还是只有十个…
两百个弟子里,只有十个能活下来。
刺客门有个严酷的门规,就是同僚相争…熬过修练后的弟子们在最终试验炼里厮杀到剩十个,然后让剩余的十名弟子互相比试(对,是比试,这是在测试能否自由控制「下手程度」,倘若杀意无法控制自如会被惩处,视状况而定还有可能直接被处死,所以剩余的十人会如坐针毡的进行对决),依武力值排名确定地位,最强的那一个,才有资格继承掌门位子,并学习刺客门最上乘的的武学…「刺客诀」。
简单来说,要活命,就必须至少锻炼到「掌门候选人」的程度,否则就活不了。
既然所有人都知道这点,为了得到那个位置,会有多少人无所不用其极的暗算他人?
而这些台面下的争斗,也被列为「修行」的一环,别妄想会有其它人帮忙,只能自求多福,奢望着入选后能安稳的过日子。
不过,事情当然没有这么美好…不是当了候选人就自由,虽然可以娶妻或招赘生子(刺客门所在的高山上,前半山是门派弟子住处,后半山有杂役与前几代的家眷形成的小聚落,总人数不多但足以让世代有正常交替),却不能离开门派,除非在任务中丧生,否则只能等到老死才能脱离苦海。
而当上掌门与掌门候补之后,每逢朔月就会下山「招募弟子」…
直到两百个弟子凑齐,而后又周而复始的下一届「选拔」。
(其实所谓招募,只是买卖或绑架看似有潜力的孩童上山当弟子。)
即使很没人性也没办法…不从的话,会被前辈们「处理」。
不过话说回来,能当到掌门候选的那些人,通常这时候脑子已经「坏了」,不会去想其它的事,他们为了活下来,早已变成泯灭人性的生物,被刺客门洗脑成延续门派的工具,这些道德观早就抛诸脑后。
弟子、师父、前任掌门候选人三方形成互相制衡、互相箝制的循环,刺客门就是以这种可笑的方式传承下来…直到门派被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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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门中的弟子大多都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当年黑狐与上官御都只是无人在乎的路边小乞儿,整日翻着垃圾寻找可食的物资,他们素不相识,却在同一天见到师父…
当时已经继承刺客门的何龙青。
那一天气候恶劣,苍茫的白雪覆盖眼前所见景物,严寒的气温、剧烈的狂风几乎让人站不稳,幼小的乞儿蜷缩在街角。
当时仍未叫做上官御的他,嘴唇冻得青紫龟裂,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削瘦惨白,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全身都是污泥跟雪,赤足被冰雪冻得通红,他面无表情的颤抖,双眼无神的瞪视行人往来匆匆的街道,喃喃自语着。
呼啸风雪中没有人知道他说了什么,事实上,也没人会在意。
他很快就要死了。
即使他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甚至他根本不会写这个字,也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因为这场杀人的风雪丧命,要命的低温与冷漠的世界,让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过分早熟,体悟性命如此容易消失,自己又是多无足轻重的存在,他的尸首将会在短短几刻后,被虚无飘渺的白雪掩埋。
攥紧拳头仍握不住一丝温暖的幼童满心怨恨,诅咒着这个冷血的世界。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何时开始在街上乞讨、记不清到底被辱骂责打过多少回、忘了偷吃狗食被狂犬追了几次、更算不出来到底吃了多少次脏东西,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滚却无人理会。
数不尽的饥寒交迫、大病小痛不断,他通通都挺过了,却无法相信自己能安然度过今夜这场风雪。
冷得彻骨、寒到心里,他蜷缩得更小,发梢与睫毛结上冰霜、黏附在身上的雪吸收他的体温,然后因气温再次冻结,他像是被包在冰块里一样。
身体渐渐僵硬,慢慢不能动弹,虚幻的温暖袭来,他突然觉得很困,寒冷好像离他远去…眼皮沉得像绑上锚…
一阵由远而近的追逐声夹杂着狗吠与怒吼,惊醒了差点睡着的小乞儿,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他拨去脸上的冰霜,迟钝的向声音源头看去。
覆满白雪的巷角处,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孩子,正跟一条狗战得难分难舍,恶犬咆哮张开满口利齿,凶狠的疯狂追咬那个孩子。
那孩子满头白发散乱,黝暗的双目透着布满杀意的血色光芒,扯不开被咬住的腿,索性扭转身体发疯似的反咬回去,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和狗搏斗,柔软度非常惊人,但更胜于此的则是他恐怖的斗志。
即使已经战得鲜血淋漓,仍丝毫不气馁,赤手空拳的拚死和长满尖牙的恶犬在雪地中扭打,这会狗咬下他一块肉,那会他扯下狗的毛皮,战况激烈难分难舍,纵使那条狗几乎是他身形的一倍,也说不准谁会赢。
洁白的雪地染成一片赤红,胜利最终由遍体麟伤的白发乞儿获得,他喘着粗气,无视身上所有伤痛,粗暴凶残的撕扯狗尸,开始大啖生肉,吐掉噎在喉咙的毛皮,将骨头咬得喀喀响,饮着鲜血想尽办法咽下所有肉块,不肯浪费任何一点东西,散在地上的碎肉与脏器也不放过。
虽然画面非常怵目惊心,恐怖得足以使人退避三舍,但当时的上官御知道,那是没有尝过快饿死的痛苦的人才能说的风凉话,当你满脑子都是饥饿,想要生存的本能会让人不顾一切的吞下眼前所有「食物」,不管那是什么,因为很可能接下来又什么都没有,当然要竭尽所能把肚子塞满,什么怜悯同情、什么道德伦理通通都是垃圾,只有生存才是真理。
当时的上官御又饿又冻,浓烈的血腥味太过刺激,让空腹的他有点想吐,同时却涌上极为强烈的饥渴,两种相反的念头让头昏眼花的他不由自主的朝「食物」匍匐爬行而去,终究输给了对生存的本能。
满脸凶相的白发乞儿全身都是血渍油渣,警戒的打量他,手上还抓着半条啃得七零八落的狗腿,眼里再次流露出赤红的杀意。
血淋淋的案例摆在眼前,当时的上官御如果还有点理智就不应该靠近对方,谁知道他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猎物」?
但是他饿疯了,前胸贴后背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胃像有个巨大空洞,叫嚣着、呼吼着,渴求食物的滋润。
他伸手抓起剩余的肉块,狼吞虎咽的塞进嘴里,他太急,咬得太大口呛得连连咳嗽,卡在喉间的肉吐出来掉在地上,又被他抓起来吞掉。
不知道什么原因,或许是吃得差不多了,白发乞儿竟没有发动攻击,对这个不请自来的「强盗」置之不理,大雪狂舞中两个疯子就这样沉默的坐在血泊里将整条狗吃得一乾二净。
狂乱飞雪中,一抹暗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们两人身旁,事前毫无征兆、没有半点声响,看不见对方是从哪个方向靠近,人就像从密集的雪花中凭空钻出来的,诡谲神秘而又阴森,像是幽鬼一样。
对方无声无息的蹲在两人身边,像是一开始就在那边,完美的融合在这个场所,甚至无法确定是不是幻觉,他彷佛在这里却又不在这里,既突兀却又理所当然,没办法清楚解释那种诡异的感觉。
长年的艰苦生活所锻炼出来的本能何其强大,尚未完全反应过来,白发乞儿与当时的上官御皆不约而同的往后缩,面带警戒的打量来人。
那男人大概三四十岁,穿着黑色长袍在颈部扎着马尾,身形消瘦却给人毛骨悚然的感觉,说不清是因为那对空洞阴森的眼眸所致,还是他周身散发出的震摄感让人恐惧,总之就是不想与之为敌,彷佛对方下个瞬间就能让你头颈分离,虽挂着浅笑,但当时的上官御却觉得对方比刚刚发狂的白发乞儿更可怕,情不自禁的又向后挪动几吋。
「反应挺快,身体素质好得惊人…似乎也有优秀的直觉,不错不错。」
男人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二人,但多半的注意力都在白发乞儿身上,对当时的上官御没有表现出太多兴趣,彷佛他只是摆设而已。
男人相貌算得上出色,可当他露出满意的笑容时,却只是令人背脊发寒,那目光森冷阴寒,两人像是被狼盯上的猎物,恐惧膨胀让人腿软,甚至胆寒得连目光都挪不开,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直觉告诉他们,这人不是普通人,也不是寻常的人贩子…那种人他们见多了,像他们这样孤苦无依的幼童常常是下手目标,所以一对上眼就能猜中对方的意图,眼前的人危险度明显高上好几倍,却无法揣测他要干嘛…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绝对跑不了,不管用什么方法。
绝对。
如此简单的两个字,轻易让人失去所有勇气,只能呆坐原地。
白发乞儿在男人向他伸手的时候猛然动了,一直被无视的腿伤扯动,原先因为严寒血流缓慢,本来已经稍有凝固的伤口裂开…不论是因为表层接触到冷空气有些结冻,还是血液本身的凝结作用造成,总之这个伤对刚刚的他根本无关紧要,果腹的问题更迫切,无暇去关心这个…
甚至让他的大脑到现在意识到危险后,才开始传达早该感受到的疼痛。
他痛得龇牙咧嘴不停抽气,鲜血再次涌出,和地上已经结成霜的血融合,在他的动作下发出喀嚓喀嚓的摩擦声,竟有几分像落入陷阱的穷兽悲鸣,听着有些悲哀。
「不要动,你这伤若没有实时处理,以后就会瘸腿,未免太可惜。」
黑袍男人抓住白发乞儿的腿,轻易避开对方搏命的攻击,同时手脚利落的在他腿伤处撒上一堆味道难闻的黄色粉末。
如泉涌的鲜血接触到药粉的瞬间便冒出阵阵白烟,白发乞儿痛得满脸狰狞,喉间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当时的上官御胆战心惊的呆坐在一旁,即使被敷药的人不是他,似乎也能经由对方的挣扎感受到那份痛苦。
黑袍男人对眼前的惨况视若无睹,像是在对一块石头疗伤,毫无怜悯之意,只是紧紧抓着对方的伤腿不让药粉被洒落。
那份剧痛彷佛是代价,白发乞儿失去意识瘫倒在地,而伤处的血已经迅速与药粉结合,形成一大片黑褐色的痂,男人撕下衣袍将伤口扎紧,粗鲁的将他扛上肩膀,像是对待货物。
男人没有看当时的上官御,作势离去之时裤管却被他揪住,男人饶富趣味的瞥向对方,眼里有几分询问的意味,即使他能轻而易举的摆脱他。
「…你要带他去哪里?」上官御喉咙干哑,不知所措的问。
他自己都没搞懂为什么要阻止对方带走那人,他与那人甚至没有一句交谈…
只是两个互不相识、同样都饿得失去理智、没有依靠的乞儿…
他把食物「分」给自己了。
上官御在心中给自己一个理由,他还不知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什么的漂亮话,他只是本能的觉得不能眼睁睁让这个人被带走,虽然还不知道眼前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但就是不行。
明明刚才还在担心逃不了,现在却又担心追不上,如此矛盾的纠结当时的上官御没能弄懂,放弃逃离「危险」的原因是什么,他说不清。
快饿死的他们坐在染满血的雪地上,共享一顿狗肉。
如此薄弱的理由,却让他产生莫名坚定的决心,不肯抛下对方离开。
「很有意思,你为什么这么问?你跟他是朋友?瞧着不像啊。」男人轻笑,淡淡问道。
年幼的上官御敏锐的察觉到这句话的前置条件,皱着眉开口。
「…你一直在看我们?」为什么?他不解的想着。
「准确而言,是看着他跟你们的晚餐搏斗…让我意外的是,他竟然没有攻击你。」
男人指着满地的血,平静却又好奇的回答。
意思是,只有白发乞儿引起他的注意,上官御不过是凑巧在旁边,而他唯一引起对方注意的点却是「没被攻击」?
但他还是不明白,看着一个孩子跟狗厮杀有什么好玩的?
上官御虽然对男人的疑惑有同样的不解,但他无法回答便弃置不理。
「你要带他去哪里?」他执拗的问。
这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人…就这样在旁边目睹全程?
不管对狗或对人,他没有一丝同情怜悯,甚至带着看戏的说法…
上官御对男人唇边勾起的笑容感到愤怒,像是对这冰冷的世界的所有怨恨,都集中到他身上了。
「地狱,你想来吗?」男人空洞幽森的眼睛像是浓缩了黑夜,平和的口吻却让上官御毛骨悚然,他知道对方虽然用轻松的语气,却不是说谎。
「…怎样的地狱?你到底要他干嘛?」上官御很想抽手并拔腿狂奔,但他目光移向男人肩上的白发乞儿,又看看地上的血,最终放弃这个念头。
「做我的弟子,吃得饱穿得暖,但随时可能丧命,就只是这样。」
男人简略并且敷衍的随便回答,上官御直觉知道他没有骗人,却没能解开他的疑惑,反而越滚越大。
这就是地狱?随时可能丧命,那不是跟「平常」一样吗?
「吃饱穿暖」,多吸引人的话,分明跟地狱搭不上边,这人在胡说什么?
上官御茫然的摇头,乱糟糟的思绪在他头脑中奔驰,不知想说什么。
男人默默等着对方并不催促,上官御计算许久,最后却做了冲动决定。
「…我能去吗?」
虽然自己不是对方最中意的那个,但似乎也不是完全没资格,或许可以试看看。
不,他不是为了什么说不上原因的理由不肯舍弃那人,他是为了自己温饱才这样选择的,就像他无谋的靠近对方抢肉吃一样,都是为了生存,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上官御不明原因的在心底对自己辩驳。
男人眼神有些复杂的盯着上官御,深深看进他那双因已充饥而不带疯狂的眼眸,几不可查的摇摇头,陷入短暂沉思中。
「你不适合那里,他还有可能存活,你去了只是浪费生命,留在这里更有可能活着。」
男人不知在脑中想了什么,涌起了什么早应消失的情绪,仍旧平淡的声音里却没有刚刚的冰冷,反而参杂几分温度。
上官御露出不合年纪的萧瑟笑容,抬脚甩去附上脚踝的雪,用行动表示他对于留在市街上更能存活的质疑,男人从喉间挤出压抑的笑声。
「…好吧,没想到一晚就收了两个弟子,不枉费这大雪天外出了。」
他勾勾手指,示意上官御跟上,那人似乎有意无意的在测试自己的能耐,速度快得上官御非得狂奔才追得上,而对方看起来却只是云淡风轻的踏出步伐,没有特别加大足距、更没有急促的移动,就只是「走着」。
接连穿过十条街道,上官御还是像块牛皮糖一样紧紧跟着,虽然喘得要命却没有丝毫气馁,也没有要对方慢一点,耐力与毅力可说相当不错。
「…你、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要去哪里?」
上官御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拼命加快脚步,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提问。
「何龙青,以后要叫我师父。现在要回门派。」
何龙青满意的「捞」起上官御,半抱半扛的将两个孩子固定在怀里,纵身跃上屋顶。
他几个起落就借着错落的屋墙跃出城,眨眼间三人已在城外的辽阔原野奔驰,速度跟刚刚完全无法比拟,上官御就像飘荡在云中一样,在半空中俯瞰被白雪掩埋的世界。
「好厉害!以后我也学得会吗?」
上官御阴沉的神情烟消云散,澄澈的眼中盈满幼童特有的璀璨光芒,兴奋的抓着何龙青问。
「…只要你能活下来。」何龙青望着他的眼神又复杂几分,却不再多说,狂风里三人的身影掩没在苍茫白雪中,不知去向。
两百个弟子里,上官御是绝无仅有的那一个,自愿上山入刺客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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